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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生活的陀螺

治安法官贝内加·威德普坐在办公室门口抽着烟斗。

路的另一头传来车轴的吱吱声,随着尘土,驶来了一辆牛车,车上坐着兰西·比尔布罗和他的女人。牛车在治安官的门前停住,两人爬下车。

兰西是个1米8高的瘦高个子,土褐色的皮肤和黄头发,表情严肃。女人穿着白棉布衣服,身子佝偻着,牙上有残留的烟草末,她看起来疲惫不堪。

为了尊严,治安法官把双脚滑进鞋子,挪开身让他俩进门。

“我们,”女人说,声音像吹过松枝的风,“想离婚。”她瞅着兰西,看他是否要陈述两人之间有缺陷、含糊、隐瞒、偏心、或者自我偏袒。

“离婚,”兰西重复道,一本正经地点点头,“我们两口子一点也合不来。生活在山区,即使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相处得很好,那也够冷清的。何况在小木屋里,她不是发脾气,就是赌气,一个男人干嘛要跟她一起过。”

“他是个没用的家伙,”女人毫不动情地说,“只知道同一帮无赖和违法酒贩东游西荡,一灌玉米酒就什么也不知道了,丢下一群烦人的饿狗在那儿抢食!”

“她老是摔锅盖,”兰西也数落起来,“把滚烫的开水泼在坎伯兰地区最好的猎浣熊狗身上,宁肯坐着也不给男人煮吃的,男人做什么都挨骂,夜夜吵得人睡不着觉!”

“他总抗税,在山里得了个痞子才有的恶名,晚上谁还能睡觉?”

治安法官不慌不忙地开始履行公务。他拿了把椅子和一条木凳给两位离婚申请人,打开桌上的《法规汇编》,开始浏览索引。不一会儿,他擦擦眼镜,挪了挪墨水瓶。

“法律和法规,”他说,“就本庭的司法权而言,没有关于离婚的问题。但是,根据衡平法、宪法和为人准则,来而不往不是生意经。如果治安官能为两口子证婚,那么他也能让他们离婚。本庭可以颁布离婚令,并由最高法院核准它的效力。”

兰西·比尔布罗从裤兜里掏出一只小烟草袋,还从兜里抖出一张5美元的钞票放到桌上。“一张熊皮和两张狐皮卖的钱,”他声明说,“这就是我们全部的钱。”

“本庭办理离婚的固定价格,”治安法官说,“是5美元。”他摆出满不在乎的神气,把钞票塞进土布马甲的口袋。在体力和脑力上经历了很大的痛苦,他才在半页纸上写完离婚令,然后又把它抄到另外半页上。兰西·比尔布罗和他的女人听着他宣布他们重获自由的文件:

本文件的当事人兰西窑比尔布罗及其妻阿里娜窑比尔布罗,今日亲临本官,双方议定如下院他们不再互敬互爱,不再彼此相从,无论祸福。当事人神志清醒,身体健康,根据本州的治安和尊严,准予离婚请求。今后各不干涉,上帝鉴诸。

田纳西州比德蒙特县

治安法官贝内加窑威德普

治安法官正要把一张离婚证递给兰西,被阿里娜的声音阻止了,两个男人盯着她。

“法官,你先别给他那张纸。无论如何,事情还没完全了结。首先,我得要求我的权利。我得有赡养费,男人离掉老婆,不给她分文生活费,这可不成。我打算去霍格巴克山里,到埃德兄弟家去住。我要双鞋子,一些鼻烟和其他东西。兰西既然能付离婚的费用,就让他给我赡养费。”

兰西·比尔布罗惊得目瞪口呆。他们以前根本就没提过赡养费,女人总是提出些叫人吃惊,想也想不到的话题来。

治安法官贝内加·威德普觉得这个问题需要法庭的决定,《法规汇编》上也没有说到赡养费这个问题。但是,这女人的确光着两只脚,而去霍格巴克山的小路陡峭,上面布满了锋利的石头。

“阿里娜·比尔布罗,”他打着官腔问,“在本案中,你认为多少赡养费才够合理?当着本官的面讲。”

“我认为,”她答道,“买鞋等等,就5美元吧。这笔赡养费不算多,但我估计这笔钱可以维持我到埃德兄弟家了。”

“这个数目,”治安官说,“不能说不合理。兰西·比尔布罗,本庭命令你付给原告5美元,之后再发离婚证。”

“我再也没钱了,”兰西沉重地喘息,“所有的钱我都给了你。”

“如果你拒付,”治安法官从眼镜上方威严地盯着兰西,“那你就是藐视法庭。”

“我想你让我等到明天,”丈夫请求说,“我兴许能凑够这笔钱,我从没想过还要给什么赡养费。”

“本案休庭,”贝内加·威德普说,“明天继续。你们明天到庭听候宣判,宣判之后,发给离婚证。”他在门口坐下,开始解鞋带。

“我们还是可以去齐亚叔叔家,”兰西拿定主意,“度过这一夜。”他从一侧爬上牛车,阿里娜从另一侧爬上去。他一抖缰绳,小红牛在缰绳的指引下转过弯,牛车在车轮带起的尘土中爬走了。

治安法官贝内加·威德普重新抽起他的烟斗。傍晚,他收到周报,一直读到天色渐渐昏暗,字迹变得模糊不清的时候。于是他点起桌子上的蜡烛,继续读到月亮升起。他住在山坡上的一间双层的小屋里,靠近剥皮杨树。回家吃晚饭时,他穿过一条小岔道,月桂树丛把小岔道遮得暗森森的。一个黑魆魆的人影从月桂树中跨出来,用步枪对着他的胸膛。那人的帽子拉得低低的,好像用什么东西盖住了大半张脸。

“我要你的钱,”黑影说,“少费话。我神经紧张,我的手指已经在扳机上颤动了。”

“我只有5—5—美元。”治安法官说着,从马甲口袋里掏出钱。

“卷起来,”对方发出命令,“把它塞进枪口。”

票子又挺又新。治安长官尽管手指在发抖,变得不灵活了,还是小心翼翼地把钱卷成筒塞进了枪口。

“嗯,我想你该走开了。”强盗说。

治安法官一溜烟跑掉了。

第二天,小红牛拖着牛车来到办公室门口。治安法官贝内加·威德普因为知道有人要来,所以穿着鞋子。当着他的面,兰西·比尔布罗把一张5美元的票子递给他的女人。治安法官目光锐利地盯着票子,它看起来卷过,仿佛曾被卷起来塞进过枪口。但治安法官忍着没吭声,因为别的票子也可能被弄卷。他给每人一份离婚证,两人尴尬地站着,不说话,慢慢地折起那自由的保证书。女人十分拘束,向兰西投去怯生生的一瞥。

“我想你要随牛车回木屋。”她说,“架子上的铁皮盒子里有面包,我把咸肉搁在锅里,以防被狗吃了。今晚别忘了给钟上发条。”

“你去你兄弟埃德家?”兰西问,一副十足的漫不经心的样子。

“我打算天黑前赶到那儿。我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欢迎我,但除此以外,我没地方可去了。路很长,我想我最好上路。就是说,我要说再见了,兰西——要是你也愿意说。”

“如果有谁连再见都不肯说,那简直成了畜生,”兰西用一个殉难者的声音说,“除非你急着上路,不想让我说。”

阿里娜没搭腔。她小心地折好5美元的票子和离婚证,然后放进怀里。贝内加·威德普从眼镜后面用悲伤的双眼望着钞票消失。

但是他随后说出来的话,让他同世上一大群富有同情心的人站在了一起。

“今晚的小屋将会相当冷清,兰西。”他说。

兰西·比尔布罗望着坎伯兰群山,在阳光下,群山一片蔚蓝。

“我知道小屋会冷清,”他说,“但人家发了疯似的要离婚,你不能留住人家呀。”

“是别人要离婚,”阿里娜对着木凳说,“还有,没人要人家留下。”

“没人说过不让人家留下。”

“从没有人说过让人家留下。我想我最好就上路,上埃德兄弟家去。”

“没人给那只旧钟上发条。”

“要我跟你坐牛车去替你给钟上发条吗,兰西?”

山里人的脸上没有流露出情感,但他伸出一只大手,攥住阿里娜褐色的小手。她的灵魂在木然的脸上一闪,这张脸变得神圣起来。

“那些狗将不再给你添麻烦了,”兰西说,“我想我过去是没出息,不长进。阿里娜,你给钟上发条吧。”

“我的心一直在那间木屋里,兰西,”她悄声说,“跟你在一起,我不会再发脾气了。我们走吧,兰西。太阳落山前,我们就能到家。”

当他俩准备向门口走去时,治安法官贝内加·威德普行使权力进行干预。这两口子竟忘记了他还在场。

“凭田纳西州的名义,”他说,“我不允许你们公然蔑视本州的法律和法令。看见误会的浓云从两颗相爱的心上飘走,这不仅是本庭的愿望,而且是本庭非常愿意看见的。但是,维护本州的道德和廉正是本庭的责任。本庭提醒你们,离婚已经正式判决,你们不再是夫妻,在此情况下,你们不再享有婚姻状况下的一切权益。”

阿里娜抓住兰西的胳膊。他们刚刚从生活中接受了教训,难道这些话是说她还是会失去他吗?

“不过,”治安法官继续说,“本庭准备撤销离婚判决造成的障碍。本庭随时承办结婚的庄重仪式,以便使本案的双方能恢复那光荣高尚的婚姻状况。说起仪式的承办费,将是,就本案而论,是5美元。”

阿里娜抓住了他话中的希望,她飞快地把手伸进怀里。那张钞票就像一只从天而降的鸽子,自由地拍打着翅膀,落在了治安法官的案头上。当她同兰西手拉手站着,听着重新结合的诺言时,她灰黄色的脸上泛起了血色。

兰西先扶她上了车,然后才爬上去坐到她身边。小红牛又一次转过弯,他们手握手,开始向群山进发。

治安法官贝内加·威德普在门口坐下,脱掉鞋子。他又一次伸手抚摸着塞在马甲口袋里的钞票,又一次抽起那只烟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