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仍然要穿,在没有新衣服的时候,不穿旧衣那穿什么?影人的想象力缺乏以及无数文化人周期性的怀旧,使得电影圈也周期性地将镜头对准张爱玲,对准老上海——他们在拍张爱玲,也在寻找他们自己,或者将张爱玲想象成他自己。无论是“尘埃里开出来的花”,还是“人生是个苍凉的手势”,宽袍大袖的张爱玲总是令人过目不忘。三毛的改编最彻底,她甚至将一些背景置换到北方,那种生死大逃亡的场面其实是三毛个人内心的荒凉。她改编张爱玲,她也被张爱玲改编,所有的生活细节全被过滤掉,让人生尽显苍凉底色,或者说本色。相比《半生缘》,我更喜欢1998年侯孝贤的《海上花》。作为吴语小说,《海上花》的作者虽然不是张爱玲,但是经过她的翻译,她从小就阅读,读得滚瓜烂熟,张爱玲的二度创作让《海上花》盖上她的印戳,其实张爱玲的小说都有《海上花》的影子。编剧朱天文是侯孝贤的御用编剧,为了再现张爱玲笔下“灰扑扑的日常生活的况味和质地”,她甚至让侯孝贤找来鸦片供演员们抽吸。朱天文最懂张爱玲,胡兰成当年在台北曾居住在朱家,朱家姐妹很喜欢胡兰成,天天围在他屁股后面转,追问张爱玲那些花花草草枝枝蔓蔓,后来胡兰成说:“朱天文有些地方很像张爱玲,但是亦有很多不同,两个人相像的地方一个是新字,一个是柔字,还有一个是大字,而且两人都谦虚——”在那段日子里,朱天文喜欢给胡兰成做饭,每餐做好饭就隔着窗子喊:“胡爷,吃饭啦。”朱天文对胡兰成有一种难以言说的爱——学生对老师,粉丝对偶像,抑或才女对才子。女人对男人?也许张爱玲谱系里的女文青都有一种泛爱倾向,包括李安的御用编剧王蕙玲。王蕙玲说,当年李安告诉我他要拍《色戒》,要我做编剧,我当下几乎要瘫倒——张爱玲在她眼里,就是一个梦魇,从前为李安写戏,从《饮食男女》到《卧虎藏龙》,她从没有这个感觉。此前一部电视连续剧《她从海上来——张爱玲传奇》让她死里逃生,为了张爱玲,她的眼睛几乎累瞎,剧中张爱玲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她从小说里抠出来的。剧本写完,她几乎大病一场,如果再写《色戒》,肯定也是死里逃生。但是王蕙玲最后还是无怨无悔地选择了张爱玲,带着满腹伤痛与苦楚,也因为她太爱这个女人,又疼爱又怜惜,像疼爱怜惜她自己。
张爱玲是伤痛的,是一道伤口或老疤,时不时地在很多人心头隐隐作痛——疼痛无法自愈时,张爱玲又成了止痛片与安眠药。只是现在是2010年的上海,2010的上海已不是1930的上海,1930年的香港亦不是2010年的香港。张爱玲说过:“时代是仓促的”,她那袭华美的旗袍被人穿了又穿,穿得实在太久,肯定要褴褛毕现,肯定要捉襟见肘——
酷爱这风韵天然
张爱玲提到一出绍兴戏《借银灯》,她说,“因为听不懂唱词,内容我始终没有弄清楚,可是我酷爱这风韵天然的题目,这里就擅自引用了一下《借银灯》,无非是借了水银灯来照一照我们四周的风俗人情罢了——”
张爱玲迷恋电影,也是由于戏剧爱好的延伸,电影其实就是用水银灯来照一照我们四周的风俗人情,没有比经过剪辑的生活更让张爱玲沉醉,那些放大的幻想与诗意,是对生活的美化与提纯。那时候电影传进中国不久,上海的影院遍地开花。奇怪的是,再多的影院似乎也不嫌多,每一家每一场都人头攒动,并且到处都在闹剧本荒。当时最红的编剧是曹禺,但是曹禺毕竟只有一个,而观众数量却那么多胃口又那么高,曹禺先生不吃饭不睡觉怕也写不及。张爱玲也提笔做编剧,剧本拿给柯灵看,写剧本毕竟不同于写小说,柯灵认为结构太散漫,最后一幕完全不能用。柯灵耐心指教,一次一次地改,改完了之后又觉得茫然,这本子好了往哪送呢?找任何一家演艺公司,人家必定要问你的本子上没上过舞台?拍没拍过电影?没演过没拍过算是新人,对不起,新人的本子谁敢演谁敢拍?白花花的钞票往水里丢?可这是一个悖论:你不演我本子他不拍我本子,我就永远是新人,而新人又没有机会,那就一辈子没有机会。也许先将剧本印出来发行,让演艺公司老板看到——但是如果没被看到反而被人抄了呢?张爱玲捧着剧本犹豫不定,最后还是柯灵帮了她,介绍了演艺公司老板,两个人见面相谈甚欢。几个月后,张爱玲的舞台剧《倾城之恋》如期在兰心剧院上演。
张爱玲做编剧不排除赌气原因——曾有人在报上写文章说,写小说的人,写出来的戏只能读不能演,张爱玲就想着自己应当怎样克服这个成见,或争一口气。她在文中说:“戏是给人演的,不是给人读的,写了戏,总希望做戏的一个个渡口生人气给它,让它活过来。”这话倒是说得很妙,剧本里的人物都是无形的,死人一样,它演在舞台上或摄在银幕上,就活了,仿佛渡了口活生生的人气给它。它活过来了,有它的欢笑与眼泪,按照它自己的故事一路走下去,不管结局如何,好歹有它的一辈子——这也是所有好剧本的魅力所在。所以,几乎所有的编剧都不愿别人轻易改动他的剧本,剧中人物是编剧生下的孩子,你随意改动随便让他说出不该说的话做出不该做的事,这是任何生有孩子的母亲都不能接受的。
这样的职业既挣钱又快乐,张爱玲自然沉迷其中——小说中的人物也是活的,但那是看不见摸不着的,要读者发挥想象。剧本就不是这样,它一旦被拍摄或上演,所有的人物都活灵活现出现在你眼前,张爱玲与赖雅的结合多半是共同的编剧经历——这个好莱坞编剧,这个浪荡的迷失在灯红酒绿中的老男人,最后在一个中国女人的臂弯里停泊,滚滚红尘中的沧桑男女,被一支拙劣的笔编写到一起。也不奇怪,他们是两个一样的人,酷爱写作与电影,酷爱这一份“风韵天然”的事业,这是生命里点点滴滴的诗意,是生命超逸也是灵魂救赎。
电影像生活一样
1956年3月,大雪覆盖着美国新罕布尔州,麦克道威尔文艺营大厅,壁炉内火光熊熊。头发花白的作家与诗人正在享用晚餐,温暖的枝型吊灯下,微醉的人们低声交谈。张爱玲来迟了,她像一缕烟一样无声飘入,脱下大衣与围巾,露出简单的洋装,外面罩着一件网眼小外套。一位老男人满脸通红正在饮酒,他的目光越过红酒杯落到张爱玲身上——
这是电影里的一个镜头,女主角大家都知道是张爱玲,那位饮红酒的男主角叫赖雅,好莱坞编剧。一个伤痕累累的中国女人,一个穷困潦倒的美国男人,在昏黄的光线里多看了一眼,就是这多看了的一眼,就像王菲唱的:“只是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再也没有忘掉你容颜”,命运之神将他们拴在一起——张爱玲说过:生活像电影一样,他们相见的一幕就是电影中的一幕。反过来说,电影也像生活一样。张爱玲和赖雅的故事后来被多次拍成影像,两个人都做过编剧,一个在上海滩,一个在好莱坞,共同的爱好让他们有说不完的话题——在麦克道威尔文艺营那个古朴的小木屋里,外面大雪纷飞,屋内温暖如春,前尘往事让两个东西方编剧恍惚如置身电影。65岁的赖雅在好莱坞混迹多年,风流韵事自然不少,讲究衣着的他举手投足间仍然有才子的潇洒与浪子的不羁。这一年张爱玲才36岁,每天晚上伴着窗外风雪呼啸,依在壁炉上倾听赖雅的讲述,那是她一天中最幸福的时刻,她需要他,需要这个美国老男人的陪伴——不仅仅因为心灵孤独,也因为生存必需。刚入美国时,炎樱介绍她迁居救世军所办的女子宿舍,其实就是一处难民营,酒鬼、流浪汉、乞丐充斥其中,肮脏难以想象。她实在住怕了,她需要在美国有一处寄身之所,有一个伴侣,这个同样无家可归的浪子无疑是最佳人选。半年后,在炎樱的又一次证明下,两个流浪的人搬到了一起。
赖雅从来没有在美国大红大紫,但也不是碌碌无为之辈,想当年青春飞扬的时刻,他在好莱坞也出过风头,德国着名剧作家布莱希特是他最好的朋友。他平生以助人为乐,尽管总是一无所获甚至好心不得好报,但他仍然乐此不疲。他的创作也并非一无是处,纽约着名的雷电华制片公司1936年发行的影片中,赖雅参与了三部影片的编剧。另外好莱坞七大制片公司中,赖雅起码参与了六部影片的编剧,这些剧本多半写于1931年到1942年之间,其中一部《世界、肉体、魔鬼》是由赖雅一人编剧,但直到1959才由不久前宣布破产的米高梅公司发行。此片阵容强大:黑人歌星兼影星贝拉方德、梅尔·费勒等出演了曼哈顿被炸毁后仅存的几个人。
赖雅本人也至少有六部小说搬上银幕,只有其中一部《等一会儿太阳就要出来了,耐莉》不是他编剧,这部影片1952年由二十一世纪福克斯公司发行,制片人是好莱坞大腕柴奴克,女主角David Wayne,Jean Peters是前俄亥俄州小姐,后嫁给明星霍华·休斯。这部影片说的是一个小城理发师的故事,他太太住不惯小城,与人私奔,后因车祸丧命。理发师独自一人把两个孩子养大,其中一个后来去芝加哥成了小流氓,因街头械战而亡。理发师进入晚年后,受市民爱戴,身边有个孙女儿耐莉,也不甘寂寞,最后走上和外婆一样的道路。这是一部市民剧,像张爱玲所说的“平淡而近自然”。1946年,赖雅还出版了一部小说《我听他们歌唱》,据说现在哥伦比亚大学图书馆里仍然有这部小说。
赖雅与张爱玲结婚时身无分文,在麦克道威尔文艺营分手时,张爱玲悄悄往他手里塞了数目不小的美元——王蕙玲在编写《她从海上来》时,这个细节成为最感人的一幕。王蕙玲懂得张爱玲——作为编剧,她们两人都是最出色的。当年张爱玲出走海外,最感到惋惜的是夏衍,他对柯灵说:“张爱玲是个很不错的文艺人才,如果她肯回来,还可以安排她当专业编剧。”此话后来传到张爱玲那里,她没有回应,也不想回应。生活在她眼里,就如同电影,电影在她眼里,也如同生活,她要用长长的一生,来编写一部最精彩的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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