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情若莲花的女子:林徽因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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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我若离去,后会无期(4)

1938年1月,林徽因一家住在昆明翠湖前市长巡津街住宅。不久,莫宗江、陈明达、刘志平、刘敦桢等到昆明,经与中美庚款基金会联系,组建营造学社西南小分队。作诗《昆明即景一一茶铺》与《昆明即景一一小楼》

昆明即景一一茶铺这是立体的构画,

描在这里许多样脸在顺城脚的茶铺里隐隐起喧腾声一片。

各种的姿势,生活刻划着不同方面:

茶座上全坐满了,笑的,

皱眉的,有的抽着旱烟。

老的,慈祥的面纹,

年轻的,灵活的眼睛,

都暂要时间茶杯上停住,不再去扰乱心情!

一天一整串辛苦,

此刻才赚回小把安静,

夜晚回家,还有远路,

白天,没有工夫闲看云影?

不都为着真的口渴,

四面窗开着,喝茶,

晓起膝盖的是疲乏,

赤着臂膀好同乡邻闲话。

也为了放下扁担同扁背

向运命卩而息,倚着墙,

每晚靠这一碗茶的生趣幽默估量生的短长……

这是立体的构画,

设色在小生活旁边,

荫凉南瓜棚下茶铺,

热闹照样的又过了一天。

人们都说茶楼就是一个人生。在那里可以品尽人生百味,阅遍千人万性,领略人情冷暖,感悟世态炎凉。林徽因的茶铺依旧诗意浓浓,但风雨洗礼,不经意间多了淡淡哀愁,淡淡迷茫。在那个硝烟时代,大家习惯地藏起风花雪月的雅致,让自己滚入红尘,领略风云变化,今日的生未必代表明日的安然无恙。冬天的风冷冽寒人,冬日的冰凝结坚固,悄步而上,脚步蹒跚,好像下一刻就会掉进这寒冷异常的冰河里,生命本身变得难以把握。我们所能做的只是走好每一步,用有限的时光做一切有意义的事,让人生多一些圆满,少一点遗憾。

写到这里,我不能不想到曾经轰动一时的电视连续剧《士兵突击》。那里许三多最经典的话就是:“好好活就是做好多好多有意义的事!”当时他的话不被人理解,他更成为钢七连的笑柄。但是,时间是最好的证明人,许三多用他异乎常人的坚持、信念走出困境,成了兵王,被众人仰望。

许三多生于农村,没有多少文化,他就是山间最朴实的石头,青山依依,绿水潺潺,他在自然界里感悟生命的意义,领悟坚守;而林徽因长于书香门第,经受中外文化熏陶,完美得如诗似画。这样两个不同世界里的人倚仗着相同的信仰,各自演绎着生命的极致,不能不叫人为之叹服。英雄不问出身,正在于此。

林徽因早年患有肺疾,抗战期间颠沛流离,病情不断加剧,最终恶化为肺结核,这在当年亦属于不治之症。林黛玉在大观园中细心调养都无法安稳生活,何况在异常艰难环境里的林徽因,她病体支离,却还要凭着对事业的狂爱陪梁思成翻山越岭到处寻访古建筑。两个人到处寻访那些古桥、古堡、古寺、古楼、古塔,透过岁月的积尘,历史的刻痕,勘定其年月,揣摩其结构,计算其尺寸,然后绘图、照相、归档,他们的足迹错错落落地刻印在了中华大地诸多的历史和地理场所。

霞光希夷,清风点点,林徽因从一个弱不禁风的江南大家闺秀蜕变成风雪中傲然挺立的红梅。风餐露宿的时候,林徽因会不会后悔自己当初的选择?颠沛流离的岁月,林徽因有没有动摇过,抱怨过?这是谁都会想的问题,这并不为过,就像当初梁思成问“为什么是我?”一样!林徽因用一生回答了梁思成的问题,林徽因亦用最坦荡,最坚定的脚步告诉了我们,她从没有后悔过!

战乱岁月,人命微浅,而且建筑学的研究并不是应急之务,然而他们跋山涉水,念兹在兹,乐此不疲。美国学者费正清教授曾这样评价说:“倘若是美国人,我相信他们早巳丢开书本,把精力放在改善生活境遇去了。然而这些受过高等教育的中国人却能完全安于过这种农民的原始生活,坚持从事他们喜爱的工作。”

其实我一直在想,在东方这个神秘的土壤上究竟孕育着怎样的生命?他们可以在最美好的时候,妄自享受,妄意挥霍;亦可以在最艰难的时候,坚守信念,如寥寥荒原上的青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他们说中国人神秘而优雅;他们说中国人固执而冷漠;他们亦说中国人强大而狂放。曾经在日本周刊上看过这样的话,“是上帝不叫中国人团结起来,因为他们真的团结起来了,那我们可还有残喘的机会。”看似讽刺,实则击中要点。我们中国人团结了,所以在几乎不可能的境地里创造奇迹,赶走日寇,建立了新中国。时局平稳了,世界安宁了,我们关门过上安心的小日子,中国这条巨龙稳步地发展着,而人心亦发生了变化,所以会有小悦悦哭诉天堂的悲剧。人们的冷漠葬送了多少鲜活的生命,自扫门前雪,是何等的悲哀与残忍。父辈们吃过太多的苦,不想子女再走同样的路,娇惯纵容下养成了今日青年的任性自私,教育改革成了势在必行之路。

林徽因一直忙碌于自己的事业,但是她并未因此忽略掉对子女的教育。她选择用艺术和文学的精神来滋养其稚嫩的心灵,播种下纯美、深刻的种子,让爱国之情、审美之情、人间之情在心灵恣意生长。在那战乱的年代,子女会不无忧心地问她:“日本人来了怎么办?”林徽因更平静了,她说:“门外不就是扬子江吗?”她告诉儿女,可以放弃自己的生命,但是不能丢弃自己的祖国。

1939年年初,因日机轰炸,林徽因一家搬至昆明市郊区龙泉镇麦地村。时局的逼迫令人无法闪躲,就算愿意付出委曲求全亦不见得真的可以平安,平静。孩子渴望的眼神里,林徽因知道,他们巳经厌倦了这样的奔波,而林徽因又何曾愿意过,但时局逼迫着他们不能不这样颠沛流离,黄沙漫漫,只能祈祷这是最后一个驿站。

林徽因流离的画面让人想到了《桃花源记》里有先世为了避秦乱,而逃到深山老林,自此与世隔绝。那就像是遥远的神话,让人遐想,让人泛舟寻觅,可世外桃源何处能有?除非真正安静的时候,在心底种满美丽的薰衣草,淡淡的紫色洗刷一身的风尘,满心的疲倦,任性地做起桃源之梦,不被任何人打扰,桃源无处寻找,桃源只在心里。只要心里安静了,世界也安静了,它便会出现了。

林徽因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她一如既往地充满美丽与诗意,不同俗流,就连枯燥的考古事业也因为她的加盟变得霞光奕奕,带着诗意的雅致,文化的风韵,艺术的风情。

同年冬,梁思成、刘敦桢等去云南、四川、陕西、西康等地做古建筑考察,林徽因为云南大学设计女生宿舍。

在林徽因的生命中,始终不曾缺少过朋友,在朋友圈子里,她宛如柔美的月亮,永远是最受瞩目的圆心,而其中,她和金岳霖的友谊令世人叫绝。记得《红楼梦》里,林黛玉曾经对贾宝玉说过:“我比不得什么金,什么玉,我本草木之人。不敢痴心妄想!”轻轻一句话划出了她跟薛宝钗的距离,金与林不能同处。但是这里的金林却成就了情山感海里亮丽的风景。

金之于林,蓝颜知己有之,护花使者有之;林之于金,是美的化身,是偶然落入凡尘唯一的精灵;他对于她,有瞻望女神般的崇拜,进而生出了守护之爱,但又绝不会去跨越雷池,恰到好处地守护在林身边,以至终身未娶。让人不能不感动落泪。

林徽因在给美国友人费慰梅的信中写道:“我喜欢听老金和奚若笑,这在某种程度上帮助我忍受这场战争。这说明我们毕竟是同一类人。”的确,战火与厮杀的边缘上,同一类人簇在一处,多少能给彼此带来一些心灵上的温暖,大家手牵手,肩并肩,那种“在一起”的凝聚力,支撑着每个人的神经。每个人都为了这份温暖活着,每个人亦都会为这份温暖展颜,每个人更能为了这份温暖不惧怕前尘茫茫。

外面硝烟弥漫,家却一如既往地充满着温馨而甜蜜。推开窗,清新的芬芳扑鼻而来;回首,是家人亲切的微笑。此刻林徽因的心不能不被柔软填满,她就是一个小女人,不管这个世界给她披挂了多少浓烈的色彩,赐予多少浓妆诗意,她都只是一个需要家,需要爱的平凡女人。林徽因曾写道:“思成笑着,驼着背(现在他的背比以前更驼了),老金正要打开我们的小食橱找点东西吃,而孩子们,现在是五个一一我们家两个,两个姓黄的,还有一个是思永(思成的弟弟)的。宝宝常常带着一副女孩子娴静的笑,长得越来越漂亮,而小弟是结实而又调皮,长着一对睁得大大的眼睛,他正好是我期望的男孩子,他真是一个艺术家,能精心地画出一些飞机、高射炮、战车和其他许许多多军事发明。”

温和的丈夫、幽默的朋友、可爱的孩子,这样的画面不能不叫人勾方嘴角给予微笑与衷心的祝福。林徽因是何等幸福,被这么多人关注;林徽因是何等幸运,被这么多温暖环抱;林徽因是何等难得,在硝烟战火中亦没有失去自己的诗样的淡雅,她的生命完美而无憾。

在昆明他们的建筑事业也呈现了曙光,世界建筑的权威期刊《笔尖》发表了梁思成关于赵州桥的论文,这无疑成了梁思成和林徽因继续努力向前的巨大动力。那一刻,风依旧清雅,云依旧洒脱,万事万物依旧一片生机,1938年秋,梁思成和同事们用了半年的时间,跑遍了大半个四川,风尘仆仆,无怨无悔,而林徽因成了他最大的精神支柱,不仅叫他完全没有后顾之忧,也给他无限慰藉。

时光在滚动,烟火的蔓延,平民百姓的日子似乎在平稳和彷徨中一天一天划滚过去,他们以为可以这样一直过下去,可谁知道,新的迀徙,又将到来。

竹林深处的李庄

有人说生命是可怖的,它总是以人类无法想象的姿态走过来,让风狂烈,让雨凄苦,让原本很坏的情况变得更糟,所以在人类短暂的生命里,总是苦大过甜,悲多过喜,感伤多过感动。梦想被现实击垮,

诗意被烟火覆盖,寂寞充斥着胸膛,泪水涌落却无力改变任何事实,我们会埋怨天意弄人,世态炎凉,可是一切并不会因此发生改变。世界永远没变,空间永远不会变,那么努力去改变的只能是我们!我们要在该接受的时候接受,该遗忘的时候遗忘,该忽略的时候忽略,努力叫自己往好的方向想,往好的方向去做,否则凄风劣雨,悲苦无尽,

何处才有安乐?世界巳经叫我们很苦了,我们总不能叫自己更加无助。

1940年年底,营造学社随史语所入川,林徽因带着两个孩子和母亲,乘车离开昆明去往到了人称万里长江第一古镇的李庄。

在诗人林徽因的眼中,这个第一古镇真的没有一点诗意可言。长江终日奔流不息,冷冽的江风,如刀似刃,宛如要将这寒意割进骨子里,阳光也被迫躲进厚厚的云层,雾气笼罩,烟雨绵绵,林徽因所住的房屋处于洼地,潮湿异常,风打在屋前竹叶上,索索无声。恶劣的环境,烦躁的心情叫林徽因旧病复发,卧床不起。

如果说身体的病痛,林徽因还可以用药物来勉强对抗,那么精神的贫乏,她又将如何忍受?离开昆明,抵达这个到重庆都要走三天水路的李庄,林徽因失去的,不仅仅是与城市生活的一切物质联系,还有那些相濡以沬的朋友。此时的林徽因,走向的,更像是一个只能独自面对的没有硝烟的战场,那无边的说不出的孤寂,像枯槁的杂草,在李庄这块土地上恣意生长,爬上了脚,蔓延了心,林徽因眼中没了欢乐的色彩,她不知道自己将在这里生活多久,她不知道命运还要给她带来什么样的考验和折磨。

在这里林徽因生活了五年,在这里林徽因病卧床了四年。四川阴冷的天气让一直纠缠于身的肺病越发严重,高烧的阴影再一次笼罩在林徽因身上。没有商店,没有医院,在仅有的几间农舍平房里,林徽因苦熬着她一生中最艰难的岁月。心急如焚的梁思成学会了给病妻打针,肌肉注射,静脉注射,一点一滴,他期盼着林徽因的康复,一盼就是几个月,林徽因终于退了烧,梁思成不能不长吐一口气,笑了。

林徽因曾给沈从文写过的信里提过“如果有天,天又有旨意,我真想他明白点告诉我一点事,好比说我这种人需不需要活,不需要话,这种悬着的日子也不都是奢侈?好比说一个非常有精神,喜欢挣扎着生存的人,为什么需要肺病,如果是需要,许多希望着健康的想念在她也就很奢侈,是不是最好没有?”这句子里,没有哀音,有的只是一个女子冷静的诘问。在最艰难的时候,林徽因依旧没有丢失掉她与生俱来的优雅而淡然。莲花依旧,清风徐徐。

人在生病的时候,心灵就会变得格外空虚寂寞,仿佛经过岁月无情的洗礼,将以往所有的华彩都尽情洒落,心情变成毫无血色的空白。望着青梁黄更,满目黄沙漫天,林徽因会不由自主地想起以往的时光。烟雨蒙蒙的江南小巷,她穿着素白的长裙,漫步在青石小路上;美丽的康桥下碧波泱泱,她身迹依附的人影随着波浪时上时下,牵引连连。

记忆是个矛盾的东西。同样的回忆,有时被渲染成最美好的色调;有时勾画出满目苍凉。林徽因永远忘不了碧波中那剪身影;忘不了当初肺病发作是谁把她从沈阳接到北京香山养病;又是谁陪伴她看雨颂诗,焚香长谈,煮茶凝望。如今康桥没了,人影没了,北平的香山亦成了梦里才能回望的地方,一切美好的事物随着流年的洪流,一去不返,林徽因的思念化成了窗外的沙,没了追思的归宿,没了寄托的位置。

一天

今天十二个钟头,

是我十二个客人,

每一个来了,又走了,

最后夕阳拖着影子也走了!

我没有时间盘问我自己胸怀,

黄昏却躁着脚,

好奇地偷着进来!

我说,朋友,

这次我可不对你诉说啊,

每次说了,伤我一点骄傲。

黄昏黯然,无言地走开,

孤单的,沉默的,

我投入夜的怀抱。

一直以来林徽因都是热爱生命的。她喜欢山间的青草,绿水的泱泱;她喜欢用诗歌歌颂身边的美好,喜欢用执著点亮事业的枯燥,她建“太太客厅”,为的是寻找心灵的慰藉,她习惯被人围绕着生活,喜欢三五知己一同茗茶热论。而现在一切成了回忆,她的心被廖寞和感伤慢慢覆盖,逃不开,躲不掉,承受的滋味是如此的难受,所以林徽因害怕生病,生病不单是身体上的痛苦,更是灵魂上的折磨。

然而灾难还没有完。1941年春天,林徽因的飞行员弟弟林恒,在保卫成都的一次空战中牺牲,鉴于林徽因的病情和精神状况,梁思成三年之后才告诉林徽因。在李庄的岁月里,林徽因和母亲的关系,也曾遭遇考验,可林徽因又必须去理解妈妈,毕竟在这样一个地方,每个人都要接受寂寞的冲击。每个人的生命都要用柴米油盐来维系,由于战争,物价昂贵,物资匮乏,有时他们要靠朋友们的资助才能维持日常的家庭开支。

林徽因会在菜籽油灯的微光下,缝着孩子们的布鞋,买便宜的粗食回家烹煮。林梁两家都是名门望族,他们何曾过过这样粗简的生活。望着镜中的自己,此时的林徽因憔悴得似秋叶黄花,原来就是这般老了,原来纵使你是莲荷中的仙子,来到了凡尘,就注定被岁月来无情摧残。聪慧如林徽因,当然早巳明白这其中的道理,所以就算在战火纷飞的年月里,她和梁思成都还保持着一种难能可贵的“倔强的幽默感”,以戏谑的眼光来看待杂沓纷乱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