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七八天,听说在石窝开了个会,决定让我们妇女团和其他一些单位掩护主力部队突围。我们在牛毛山上,没有粮食,只有树枝、野草,饿极了就用它们充饥,那情形连过草地时都不如。最后实在没有办法,便把驮银子和烟土的牲口杀了,每人分上一小块。要维持体力的消耗,这一点东西远远不够,大伙便分头行动,一些人找柴,一些人找水,一些人找吃的,另外一些人负责警戒。柴,山上到处都是,水却不容易找。虽说是雪山,但雪上有长年累积的树枝腐渣,无法食用,只好去远处冰川里砸冰取水。吃的主要是红土,红土很沉,怕吃下去肠子受不住,就在嘴里放上一小块马皮,嚼出一些油水润滑。晚上我们用树枝点起火堆,天快亮时把火打灭,把火炭渣子铺开在地上,待些时间把灰扫起,铺上毯子挤在一起睡。开始还热,往后越睡越冷,但还得时刻提防马匪的偷袭,随时都要起来打仗。又过了八九天,领导认为呆在山上不是长久之计,便给每人发了5块银元,作为下山后的饭钱,让大家四处下山,多活一个,多走出一个,就为革命多保存一份力量。还没等走,马匪就来了。我们在毕占云的带领下占住牛毛山的高处,弹药不够,就用石头砸。这一仗后,我们转移到了马场,又遭到敌人的包围。8月25日,陈昌浩和徐向前同志召集我们开会并讲了话,说中央电令徐和陈回陕北,李先念、朱良才、李卓然带领左支队向西突围。我们妇女独立团、总医院、总部直属队由毕占云领着在祁连山打游击,这些人最后的一段经历是很悲壮的。牺牲了的,被马匪抓去的,情况就不一一细说了。
西路军虽然失败了,从过黄河时浩浩荡荡的2万多人,到最后三十军只剩下1000余人,五军只有200多人,九军也仅有300多人,一共不足2000人。但我们每一个西路军战士都是英勇的,是能吃苦、敢于为中国革命的成功牺牲自己的。忠骨埋在祁连山的无数战友,他们永远值得我们怀念,过去的那段历史,永远也不应该忘记!
陇南女红军访问记
张立强
时值初夏,受组织的委托,我沿着红军在甘肃的足迹,走访了陇南山区12位当年的红军女战士。她们中,年龄最大的75岁,最小的也已是一头白发。当年她们都追随着由锤头、镰刀和血组成的旗帜,把自己的生命交给了党和中国人民的解放事业,并为此顽强拼搏、吃苦流血,甚至牺牲生命。她们的精神是光荣而伟大的,不能不令人敬佩。
我就是怀着这样的心情,跋山涉水走访了她们。
副班长王淑英
“那时,我还傻着呢。”71岁的王淑英说。
“我1933年2月参加了红三十一军,当时才17岁。后来转入三十三军警卫处搞后勤,在缝纫部当了个副班长。一次,部队走到中坝,刘湘的飞机来轰炸,别人都喊:‘敌机来了,快躲开——’,可我还不知道敌机是怎么回事儿。看到大伙都跑出去隐蔽起来了,也就急忙钻进屋里的一张桌子下面。幸好只炸着屋子的前半截,我才幸免。为此,我被首长狠狠训了一顿。这是我第一次知道了飞机。以后演习时,一听到‘飞机来了——’我就赶紧往外跑,逗得大伙直笑。”
“我是四川人,北方的一些庄稼根本没见过,还是在长征路上认识了包谷、荞麦、糜谷、青稞,为此也闹过不少笑话。记得在左城,我们忙着发动群众打土豪,搞宣传,扩大红军,就在那里,我才知道除了水磨还有石头做的磨,并且也可以磨面。”
“你17岁就参军打仗,不怕吗?”我问。
“怕?怕啥!那是打仗,你不杀他,人家就会杀你的哟,娃子。”
“其实,”她语气一转,看着我手里的本子,缓缓地说,“我们的胆量是生活所迫,在生与死的斗争中磨炼出来的。因为在当时的环境下,死神一直跟着我们。我生来胆子小,刚参军时最害怕晚上站岗,有时谁受伤我也紧张得心跳,但到后来就不一样了,这是在拼命啊。看着许多同胞姐妹被杀害,要报仇的决心渐渐取代了害怕的心理。有一次,在茂州,敌机又来轰炸,我们有些女兵身上背的火药、硫磺被引燃,有些同志成了火人,翻来滚去,好惨!过夹金山时,当地有个习惯,过山时不让说冷、说饿、说渴,我们就用毛巾把嘴蒙住。有些人走累了、渴了,喝了点儿水,人立时就软下了。过草地时,死的人就更多了,好多人走着走着就倒下了。这样牺牲的且不说,还有中央军、川军及土匪给我们带来的伤亡。敌人围追堵截,战斗相当激烈。我们通常是夜行军,以避开敌人,减少不必要的损失。后来,红军进了藏区,由于蒋介石政府对少数民族的歧视和压迫,使藏族同胞对汉族产生了很强的偏见和报复心理,加上一些反动头人的反动宣传,大部分藏民上当受骗,错把红军当作国民党的军队,给红军造成很大威胁。想想当时恶劣的环境、凶残的敌人,我们怎能不变得坚强、勇敢起来呢?”
后来,王淑英在腊子口战斗中负伤掉队,和另外两名女兵及三名男战士被藏族头人抓住,放牛,做苦力,受了几年的折磨。最后还是一位好心的四川老乡把她赎了出来。1940年,她从玛曲落户到武都,解放前夕找到了党组织恢复了联系。解放后任武都县首届妇联主任,后工作几经调动,“官”越当越小,但她始终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前年(1989年),从县城建局自来水站离休,放下了手中的权力——几把门上的钥匙。她全家9口人,住在县城一个小院中两间不大而又陈旧不堪的屋子里。
三女子从军前后
宕昌县沙湾乡寺下村,是我们行程表上的第二站。
我们到沙湾时天色已晚,就歇在乡政府里。次日,为了抢时间,和乡妇联的同志一大早起身赶路,沿公路逆白龙江而上,步行约一小时,便到了寺下村。在村头一问颇讲究的楼房里找到了村长——一位很壮实的汉子。跟着村长,我们穿过一片村宅,拐了几个弯,走进了一个容得下板车出入的门,爬上一架同房子一样陈旧的木梯,便来到何三女子家门口。屋里面很黑暗,烟夹杂着柴火燃烧的山野味,扑面而来。一位年轻妇人正蹲在灶前烧火做饭,脚旁偎着一个小男孩,紧挨着炉灶的炕上躺着一个人,由于光线太暗,无法看清。村长上前俯身说了几句话,那人依着炕慢慢靠了起来,原来是位白发老太太。看她的神情,充满了诧异和怀疑,等渐渐明白后,一句低缓的话从她口中传了过来:“我的天爷,你们怎么来了?”
我反而诧异了。想不通她为什么会吃惊?为何会说出“怎么来了?”这样费解的话?难道是……不该来吗?我琢磨了许久。
刚才烧火的是何三女子的儿媳,老人招呼她去给我们沏茶、找板凳。两个儿子也过来了,屋里顿时热闹起来。
何三女子的性格很爽快。谈话首先从她的名字开始,我问她为啥要叫“何三女子”?
“小时候家里很穷,姊妹5人,我排行第三,爹妈就叫我‘三女子’。我12岁时父母相继去世,16岁就成了人家的媳妇,名字也一直这么叫下来了。”她的宕昌话里带着明显的四川口音。
我们请她说说长征时的经历。
“我的老家在四川旺苍县五泉乡。18岁那年五泉来了红军,当时乡里有个团防队,专门给财主看家护院,红军来后收为军管,做了军工厂。我丈夫被派去当股长,后转战去了通江一带,不久我也随队。当时由于我身体不好,乡里的苏维埃政府给写了证明,请沿途的苏维埃帮助照顾。到了长池,我去了兵工厂的缝纫队做军鞋,随后又到了苦草坝,我的丈夫也在那里。那年正月,国民党发动进攻,我们奉命转移。地方上组织了随军的运粮队、担架队,我生病不能步行,领导上让人做了架‘滑竿’抬我走。病好以后,沿松潘、茂州一路,爬雪山,过草地,一直到了甘肃腊子口。我们是后勤部队,对前面的战斗情形不太清楚,只听人说仗打得很激烈,死了不少人。过了腊子口,部队进行休整,给每人发了些银元,这是我们从土豪、财主家里没收来的。部队走岷县,一次夜行军,我不小心摔伤了腿,被岷县守敌鲁大昌的大队冲散,掉了队。当时,我还带着一个刚出世三个月的小女孩(我给她起名叫麻女)正生着病,没法再走,只好停在岷县了。”
“你参军时家里还有些什么人?”
“我离开家不久,我的一个哥哥也参加了红军,后来听说牺牲在茂州了。我丈夫在过草地时生着病,连冻带饿也死了。到岷县不久,麻女染上水火热也死了。我是家破人亡啊!”
她对往事的追述,使我心中不免凄楚。人的感情确实难以想象,几十年过去了,她对往事仍有着深深的悲哀。可以想到昔日,当命运把不幸和苦难降落在一个失去了亲人、无家可归的年轻女子身上时,在那样的岁月里,她将会是什么样的情形?然而她仍活过来了,这说明她是一个坚强的女人。
“近年你有没有回老家看看?”
“1980年儿子陪我回去了一次,费了好大劲才找到了亲人,见到了83岁的大姐。我俩相对痛哭一场。大姐拉着我对来看望的乡亲们说:‘这就是我的三妹,参加红军走了53年的三妹呀。”’
听语气,老人很激动。离家革命几十载,不知生与死,这样悲欢离合的场面,怎不让人为之落泪呢?
看着她贫寒的家,我问她有什么要求?
“要没有政府的照顾,早就没有我了,还能有什么要求?现在政府每月给我们发40元钱,你们也来看我,太叫我高兴了。”,何三女子今年(1991年)75岁,有一个女儿、三个儿子,都已成家。老太太现随小儿子生活,一家辛勤劳作,日子还算不得富裕,但却知足,只想着党和政府给自己的好处,没有一点过分的要求,这需要有何等的胸怀和高尚的品质啊!
宣传员莫金香
“莫金香,生于1920年,四川仪陇县人。1933年加入中国工农红军第四方面军,任宣传五小队队长。1936年8月在甘肃岷县腊子口战斗中因负伤流落。现住宕昌镇中街。”
这是老红军登记册上的记录。
我们来到了宕昌中街——现在是一条农副产品贸易市场,这里来往买卖的人很多。县上的同志指着街中靠右手的一家理发店说,那就是莫金香的家。我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一位衣着齐整、神态安详的老太太手扶一根拐杖,坐在门口一张小板凳上,静静地看着路上的行人。她身后的理发铺里,有几个人在忙碌着。县妇联的同志上前同她打招呼:“莫大娘!”她就是我要寻访的“莫金香”。
屋子很小,两张理发椅占去了很大一部分空间。一位戴副老式黑圈眼镜的老人过来招呼我们,他便是理发师傅,这儿的男主人,莫金香的丈夫。
大伙坐定后,我说明了此行的来意。老太太静静地看着我们,不知她在想什么?等她丈夫凑近她的耳朵大声重复着我刚才的话时,我顿时明白了。
“省上的、地区的和咱县上的同志来看你了,把你当红军的情况给说一说。”
半晌,她开口说了我此行听到的第一句,也是唯一的一句话:“什么都说过了,现在什么也不想说了。”
她丈夫说:“她对当红军的事记得很清楚,以前也很爱对人说。最近几年她身体不太好,耳朵也聋了,精神上受了些刺激,变得不爱说话了。她不想说,我们也不去问她。”
看来,现在也只好由他给我们讲莫金香的情况了。
20世纪30年代的四川,军阀混战、兵匪横行,土地贫瘠,苛捐杂税民不聊生。鸦片把男人们变成了烟鬼,超强度的劳动和近于非人生活的摧残,统统落在了女人身上。
身处最底层的莫金香参加了红军,当了一名宣传员。除了训练,主要任务是鼓动宣传,发动群众打土豪,成立苏维埃,有时也配合作战。当时的红军战士大部分不识字,要理解革命道理,牢记红军的任务和各种动作要领是有困难的。因此,需要事先编好歌教他们唱,以便熟记。如《红军三大任务歌》、《革命风潮起》、《赤色苏战》、《八月桂花开》、《动作歌》、《穷人歌》、《看郎歌》等,莫金香都会唱。比如,《动作歌》就是操练时唱的,莫金香到现在仍记得歌词。
长征途中,莫金香在腊子口战役后掉了队,她和另外两名负伤掉队的女战士(一个是排长,一个是班长)互相搀扶着在崎岖的山路上追赶部队。半路上从树林里钻出一伙人把她们截住,押送到一个头人家里。她们受尽了折磨、凌辱,后来,那两位同志被杀害了。头人看她年纪小,就把她关起来,强迫她干活。一天,她趁人不注意偷偷地逃了出来。不幸,又被抓了回去,一顿毒打后,又把她的头发剃光,锁在一间屋子里,给头人家纺线、织布。要是织得少了,便是一顿打。她那时还小,终于被折磨出病来了。后来那头人见她快不行了,就将她给了一个长工。
莫金香的丈夫还告诉我:他和莫金香是1951年才生活在一起的。他们有一个女儿,30多岁了,前年患癌症死了。莫金香受了刺激,引发旧病,精神失常,经常叫着自己的名字在街上乱跑。现在好多了,在家休息。他们的理发铺子生意也不好,莫金香一发病,他就得放下活来照顾她。
我问他有什么要求,他略沉吟了一下,又接着说:“什么要求谈不上,我只希望她的身体能再好一点。我们一起把孙女拉扯大,让她们念些书,学些文化,以后日子过得幸福些。她常说起当年同她一起参加红军的姐妹,为了革命胜利不知牺牲了多少,和死去的战友们相比,她能活着看到革命成功就已经不错了。政府给她发了光荣证,每月还发40元钱。如今政策好,我这个小铺子一年多少还可以赚几个钱,补贴补贴生活也就够了。”
谭桃秀和母亲一起当红军
谭桃秀,今年(1989年)73岁,四川芦山人,现住宕昌县阿鸣乡。她当红军的经历更具传奇性。
1932年,谭桃秀跟着她母亲去交租,半道上被一群往回走的人围住,说是来了红军,保长家被打了土豪,不用交租了。这些人有的疑惑,有的高兴地回家了。她们母女俩犹豫了一阵,还是继续往前走,去看一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于是,她们看到了红军,看到了红军如何对待穷苦百姓,也看到了平时耀武扬威的保长和他的家丁的狼狈样儿。她们从心里感到这样的队伍是贫苦人自己的队伍,是可以信赖的。正好,红军招收民工,她们便背着背篓进了登记处,从此母女俩开始了新生活。她们随部队过了甘孜、巴隆寨,又翻过雪山,走过草地,从民工正式成为红军战士。
将近雪山时,越走天越冷,她们穿着单衣,冻得实在受不了,就找块羊皮捆在身上,用毛毡裹住脚。她们和男战士一样吃的是野白菜、猪耳朵草和牛舌头草,有时宰一头牲口,把皮和肉割成小块,每人一块,饿了就放在嘴里嚼。在一次战斗中,她母亲和战友们一起冲过一座桥时,不幸中弹,跌入江中牺牲了。谭桃秀随后调到二十四团团部当勤务兵。
腊子口战斗十分激烈,谭桃秀带病参战。天险终于被红军攻克,但形势十分紧迫,部队须快速转移,但是伤员、病号怎么办?
为了不拖累部队,伤员和病号们决定离开部队自己走。临别,领导召集他们开了会,发了些钱,还给每人发了一个小本,说等将来革命胜利了,凭它走到哪里,哪里也会把他们当红军,都会好好照顾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