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诺贝尔文学奖文集:乐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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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乐土(19)

这很值得注意呢!而我们那里则是年轻的拓荒移民。我们那里到处岩石、不毛——都是那样贫瘠多岩石的土地!”

这次的聚会人数众多,有头有脸的人不在少数,理所当然的也就没有人注意到伊曼纽的光临;而葬礼进行时他的缺席,大半的人也未发觉到。只有他教区的教友注意到他没在场,还因而引起他们纷纷议论,数说他的不是。

他在挤满人的木板走廊、或如大家习用的名称——厢廊下站立着,举目找寻汉姗。没一会儿,突然一个戴夹鼻眼镜同时又戴着正式眼镜的人,东望西张、冒冒失失地冲到他面前,双手搭放在他肩膀上一—

“终于碰上你了,汉斯特!你还好吧!还好吧!你可还认得我吧,对不对?我们到处在找你……你一定得跟我去见见李娜·吉儿龄,她不停地嚷着要见你,急着想要认识你咧。”

伊曼纽还未认出来这位大学时代的老伙伴,就已被对方抓着手腕,拖拉着走上阶梯进入拥挤不堪的演讲厅。那里面充满纵树枝叶的气味,和嗡嗡营营的喧嚣人声。对方介绍一位年长、气质高雅而漂亮的女士与他相识。她头戴一顶形式奇特镶着花边的天鹅绒帽子,

坐在一个角落,四周围了许多喋喋健谈的人士。她就是那位有名的吉儿龄太太,一位富有多财的寡妇,在首都地区她差不多是一个人们喜欢去谒见、亲近的人物,她的邸宅是民主党的聚会中心。她彬彬有礼地招呼伊曼纽,容貌间既有年轻女子的羞報又有成熟女子的母爱温馨。她把他的手握在她的手里,说道:

“终于见到你了!你大概可想而知,我是多么急着想见到你啊。你为什么总把你自己关在自己的伊甸园里,不让我们分享一下你的喜乐呢?你真该到城里探视我们。我肯定地跟你说,我们那儿也需要你这种新血呢。刚才我有幸与尊夫人晤面话谈,已承蒙她约略答应,届时劝你到我们那里对我们的团体发表演讲。我们希望她有足够的力量说动你,让你前来……代我向她致意。她不论是容貌或言谈都非常迷人。”

伊曼纽根本没在听她说话;一心只想赶快脱身离去。然而她周围那些人,一个接着一个走过来跟他握手寒暄几句,或拍拍他的肩头,嘴巴愉快地嚷嚷着。

“您是伊曼纽·汉斯特吧?能见到您真是三生有幸,三生有幸。您的风采就跟我们想象中的一模一样。”

他不晓得该如何回答,更为这批陌生人的纷纷接近攀谈而惶恐无措。幸而那位挪威籍的作家,逛了一圈花园后又转了回来,立刻将所有的人都吸引过去了。

伊曼纽趁此机会偷偷溜走再去找汉姗。

他终于在花园围墙外找到了汉姗。他发现她和一个农家妇人一起憩坐在一处石南丛的阴影里;那个村妇身材宽厚壮硕,头上裹着一个形式特别的头巾,和附近村妇包的那种直挺呆板的头巾颇为不同。她戴的那种在脑后打着一个松松大大的结。

伊曼纽还在老远,看到那村妇似乎握着汉姗的手,放在她腿上,心中即颇感意外,再走近些,发觉两人神情均极为激动,尤其是那个村妇眼睛红红的,仿佛才哭过似的,更是惊讶不已。

当他走近时,她站起身,伸出手来并大声打招呼道:“你好吗?”——说着的同时她的脸整个涨红了,相形之下,她鼻子上、苍白双眼下面所长着的雀斑,反而显得十分的白了。

这时伊曼纽才认出那人是汉姗年少时候的闺中好友——红发安妮。她的命运颇为特别,嫁给了一个斯考林人为妻,过着与众不同的生活。

他们住在一块突伸于海面的舌形呷地上。像斯奇倍莱原有的居民那样,他们操着轻舟,沿着海岸各峡湾四处钓鱼,并兜售他们所获的鱼虾。他们丝毫未受到在民众之间如火如荼进行的新思潮运动的影响;而且沿海其他民众多半敬斯考林人而远之,原因是他们蛮横强悍、无法无天,大家都避之惟恐不及。

大约七、八年前,汉姗刚结婚不久,安妮在城里邂逅了一位头发乌黑、长得很帅的斯考林村青年。使她又惊又怕的是她竟然疯狂地爱上了那年轻人。对他,她一见钟情、一往情深,她羞于启齿谈论这件事,就连最亲昵的朋友汉姗也没让她知道。她努力地磨砺慧剑,想要挥斩情丝。而最后安妮终于无法抗拒那位年轻渔夫的猛烈追求,在一个吹着猛劲东风的好天气里,他驾船而来,同一天的夜里他携带着她同舟而去,带回到他的家一那以海草苫盖而成的屋舍里。随后不久也把她的养父母接去同住。那时这事件引起斯奇倍莱和末尔必两村极大的骚动;谁也没料到安妮就这样地被一双明亮的大眼睛所蒙混、迷惑。

而且,想到安妮今后必须与一群野人在一起过日子的噩运,大家都打心里为她难过,同情之心油然而生。嫁到那边后她和汉姗通起信来,而安妮的回信写的愈来愈短,终于音讯全断了。汉姗很了解她何以这样,那是因为她过得很快乐,但不好意思喋喋述说啊。想到儿时的好友在海边快乐地过日子,海阔天空,与自己这几年来在未尔必教区不得安宁的生活相形之下,不禁倍觉沮丧,益发觉得自己命运不济。

伊曼纽重睹安妮和汉姗一如从前那样促膝谈心、亲亲密密,心里颇为感到别扭。除了对自己以外,汉姗对任何人表示丝毫的亲热,伊曼纽都会不自在,都会难于忍受的。此际他立刻看出来,她俩已经重新拾回往昔的亲密旧梦,已再度地相互敞开心房,而无所不谈了。

他刚刚脱掉了大衣,此刻选了很靠近她们的树桩坐下。他用一种带着关怀的口吻问安妮,她在斯考林的日子过得如何。安妮回答说,很棒,现在已育有五个儿子又乖又聪明,还有三头绵羊,而且去年夏天她和她的马地雅士还合力搭建了一幢新房子。而且这次带她来此参加高中老学监的葬礼,也是马地雅士的意思,因为他恰巧在附近一带也布置了捕鲱鱼的网,他可以顺道来巡看巡看。

她略带羞赧地、安详地述说着,一直都没抬起来望伊曼纽一眼;却仍然紧紧地握着汉姗的手。她虽然竭力掩饰,但音调中仍不免流露出对这次与山丁吉高中老同学会面后所产生的失望之情。她只想快点脱离此地回到海边过生活——回到她的羊、她的孩子,和她的马地雅士身边。

伊曼纽不经心地听着,他很快地就跌入了自己的思绪里。他一手支拄着颊颚——他最近养成的一种习惯——朝地面凝视着。

“对了,”他突然仰起头问道:“来自哥本哈根的吉儿龄夫人告诉我,你跟她聊过天,你觉得她这个人怎么样呢?”

“噢,很不错呢!”

静默片刻’他继续说道:

“你们聊些什么话题?”

“唉,这很难说。跟我讲话的人那么多,也可以说好像什么都没谈到。”

“不过,你表现得比较热心也是无可厚非的。”他强挤出一丝微笑来。

“没有啊!我并没有特意攀着谁说话呀!”

伊曼纽再度陷入沉默。

汉姗一向对人民运动以及运动的领导人物兴趣缺缺,伊曼纽对此并非不清楚。相反的他还常因此感到相当地惊讶、失望。而且在这一点上他也丝毫不明白她何以如此。什么事情使她感到失望呢,他想不透。此时此刻他深深地感到他们之间的南辕北辙、相距相离是多么遥远啊。而且两人促膝谈心的日子不知是几百年前的事了。

当时他会向自己许诺,即日起要把他们之间的事谈清楚,开诚布公。如今所有的牵系都断了,两人各走各的、各自为政,那么一定要让彼此完全互相谅解,复合重圆在一起,在他与她、与孩子们的共同生活里,他的灵魂应当可以觅到安详、满足……

天气渐渐晴朗了,乌云消失无踪了,这里可以看到一片一片蓝蓝的天空。伊曼纽看见一群人自花园这边纷纷涌向邻近田野的一处古冢那边。当年老学监每逢国家节庆时,经常都是在那个地方发表演说的。

“我想我们该去那边看看是怎么回事!”他说道。

“我想是该回家的时候了。”汉姗说。

“对呀!是时候了。”

这时有三个勇健的斯奇倍莱年轻人快步打他们身边经过,臂膀前后摆动着,行进的步伐发出舶舶的声响。

“难道你们就干坐在这儿不动了?”他们走过时扯直嗓门喊道:“你们大概是不想去听吧?”于是她们站起身,跟着前去。

聚拢在古墓墓碑前的人群,大部分是末尔必和斯奇倍莱的居民。那位知名的挪威作家和来自哥本哈根的几位贵宾,在一小时前离开去赶搭他们的火车。家住得远的也相继一一地驾车离去了。

人群中仍有几张陌生面孔。其中一位,年轻、结实,肤色白皙,脸上一副狐疑不信的神色,嘴唇厚厚的,显得坚决有力,颇为大家所注意。他叫奥尔·麦德森,是一位劳工的儿子,现任西诸特兰区的助理牧师,近来已成了众人所瞩目的人民运动领袖。他背着手,跟织工韩森谈着话。他身穿黑色大衣,头戴黑色的扁平帽,让人觉得他像个罗马天主教的神父。

几乎所有围聚在那里的人都注意到伊曼纽的到来,无可避免地他感到别人在期待着他发表演讲。事实上当他一看到黑压压的一大片,大半都是自己教会的会众,自己也觉得要跟他们讲讲话……将自己所疑惑不明的事公然提出于众人面前,澄清大家对自己的种种误解。他自问:难道这不是自己职责所在吗?拖延表露他对人民运动及其将来发展的看法,岂不是懦弱的行为?

他挤过人群,在一片肃静中登上了讲台……首先他对他们今天把他安葬了的、长眠于花园里的那位友人,加以推崇、赞扬一番。他说大家均应深深地感谢全能的上帝,赐给他们一位这样的伟人,如此地满怀纯爱,无私无我地奉献,忠贞不贰地关爱。跟着他问道,可是这位溘逝的伟人,难道从来未尝有丝毫失望,一直心怀美好憧憬、坚定信念而不会动摇、幻灭吗?跟着他又说,他觉得,这位老学监晚年是有点沮丧、失望的,而不再像当年那样。当年他对未来满怀希望、充满乐观,这使得他能顺利地度过许多难关、种种逆境。各位否认也没用,人民参政运动时下正遭遇到困难。从事此一运动的朋友们遭遇到了深巨的挫折——种种伟大的期盼被砸得粉碎了——而且像其他的挫折、失败那样,它给受到打击的人们带来了疑惧不安,和彼此间的纷争不和。大家别再讳疾忌医、饰非文过,别再以说谎、蒙骗来减低它的严重性,也不要因为大家都遭到不幸而在那里相互怨尤责难;代之而起的是,大家应好好地检讨一番,找出自己在哪里走错了路,看看自己犯了些什么错,将来应如何作以资改进。

群众间有些人开始窃窃私语、骚动不安。甚至有人怨声高喊,打断了他的讲话。

他依然讲下去,不予理会。

“我不愿再提起我们战术上的错误,我们低估了我们对手的力量,我们没有充分记取,我们企图推翻的集团,他们的结构、他们的势力是根植于传统的,要摧毁他们并非轻而易举的事。我更不愿说起我们的轻率、冲动,每当遇到不附和我们的人时,就群起而攻之,以自私自利等名目加之于他们。毫无疑问,与我们意见相左的人当中,不乏正直善良、循行上帝之道的人士。或许我们应该拿他们的忍让行为作为我们的榜样呢。”

“哈辛医生就是!”群众间有人喊道。这话的暧昧用意是很明显的,大家一听就懂,遂引起了一阵哄笑。

伊曼纽面色泛白。他听出那粗嘎刺耳的声音是他以前雇用的马夫尼尔思心所发出的,他不得不稍停片刻,让自己冷静一下,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随后他继续说道:

“然而我特别想提到的是,人民政党——尤其是农民阶级——照我的看法,正遭受到内部分裂的灾难,而且造成了致命的打击。我们太过于自满,太过于相信自己绝对无误、万无一失……以至于在我们要求立即得到,而上帝没有立即赐予我们时,我们就弄不明他的意旨了……不是的,让我用正确的措辞说吧……我们太过于只想到自己了,我们太过于肆无忌惮了;近来我们太过于忙着扫邻人门前的雪,管他人瓦上的霜,擦洗他们的屋宇,寻检他人的心房,而忘却了自己的室家门户。”

他又继续了一会儿——冷静而自制地——尽管下面的骚动越来越厉害,哗然喧闹屡屡地打断了他的讲话,最后人们几乎容不得他再讲下去了,他快刀斩乱麻简短作结地说,但愿受挫遭败的人当中,那些崇高真理,心向正义的朋友都能了解到,使他们再振作起来的,导致最终胜利的,不是自欺欺人,而是自重——不是骄横自大,而是谦虚容忍。

他步下台阶,从四面八方的眼色里,从他走过时让开路的那些群众神情里,他心里已经了然,他这番话已打断他与教会会众之间的种种关系了……

突然人群爆出了欢呼之声。原来织工韩森这时正装模作样、不慌不忙地走上了讲台,群众充满兴奋期待之情地拥围过去,渴切地看着这位人民运动中的老板士,不愿错过他说的一句话、忽略他的一个表情。因为他巳经许久未在任何公开场台露面讲话,所以他一上场,大家都似触电一般,兴奋莫名。

?他又像以往一般,缄默不语地站立良久,一手背在身后,另一只手则托着腮,而视线缓缓地掠过人群,嘴角挂着一抹微笑。最后以那天真无聊的声调说道:

“啊,刚才我们从伊曼纽那儿听到的,实在是一篇很古怪的演说。我拉长耳朵听他的每一句话,心想我一定听错了,最后我只得告诉自己:老森啊!你睡着了!你是在做梦,梦见你在听你的老朋友阿奇迪康·田内绅说话呢。”

“好啊!棒呀!我们继续发下去!”斯奇倍莱的居民叫好之声如雷震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