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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哈格雷夫斯的骗局(1)

莫比尔的彭德尔顿·塔尔博特少校和他的女儿莉迪娅·塔尔博特小姐,来到了华盛顿,他们准备在这里安身,他们在一条僻静的大街后选定了一处地方。这是一幢老式建筑,院子里有很多榆树和槐树,一棵梓树花儿正在盛开,粉红的、白色的花瓣儿落满草地。围栏边,道路两旁是一排排的黄杨。这种南方风貌让塔尔博特父女一见便喜欢上了它。

他们在这个私人寄宿的地方订了几个房间,其中一间用作塔尔博特少校的书房,他要在这里完成他的著作《亚拉巴马军队、法院及律师业的回忆与见闻录》的最后几章。

塔尔博特少校属于古老的南方人。在他眼里,现今的一切都枯燥乏味、一无是处,他的心灵还生活在内战以前。那时,塔尔博特家拥有成千上万亩优质棉田,有大量农奴在田里耕耘。那时,他的家里总是会有南方的贵族来拜访。他身上也带着那个时期的一切:对名誉的自豪和顾虑,循规蹈矩的礼仪,还有那个时期的服饰。

这种服装肯定有50年没有人制作了。少校本来很高,可是每当他行那种古老的屈膝礼时,这被他称之为鞠躬,他的礼服总会扫到地板。就是在华盛顿,在这个对南方议员的长袍和宽边礼帽已经习以为常的地方,他那种外套还是令人诧异。有一位寄宿者把它命名为“哈伯德老爹”,那外套确实是腰身短而下摆宽。

虽然少校衣着古怪——衬衣胸部镶着大块皱褶和须边,小小的黑色蝴蝶结领带的领结总是滑到一边,但这些被挑剔的瓦德曼太太选中的房客们依然喜欢他,对他笑脸相迎。如一些年轻的机关职员所说,他们常常会逗他,让他讲述那个他最珍视的主题,他敬爱的南国的传统和历史。讲述时,他常常随意引用《回忆与见闻录》中的内容。不过,他们都非常小心,注意不让他看出他们的意图。因为,虽然他已68岁高龄,但在他那犀利的灰色眼睛的注视下,他们中最大胆的人都会感到浑身不舒服。

莉迪娅小姐35岁,是个胖胖的小个子女人。头发梳得光光的,盘得紧紧的,让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更大。她也是一身过时打扮,不过却不像少校那样流露着内战前的自豪。她是个懂得节俭的人,管理着家里的财务,处理支付所有账单。少校认为寄宿费和洗涤费是不足挂齿,令人厌烦的,因为这类账单总是不断地拿来。少校想知道,为什么不能把它们放在那里,等到方便的时候,比如说等到他的《回忆与见闻录》出版拿到稿费时,再一次付清呢?莉迪娅小姐总会一边平静地做着她的针线活,一边说:“只要我们还有钱支付,我们就随时支付,到没钱支付时,他们恐怕就只好宽容点了。”

瓦德曼太太的大多数房客都是机关职员和生意人,他们白天都要出去。不过,有一个人却从早到晚呆在店里。他是一个名叫亨利·霍普金斯·哈格雷夫斯的年轻人,这里的人都用全名称呼他,他在一家通俗轻喜剧院工作。近几年来,轻喜剧的地位逐年上升,已开始受到人们的尊重,哈格雷夫斯先生又是一个谦恭而且举止文雅的人,瓦德曼太太自然就没有理由不接纳他成为她的房客了。

在剧院里,哈格雷夫斯被公认为是多才多艺的方言喜剧演员,具有扮演德国人、爱尔兰人、瑞典人以及黑人的特长。可是,哈格雷夫斯雄心勃勃,经常表达出想在正统喜剧领域取得成功的愿望。

这个年轻人好像特别迷恋塔尔博特少校。无论何时,只要那位先生开始他的南方回忆,或是重复讲述某些生动轶事的时候,哈格雷夫斯总会在场,而且是最专注的听众。

没过多长时间,这两个人便成了莫逆之交。少校腾出每天下午的时间把自己的书稿读给哈格雷夫斯听。在读那些轶事的时候,哈格雷夫斯从来没有在该笑的地方不笑,少校大为感动。有一天,他对莉迪娅小姐说,年轻的哈格雷夫斯对旧制度有着惊人的理解和令人满意的尊重。而且,只要塔尔博特少校乐意谈,无论什么时候谈起那些往昔的日子,哈格雷夫斯先生都会听得津津有味。

像所有老人一样,少校在谈论往事的时候也喜欢纠缠细节。在描绘老种植园主那些灿烂辉煌日子的时候,他总会支支吾吾,直到记起那个为他牵马的黑人的名字,或是某件小事发生的确切日期,或是在这样的一年里所生产棉花的包数才肯罢休。不过,哈格雷夫斯却从来没有不耐烦或是失去兴趣。相反,他总是针对与那段时间的生活密切相关的大量主题提出一些问题,当然他也总是得到了圆满的回答。

追猎狐狸;黑人居住区的舞会和民歌;方圆25千米的贵族都受到邀请的种植园府第大厅里的盛宴;与临近地区贵族偶然结下的世仇;少校与拉思伯恩·卡伯特森为了争夺基蒂·查默斯而进行的决斗;在莫比尔海滨举行奖金金额巨大的私人游艇赛;老奴们离奇的信念,不顾将来的习惯,以及他们忠实的美德——这都是少校和哈格雷夫斯两人一谈就是几个小时的话题。

有的晚上,哈格雷夫斯在剧团演完戏回来上楼回房的时候,少校会在他自己的书房门口诡秘地打手势招唤他。进了书房,哈格雷夫斯看到的总会是一张小桌子,上面摆着一只细颈小瓶、一只糖碗、一些水果和一大束新鲜的嫩薄荷。

“我想到,”少校总是这样开始,他总是讲究礼仪——“哈格雷夫斯先生,处于您的职业位置,您恐怕已经发现,要想能够很好地欣赏诗人在写疲乏的上苍的香甜解乏剂——我们南方冷饭的一种——时,明白他心中所构思的东西,您的任务是极其艰巨的。”

对于哈格雷夫斯来说,观看少校调制这种饮料是件迷人的事。他从来不改变调制的程序,瞧他那一举一动,简直就是一位艺术家。他那捣薄荷的动作多么灵巧;他对原材料的估算多么精细;他用红果对制成的混合物的覆盖多么讲究!再看那红果在暗绿色的毛边衬托下正泛着红光呢!接着,他把精选的燕麦吸管投进去后,就殷勤而优雅地把它端给客人。

在华盛顿住了4个月之后,有天早上,莉迪娅发现他们的钱差不多全用完了。《回忆和见闻录》已经完成,但是出版商们并没有争先接受这部汇集了亚拉巴马观念与妙语的珍品。他们在莫比尔的那幢小房子的租金已被拖欠了两个月,可是他们在华盛顿这个月的寄宿费再过3天就该交了。莉迪娅小姐只得找她父亲来商量一下。

“没钱了?”他一脸吃惊相,“经常被这些小笔款项打扰真是烦人。说实在的,我——”

少校掏了阵衣兜,结果只掏出一张两美元的票子,然后又把它塞回了上衣口袋。

“我得马上注意这个问题,莉迪娅,”他说,“请把我的伞拿来,我马上到商业区去一趟。我们地区来的议员富勒姆将军几天前曾向我保证,他将以他的影响促使我的书早日出版。我马上就去他住的饭店,看看有什么安排没有。”

莉迪娅带着一丝忧伤的微笑看着他穿上他的“哈伯德老爹”外套后向外走去。和往常一样,他在门口停了一下,深深地鞠了一躬。

那天晚上天快黑的时候,他回来了。好像富勒姆议员已经见过正在审阅少校手稿的那位出版商,那人说书中从头到尾浸透了地方和阶级偏见,如果把书中的轶事等仔细地删掉一半,去除其中的那些偏见,那么他可以考虑它的出版。

少校气得不行,但他的处世准则使他一见到莉迪娅小姐就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我们得有钱,”莉迪娅小姐说,鼻子上方略为皱了一下。“把那2元钱给我,我今晚打电话去找拉尔夫叔叔借点。”

少校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只小信封,把它扔到桌子上。

“可能是不明智的,”他温和地说,“不过这笔钱太微不足道了,所以我用它买了今晚的戏票,是一出描述战争的新戏。莉迪娅,我想,能够看到它在华盛顿的首场演出,你一定会高兴的。听说在戏中,南方得到极为公正的处理。我承认是我自己想去看这场戏。”

莉迪娅失望了,无声地举了举双手。

不过,票既然买了,就该拿去用。因此,那天晚上,当他们坐在剧场里听着欢快序曲的时候,就连莉迪娅小姐也暂时把他们的烦恼放到了第二位。少校身着整洁的亚麻衬衫,外套扣得严严实实,显得与众不同,加上一头精心梳成拱状的银发,着实有点超凡脱俗。《马格诺利亚之花》第一幕开启的时候,舞台上展现出一副典型的南方种植园风光。塔尔博特少校流露出一点兴趣。

“嗬,您看!”莉迪娅小姐用手肘轻轻碰了一下他的胳膊,指着节目单提醒道。

少校戴上眼镜,看着节目单上她手指指着的那一行。韦伯斯特·卡尔霍恩上校——亨利·霍普金斯·哈格雷夫斯。

“是我们那儿的哈格雷夫斯,”莉迪娅小姐说,“这一定是他第一次在他所说的正剧里露面。我真为他高兴。”

直到第二幕,韦伯斯特·卡尔霍恩上校才登台。他出场的时候,塔尔博特少校猛吸了一口气,直盯着他,一动不动。莉迪娅小姐也含含糊糊地轻声惊叫了一声,手里不停地揉着那张节目单。卡尔霍恩上校的扮象与塔尔博特少校简直一模一样,难以分辨。稀疏的银白长发,发端自然卷曲,贵族气十足的鹰钩鼻,宽大而饰满褶皱与须边的衬衫,蝴蝶结领带的领结,这一切几乎都是精确的复制。其次,为了紧扣形象,他身着一件不均衡的外套,这外套简直可以说是少校那件举世无双的外套的孪生兄弟。高领,肥大,短腰身,宽下摆,前片长约30厘米,这外套的设计不可能参照了任何别的样式。此时,少校和莉迪娅小姐坐在那儿着了迷,他们看到一场虚假的演出,正如少校说的这场演出把他拖进了“一个无事生非的泥潭”。

哈格雷夫斯先生很好地把握了他的机会。他完全抓住了少校言谈、方言、语调以及夸大的显贵气派中的那些细微特征。而且,为了舞台表演的需要,全都进行了夸张,观众席上不断地爆发出开心的掌声。莉迪娅小姐一动不动地坐着,她不敢看她的父亲。尽管竭力克制,她有时还是会用靠近他的那只手遮住她那边的面颊,掩饰她那不能完全抑制住的微笑。

哈格雷夫斯放肆模仿的高潮发生在第三幕,背景是卡尔霍恩上校在他家里款待几位来庄园的种植园主。

他站在舞台中央的一张桌子旁边,朋友们都聚在他的周围。就在他熟练地为大家调制冷饮的同时,他道出了《玛格诺利亚之花》中那前所未有的、著名的、漫谈式的人物独白。

塔尔博特少校静静地坐着。但听到他最好的故事被复述,看到他最拿手的理论和嗜好被发展和扩充,看到《回忆与见闻录》中的梦想被演出、被夸张、甚至被篡改,他的脸都气白了。他最得意的记叙,关于他与拉思伯恩·卡伯特森的决斗也没有删除,而且比少校自己讲时的火药味更浓,自我中心还更加突出,还更加有味道。

独白在调制威士忌冷饮的短小演说中结束,还加上了动作。在这里,塔尔博特少校那精妙却带几分炫耀的神态被表现得惟妙惟肖。

那一幕结束的时候,观众席上响起了一阵激动的欢呼声。典型的刻画是那么确切,那么有把握,那么彻底全面,以至剧中其他主要人物竟然都被忘记了。经过再三要求,哈格雷夫斯来到幕前向大家鞠躬致意,他那张还挂着点孩子气的脸蛋通红,显示着获悉成功后的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