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位看得出来,事情就是这样;这令我不由得想起许多年前伊曼纽发表的另一次演讲……那还是头一次,他在老会堂里对大家发表演讲。那时他所说的与现在却是不一样的啊……那伊曼纽认为百人中,农民是最好的一种……唉!当时我们是多么的棒,多么的诚实无欺,简直太过于美好了。啊,我相信各位当中有大半人记得那次演讲的;那时大家都往复回味着那次的讲话。我倒不介意说,我自己本身倒不大为他的话所动;所以今天伊曼纽所说的对我而言也就一点也不足为奇了。事情在在就是这样的,嘴巴里塞进的东西太多、撑住了,他们只好把它一吐为快——好了,刚才伊曼纽说到我们过分只顾自己、太过于志得意满,一切情形也因此而恶化了,云云——他说,我们应该向城里的善良人民多多学习,然后上主才能确定地应允我们的要求,云云——噢,不不,对此我实在没有多少信心。相反地,我倒认为我们太容易被人牵着鼻子走了,被那些来自哥本哈根的人。过去几年他们经常光临此地,自称是人民参政运动的同道,他们不费吹灰之力就窃据了人民运动领袖的高位要津……依我之见,这才是诸事不顺的原因、一切祸乱的根源哩。城市里来的人士与乡里小民交朋友,近年来成了他们的一种时髦。我敢说,我们这些乡巴佬,由于有这么多高尚人士在为咱们奔走忙碌,不禁就受宠若惊而飘飘然了;为了取悦他们聊博一乐,我们很容易就失去理智、变得糊里糊涂了。每当有戴着金丝边眼镜的律师,或他们漂亮的妻子来到我们这儿,他们拍拍我们的肩膀,昵称我们为‘小朋友’时,我们就兴奋不已,视为无比光荣、足以傲人。然后他们不仅是来此一游而已,还来此地定居,甚至娶我们当地的女孩子为妻……天哪!我们就觉得是无上光荣、皇恩浩荡,也不知是坐是站好,根本忘了祖宗姓名是谁——但这是一种病态,我深信只要假以时日,此毛病定可自行痊愈,消灭于无形。我们会愚昧无知,备受愚弄。我相信这种闹剧即将落幕、终场,我发现很多迹象显示着这一切即将成为过去。我想我们可以开始慢慢地,点点滴滴地,认真努力在进行的工作上——反抗那些受过教育而自高自大的人的暴虐统治,与他们精神上的优越感相战斗——各位朋友啊,难道你们没有同感,不这么认为吗?”
“对,对!说得好哇,好哇!”沉默了一阵子的听众,又响起附和呼应声。
伊曼纽的脸孔涨红了,那个织工的有意侮辱中伤,在群众中,他以前一些友人的随声附和,凡此就如同鞭子般抽打在他身上,他勉为其难,竭尽力量,才勉强克制自己的情绪,让自己不致冲动起来。
同时又有一个声音在他内心响起——何必生气愤怒呢?难道你目前的煎熬遭遇,不正是你自己一手造成的吗?你只不过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罢了。别怨天尤人啦,不声不响地离开吧!离去,为你自己所做所为感到羞耻愧疚吧!
“我们离开这里吧!”汉姗在他身边说。
然后伊曼纽说到了容忍问题,他一再说起的“容忍、容忍。”织工作结论地说:“当然啦!容忍是不错的。不过俗语说得好,‘可别让人家坐得太靠近你,免得坐断了你自己的腿骨Z不久以前,农民还齐聚·堂,否定了他们孩提时候的信仰,而推选出一位自由派思想家,常见的那种蹩脚的无神论者;后来有些人认为事情有点离谱了,结果你猜发生了什么事?”
“我们亲爱的牧师们,以及在大学的博学之士,不是曾高声叫喊吗?‘把它们全都一扫而光——不要过问民众们的信仰如何,这样将是既粗俗又卤莽无礼的。这样我们的敌人对我们将作何观感?’这便是我们从哥本哈根学来的新潮学问,十足的唯物竞争说,我们可以这么说……可是他们却不同意我对教义的质疑、反对我的传教。现在我只要重复一遍我们的贵宾奥尔·麦德森牧师,刚才在伊曼纽演讲时,对我耳语的话。‘小心虚伪的先知啊’,他说。至于我个人,更要呼吁,小心所有那些高谈容忍、忍耐的人……因为一般而言他们都是或多或少在良心上有所亏欠、有所不安的啊。特别注意这一点啊!”
虽然他脸上无时无刻不挂着微笑,但人们仍能从他的声调、语气,从他每次提到上主就展臂挥手指向苍天的神态看出来,说此话时他蕴含在心的、压抑于胸中的是何等的情绪——四周的群众瞠目结舌地站在那里,仿佛他们脚生根了似的。
伊曼纽和汉姗已离开,返回学校去。在路上他们遇到安妮,刚才她先他们一步离开田野那边回学校拿她的东西,现在是折回来跟他俩道别。伊曼纽心不在焉地跟她说再会,立刻又继续往前走——他急于回家去。可是汉姗紧握着安妮的手久久不放,并用平静的声调说:
“那么我们就这样说定了——当你一收到我的信的时候?”
“可是你是真心的吗?”安妮既高兴又不安地大声问着:“以前我还不太相信呢。”
“是的,千真万确——如果你愿意收容我的话。”
“我会不愿意,你这小丫头!你大可放心的……但伊曼纽会怎么说呢?”
“我不知道,反正我会写信给你,再见,多保重!”
这时伊曼纽在前面不远处停住脚步,转过身来等汉姗。他遥望黑压压地环围着那野地古墓的人群,那个织工比手划脚、来回晃动的身影,清楚地浮映在地平线上。看到此等景象,他有着满腹的深沉哀伤。犹记得当初他来此地时,他深信会在这儿找到人类最原始最纯洁、最朴质无伪的本性。可是如今,那儿却站着一个满嘴阴谋诡计、肆意诋毁的大师,正在打击、折辱他,而高高地凌驾于他之上!他忆及自己如何地四处传扬爱的福音;而那边却站着播种仇恨的使徒,向天伸展着血腥的手,赌天咒地,煽动群众斗争、压制他人。
从学校到海边长长的路上,伊曼纽与汉姗彼此都没开口说话,一直到上了船之后。伊曼纽在宁静的夜晚空气中操舟离岸驶向狭湾里,汉姗坐在船尾,抚弄着丝巾的须边,船行了——会,她才问道:
“伊曼纽,你难道都没有话要对我说吗?”
他停止划动,手臂搁靠着船桨,双眼望向海面。
“是的,如今已别无他途……我们只有离开。”他依然沉溺在自己的思绪中,回答道。
“你想要做什么呢?”隔了一会儿,她问道。
“说真的,我不知道。我想我得设法另谋生路……到个小地方,到竹德林的某个地方,在一处草木丛生的荒地,或一个沙丘之上讨生活,我猜他们不会拒绝我这个人吧?”
“伊曼纽,你不该这样的。”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为什么我不该。”
“你不该的,因为事情不久就会变得跟此地一模一样。到别的地方你还是不需多久时曰就会感到不满,而一心一意只想换个新环境。”
他看了她一眼,露着探寻、査究的神情。她现在一语道破的正是他心里所想着的;那是一些很使他苦恼的思绪,也是他没有勇气说出来的。在一个新的荒僻之地———个陌生的、广阔的、寂静冷清的荒地一另起灶笼、重新开始一个新的生活——想到这他就不寒而栗了。
“不然你要做什么呢?”
“伊曼纽,我觉得你该到你心所向往、你真正想去的地方……现在想再彼此隐瞒,不说心里话,也无济于事了。我们大可坦然地讲清楚……你很想回到你原有的家庭,和种种让你觉得舒适自在的生活方式,我知道。其实这是很自然的。所以,伊曼纽,我觉得你没有必要再折磨自己跟自己过意不去了。这对大家都没好处。我认为你可以在哥本哈根或其他大城市里找份工作,这么一来,你就可以跟以往的老朋友们重相聚首。我很了解你需要这样。”
伊曼纽抬起头来,吃惊地望着她。
“我?”她重复道。她的手一直不停±也在抚弄着披肩的缘须,而这时她身俯于那披肩上了。
“只要对我们是最好的,无论什么事我都愿意做。”
就在第二天,伊曼纽便驱车到主教辖区的城镇去见主教,请求他接受他的辞呈。几乎整个下午汉姗都在那长长的花园小径里来回不停地蹀躞着——身上披着一条羊毛小围巾,仿佛她很冷的样子——等着他回来。还不时的走上那小土丘去;从那上面可以望见大路,她站在那里眺望他的马车是否出现了。
快日落时,他终于回来了;而半小时后,他们一起在花园尽头的栗树道上走着,他们走到那个角落是为了免受打扰。
那儿有一把时日已久的、乡间的那种粗拙的椅子,汉姗在那把椅子上坐下来;而伊曼纽却因方才的求见主教而兴奋异常,脑了里满是见闻和消息,在她前面踱来踱去,把一切经过的情形告诉她。
起先老主教十分不满,对他很不客气,指责他忘恩负义,不止此也,他还可说是背逆不忠,断然地说他的请辞绝无可能批准。可是他逐渐地软化了下来,最后终于伤感地同意了一切。
“汉姗,现在我们自由了!”他在汉姗面前站定,作结论说。“一拿到许可,我们就可离开了。”
她身体向前倾,手臂放在膝盖上,凝视沾满泥泞的鞋尖。她用那鞋尖踢刮着潮湿的地面。
“嗯……伊曼纽,我这也正想告诉你她开始说,但她显然觉得很难启口:“我不能跟你一起去哥本哈根。”
“什么意思?我根本不懂你在说什么!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不立即和你同时去,”话到嘴边她修改了一下,因为她看出伊曼纽丝毫不了解她的用意。“那儿的一切对我而言都太陌生了;在你没安顿好之前,我会是你的累赘,等你谋到差事,理好了一个家,我再去……不然,我一点忙也帮你不上。况且,近来一切都乱糟糟的,我需要自己静静地过段口子。”
“你说的或许有点道理。”伊曼纽答道。双手背在身后,又开始来回蹀躞地走动。
“可是我得先告诉你,此地恐怕不是让你住起来愉快的地方。仅仅驾车经过斯奇倍莱村就足以明0的;在我们四周的人不再是朋友,而是与我们势不两立的敌人了。”
“噢,是的,这我都想到了。我想我可以到安妮那儿住段时间,那天我们谈了许久,她说她们新房子里有两个房间空着没人住,她说很欢迎我去住在那儿。”
“跟安妮住在一块儿?在那斯考林区!和那群可怕的人混在一起!汉姗,你心里到底存着什么想法啊?”
“我倒不认为他们真如大家所说的那么坏……他们不是的!——安妮告诉我——而且她似乎也没有受到什么伤害。”
“但,汉姗,不管怎么说,那还是行不通的……为了孩子着想,那是行不通的。孩子得离开这地方,免得她们受到坏影响,沾染许多恶习——这不是你我共同的愿望吗?迄至目前她们还在饱受这种败坏污秽的熏染、包围,而对希果丽来说,更是造成不良影响的时候呢。她可爱而讨人喜欢,但我发现她很容易沾染恶习。”
“伊曼纽,长久来我就一直想跟你说这件事啊。”
‘对,那么,我就不明白你为什么要—
“噢,我的想法是,你最好把他们一起带到哥本哈根去。你在那边得建立一个家庭……我想如果我离开孩子们一段时间,对他们也有好处。因为,你也晓得,在各方面我都没办法正确地教养他们;反而我对他们会有所妨碍的。他们要结交新的朋友,接受你我都认为对他们是有益的教育和文化熏陶,而这些我都是无能为力的。所以我认为你妹妹……在教养他们方面她能帮你忙的;不久之前,她才失去她自己的孩子,我相信她会成为他们的好养母。”
她的声调语气一直保持着平静而抑制,可是脸色变得很苍白,而且眼睛一直盯着地面伊曼纽沉默不语。她再次地说出了与他不谋而合的想法,这些想法久来萦绕于他心头,不过一直没有勇气启口对她提起罢了,因为怕伤了她的心。他很清楚,在那么一个全然陌生的环境里,要汉姗管起一个家来,必然困难重重的。尤其在刚开始时,更不可能协助孩子们去适应新环境,可是那时孩子却是最需要得到协助。他也知道,她那奇特、不可理喻、对陌生人常是拒人于千里的态度,只会给她自己(或许也会给他)带来许多麻烦;而且他整天忧心忡忡地在想着,不知道他的朋友将如何接纳她、对待她,还有,整个来说,对他的突然归来会有什么反应呢?他望望她,看出她怀着何等的情感,于是他朝她走过去,轻轻拍抚着她的头。
“亲爱的,这些都别去想它了。我们不会总是愁容满面,忧虑这担心那。这正是我们更需要彼此紧靠在一起,相互扶持、砥砺的时候。在我们为建立家园的和幸福而奋斗的时候,我们一定要同甘共苦……也许这永远都不易做到;但只要我们紧相结合在一起,我们总会冲破难关的,你等着瞧好了!”
她没有力气再反驳他——甚至也无力阻止他弯下腰来吻自己。
……接着几天,他们都未谈及此事,但都默默地准备着离去。汉姗看得出来,那些思绪一直缠绕着他;想到他应当如何是好,他变得越来越心情不定、烦躁不安,而这时她的心意却变得更加坚定了。
没经过多久,他自己又回到原来那个话题上。他说,既然未来动荡不安,种种尚未就绪,尤其来日既未可乐观,也没有什么收入,他还是不要急着建立家园的好。他的想法是,到哥本哈根在自己找到牧师职务之前,他和孩子可以先借住在他父亲家里。他父亲自己住着一栋大房子,老人家大概会高兴收容他们吧。他安慰她说,他们的别离将很短暂;等他一抵达首都,他会立刻设法找份固定的工作,这样一家人便又能舒舒服服、心满意足地在一起生活过日子。
在汉姗的催促力劝之下,伊曼纽当天便写了封长信给他父亲。信中他把为什么带着孩子回哥本哈根去,而他妻子却留在乡间的原因,从头到尾仔细解释一番。说得很详尽,自己都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他之所以这样是为了避免引起家中的猜疑和担心。信的结尾处他问道,在他有能力重建一个新的室家之前,他和孩子们可以不可以回老家去住,享受一番慷慨的招待。
汉姗和伊曼纽都焦急地等着回音。现在他们在末尔必教区过得十分不愉快。他们很快就意识到,显然村民们,尤其是斯奇倍莱的,把他在古墓那边发表的演讲当做是一项挑战。
延期的教区会议终于召开,但未送给伊曼纽任何开会通知。他整个地感觉到,他们大家是想把他弄走。他们甚至想另聘一位独立的教士来担任牧师,并且打算在新牧师未到任之前,暂时让奥尔·麦德森代理职务,而且大家相信他会欣然接受此一安排的。
星期天尼斯教堂里空荡荡的,很少人来做礼拜,情形正像田内绅教长在此地那样。织工韩森真的下达了命令,不准任何人参加伊曼纽主持的礼拜,韩森如今重又得势,握有无上权力,没人敢违抗他的命令。
不过,偶尔还是有人对他表示感念之意,并且也有人为他受到不公平的待遇而愤愤不平。等村民得悉他已递上辞呈时,有几位末尔必村的居民,甚至鼓起勇气来,在村中募捐,打算像前任牧师田内绅离去时那样,在他离职时送他一只银咖啡壶作为留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