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朵朵海上花就这样在风尘中飘然而逝,包括《滚滚红尘》的编剧三毛——她写张爱玲实在不奇怪,她自己就是另一个才气冲天的张爱玲,闭门不出,拒人于千里,喜欢胡子花白的老男人,她要满足的不是身体而是心灵,荒芜的心灵需要苍凉沧桑的抚摸与蹂躏——和张爱玲一样,她从小就是个天才,孤僻的她无法与人交往,早早退学将自己关于漆黑的屋子里。美满的婚姻不可能属于这样的女人,她远走撒哈拉,在一把黄沙中寻觅心灵的故乡,越是荒凉荒残的地方越是她神往之地。《滚滚红尘》是写她自己,所以她将张爱玲改名沈韶华。沈韶华的割腕如张爱玲的丝袜吊颈,方法不同结局却一致,就是要让肉体消失于万丈红尘——《滚滚红尘》就是张爱玲的“浮花浪蕊”,模糊的光影,破碎的山河,情欲之男女,逃亡之人群,知道明日天涯永隔,却仍要偷取这片刻之欢,“已经在破坏中,还有更大的破坏要来”。张爱玲是女神,她的预言是神的启示,但“更大的破坏”肆虐时,她已化成一朵神秘的海上花,飘向大洋彼岸——
应该不是飘,是漂,因为不是飘在空中,而是漂在海上。漆黑的海面上漂浮着一朵朵海上花——是浮花浪蕊时代最凉薄的记忆。
作为姊妹的上海与香港
桑弧与张爱玲合作电影《不了情》时,正是老上海风情万种的花季,无数女明星像野草闲花,无数制片公司也如雨后春笋般遍布上海各处花园洋房,张爱玲身着老祖母的夹被服翩翩淡入光影深处,那是老上海惊鸿的一瞥、华丽的回眸。
《不了情》也开始了张爱玲的电影不了情,老上海或老香港那些前尘往事在她笔下如风吹青萍汇集于一汪池水——《金锁记》的忧郁、《半生缘》的哀怨、《倾城之恋》的缠绵,让香江之滨、浦江之畔无数先生小姐迷醉如痴。她的小说被称为“纸上电影”,黑白文字重现于光影声色,迷醉如痴之外还有纸醉金迷。这时候张爱玲又自信满满地说:“电影媒体能给我发挥空间,到底不似散文小说。”也许她说的是对的,文学是小众的,讲究鲜明个性;影视是大众的、通俗的,井水可以不犯河水,大路朝天可以各走一边——她是灵幻的女人,长年生活在梦境之下,作为对庸俗现实的抗拒与叛逃,编剧这一职业正适合她天马行空的想象,她将生活剪辑得支离破碎,然后再粘贴组合——她迷恋这样的工作,也沉醉于电影带给她的片刻麻痹。张爱玲在香港时,香港还是个比较荒凉的海边小城,人不多,工作也难找,远远比不上上海。上海是个发育成熟魅力四射的姐姐,优雅的性感的妩媚的姐姐,在黑暗的中国放射出青春之光。而香港呢,她是瘦小的尚未发育的黄毛丫头。张爱玲自小就在上海香港两头跑,她明显偏爱上海,上海在她眼里美轮美奂:“上海人是传统的中国人加上近代高压生活的磨炼,新旧文化的各种畸形产物的交流,结果也许不甚健康,但是这里有一种奇异的智慧。”甚至夸上海人“个个肥白如瓠,像代乳粉的广告。”所以她的笔对准上海,后来的电影镜头也对准上海,对准上海滩那些如花似玉或花团锦簇的女明星,她们如蝴蝶般群飞而起,给正处于花样年华的上海锦上添花。张爱玲的电影全拍摄于这一时期,当然也不仅仅是张爱玲,那些老电影《乌鸦与麻雀》、《马路天使》、《野草闲花》——那些老明星周璇、胡蝶、顾兰君、陈云裳,都是上海夜空中璀璨的星星。
某一天,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这片夜空突然消失了一天星光,大批大批文化人如秋风扫落叶,漂洋过海一路南下,汇集于那个小小的叫香港的港湾,叫香港的小妹妹一下子眼睛亮了,胸脯挺了,丰满了也漂亮了。张爱玲重新捡起笔再续电影之梦,在上海的姊妹之城——香港,她写出一部又一部电影:《人财两得》、《六月新娘》、《温柔乡》、《桃花劫》——她的笔几乎停不住,在这个与上海钮襻相连的城市,她留下了太多的芳踪与眼泪。这两个城市有太多的共通与认同,所以张爱玲的气脉很容易在这里得到勾通,所以香港或台北的影人拍了一部又一部张爱玲:《倾城之恋》、《半生缘》、《红玫瑰与白玫瑰》、《海上花》——是韩邦庆的“海上花”,也是张爱玲的“海上花”,包括《海上花》中香港台北的那些女明星,刘嘉玲或李嘉欣,缪骞人或吴倩莲,都像张爱玲一样来自中国内地,或者说全都是来自上海的深宅大院,她们演完了《海上花》,一个个就变成海上花,华美、妖艳、绮丽、绝色,风华绝代国色天香。
香港与上海,就好比张爱玲与炎樱,就好比张爱玲与苏青,离也离不得的,离了心也要贴在一起——她是张爱玲心头的两生花或姊妹花。
天上掉下个林妹妹
林青霞在琼瑶片《窗外》出现时,华语圈影迷们的眼睛都点亮了,他们看到光影中一位仙女飘飘荡荡降下凡尘——天上掉下一个林妹妹。
那是1973年,琼瑶的《窗外》招考女主角,招了半年一个没招到——招是招到一大批,但都不是导演心目中纯情的江雁容。那天导演和一个场记在台北西门町喝茶,槟榔飘摇的林阴道上,走来了一个赤足小姑娘,她有鞋子不穿,却将鞋子提在手里,赤足走过阳光下的青草地,赤足与草地接触的一刹那,一脸惊喜与调皮。草地上阳光女孩那么美好,那么纯真,导演看呆了,江雁容就是她,就该是她。他马上跑出去,笑着问她:“你叫什么名字?你愿意演电影吗?”女孩说:“我姓林,我叫林青霞——”
天上掉下一个林妹妹,林妹妹从《窗外》到《云飘飘》,像春风野火一样红起来。那时候我们在大陆不知道,看了三毛编剧的《滚滚红尘》才看到她。当然,这之前在报刊上对她略知一二,电影却是第一部。我是冲着张爱玲来的,那个用紫红窗帘包裹着身子站在男人脚背上跳舞的女人就是张爱玲,林青霞就是张爱玲喜欢的那种“特有的甜味”。甜味不是张爱玲的精神内质,所以《滚滚红尘》选错了演员,包括秦汉演的章能才。那是1990年,三毛还在,张爱玲还在,那个时候林妹妹与秦郎郎才女貌花红热闹。20年韶光转眼即逝,林妹妹嫁作他人妇——邢门一入深似海,从此秦郎是路人,三毛和张爱玲早去了天国,电影中罗大佑的歌词一直在唱:
想是人世间的错,
或前世流传的因果,
来易来,去难去,
数十载的人世游,
分易分,聚难聚,
爱与恨的千古愁。
一流女明星的出现都是这样,和张爱玲一样的上海姑娘陈冲亦是如此。当年《小花》上演,一朵小花一红惊天。当然她后来去了美国,小花摇身一变成了包租婆,许多人跳脚骂,恨不得扑上前扇她几个耳光。但是有什么不可以?小花是女人,包租婆也是女人,陈冲只是用她的身体在思考,她是演员,演戏是她的职业,可以演小花,也可以演妓女,这有什么不可以?我更喜欢她在《红玫瑰与白玫瑰》中的表演,上海女人演上海女人,滋味是那么正,就像上海城隍庙的南翔小笼,还有绿波廊的拉糕与汤团,都是正宗的上海滋味。她很妩媚,蓬松的头发与顾盼的眼风很性感,优雅女人到了一定年龄都很性感,让男人怦然心动,像贾平凹说的,“太”字里的那一点不太听话,蠢蠢欲动,让人联想到床幔与床围、沉迷与伦陷,身体沉陷在一片欲望的泥沼。这是我最酷爱的一部张爱玲电影,看它时在一个农业小镇,在朋友家新修的水泥楼房里,是从外地带来的盗版碟,尤其喜欢陈冲与赵文瑄做爱的那个场面——我是不是有点无耻?艺术化的情欲淹没在两个性感男女的欲望之河中,不是赵文瑄与陈冲,应该是张爱玲的振保与娇蕊。坐在振保身体上的王太太在肉体的颠簸中自摸,密密匝匝的遮阳帘子切割成的条形光线笼罩着这一对男女。娇蕊是红玫瑰,陈冲丰腴的身体也一如盛开的玫瑰。叶玉卿是白玫瑰,她是艳星出身,但是她的白玫瑰只是坐在马桶上的萧条枯萎。杜可风任艺术设计,他的交织着完美光感的镜头,朴若深秋草木,极尽绚烂精巧之能事。当然离不开小虫,他的“玫瑰香”组曲一唱三叹,包括导演关锦鹏,他的上海男人细腻玲珑的手笔前所未有地拓展了张爱玲笔下的海上风物,还原了张迷们对于旧上海的印象。
旧上海的印象肯定少不了张爱玲,她当年穿一身素淡旗袍低调地出现在画锦里的编辑部,腋下夹着个用报纸包着的稿子,是一篇小说手稿,工工整整誊抄在朵云轩稿纸上。不久,这篇小说发表了,名叫《沉香屑第一炉香》。袅袅沉香中,身着旗袍的张爱玲登上海上文坛,又一个林妹妹翩翩降下万丈红尘——
野火花红得不可收拾
张爱玲在小说中写一种烂漫的红花,这样形容:“野火花红得不可收拾”——这样的形容词用在汤唯身上十分贴切,汤唯自出演李安的电影《色戒》之后,就像野火花一样红得不可收拾。
李安的《色戒》,其实就是张爱玲的《色戒》,汤唯演了王佳芝之后就像张爱玲笔下的“白莲子似的月亮”,很快升上高高的夜空,海上生明月,汤唯就仿佛一轮明月——如花似玉的女演员那么多,但你很少能看到像汤唯这样的天生丽质。白居易这样说:“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这是赞美杨贵妃的。汤唯没有选到君王之侧,她被李安慧眼发现,出演上海女生王佳芝——王佳芝这个女生不一般,张爱玲写这篇小说,从上海一路写到美国,翻来覆去地改,可见上海女人对上海女人的偏爱。
王佳芝是上海人,她的原名叫郑苹如,郑苹如生活的万宜坊我亲自踏访过,那里至今仍是一派老上海风情。张爱玲的《色戒》写一个情色艳遇,还有潜伏与暗杀。可是,王佳芝爱上了老易,也就是郑苹如爱上了丁默村,也就是汤唯爱上了梁朝伟。张爱玲在小说里这样写:“每次和老易在一起,都像洗了个热水澡把积郁都冲掉了。”一篇3000字的小说,写了30年,一年只写100字。李安是家庭妇男出身,他拿出“抻”面条的功夫来做《色戒》剧本。王佳芝的故事很电影,这个女生天生生活在舞台上,这一点简直就是汤唯,她的人生高潮发生在老上海的背景下,让一个宏大的叙事饱满充实——故事也有了高潮,一如梁朝伟与汤唯做爱。张爱玲的魅力太强,也可以说老上海魅力太强。张迷们口味挑剔,电影圈有这样的名言:“张爱玲碰不得”。李安却成功拿下张爱玲,不是因为胆大,而是因为懂得——他在台湾旧式家庭长大,常常跪拜在家父面前行大礼,一个旧式男人,一个典型的中国式男人,对张爱玲的懂得不如说对中国文化的懂得,他只拿了张爱玲的皮毛,他用张爱玲的台词与情景来讲自己的意思——王佳芝在最后的时刻放了老易,这个却是张爱玲的。张爱玲说过,“人生的美丽就在那一撒手之间”,一撒手时不动脑只动心。王佳芝这样放了老易,张爱玲也是这样放了胡兰成,然后她们都朝低处走去,低到尘埃里,再开出花来。
汤唯就是一朵花,张爱玲笔下的野火花,红得不可收拾的野火花,那些穿旗袍或风衣的造型,宝蓝色的旗袍或沙漠绿的风衣,光洁如玉的面庞、坚定执着的眼神,强大气场一如台风来临前的风吹草动。我的一个编剧朋友见过汤唯,好像就在《色戒》片场,后来她告诉我,当天汤唯就穿着牛仔裤白衬衫,扎着一条马尾,“下午的阳光打到她脸上,她站在一棵开花的树下仰起脸,微微眯起眼睛。我当时心里想,真漂亮啊,说不出来的感觉,她身上有一种很干净的味道,很正气,也很爽气。”我喜欢她的一瞬间,当然是在《色戒》电影里,她以买珠宝之名将老易骗到珠宝店,那是炎樱家的珠宝店,这时候美人为情所动,突然放了老易,据说是因为爱,可是事后老易却没有放过她。不过此前那一刻却是极其优美的一刻,动情的一刻,王佳芝的宝蓝旗袍上有隐隐的暗暗的花纹,火油钻放出炫目耀眼的光芒,老易在凝神的那一刻,脸上晃过一丝温柔——这一刹那间,男人女人都是动情的,为情所惑为情所迷,他和她都不是猎手与猎物,只是一对心有灵犀的情人。我不知道李安为什么要在片尾加上那么冗长沉闷的一段做爱,那个怪异的做爱姿势除了给成人夫妻提供模仿的范本之外,没有任何美感可言。李安在这里暴露了他的空虚与信心不足,下意识里他一定后悔这次“碰”了张爱玲——这样的后果是严重的,它可能会直接导致汤唯的雪藏。
我以为再看不到汤唯了,很快她就带着《月满轩尼诗》重新复出,她只是与我们小别,小别胜新婚,那份快感无以言表。不表也罢,反正又看到了她,以及她那野火花似的模样。
华美的旗袍穿了又穿
在上海一家医院深处,我偶然遇到一个香港剧组在拍《半生缘》,那是一个杂草丛生的破旧院落,被改造成张爱玲笔下的“才记洋行”,镜头涉及的地方窗明几净,拍不到的地方荒草萋萋,墙头瓦檐遍布岁月的荒凉——而一身鲜艳旗袍的蒋勤勤,带着一股略显夸张的交际花风情走过来,似乎岁月突然撕破华美包装,让我们看到一片老上海的废墟,让我想到一部影片——《时光倒流七十年》。
张爱玲被拍滥了,老上海也被写滥了,衡山路、福建中路一带的老洋房不知多少次被摄入镜头。在上海,要想找到一处没被拍过的有些味道的老房子确实不那么容易,就有一些影人在上海的犄角旮旯里寻找,以期发现一些老上海碎片,然后花重金将它们修整,就像给岁月疗伤——说白了,张爱玲的电影也就是给一些怀旧病患者疗伤,所以她的小说才一次又一次被改编。这一次《半生缘》的改编者是年轻的编剧胡月,我不知道她做编剧是不是为了养家糊口。很多编剧都是写小说起家,微薄的小说稿费常常让她们生计无着,包括畅销的张爱玲亦是如此——所以他们寄希望于在剧本上得到补充。张爱玲当年在老上海做编剧就是为了糊口,宋淇在香港做编剧时,张爱玲寄居在宋淇儿子的小房间里,忍受着寄人篱下的煎熬,眼巴巴地盼望着宋淇给她带回写剧本的合同。后来她将很多遗物及版权无偿赠送给宋淇的儿子宋以朗,可能也是作为一种报答,那时候小以朗被张爱玲逼到客厅沙发上,可是后来张爱玲的一部《小团圆》让他赚疯了——张爱玲不知道她会有今天,宋以朗更不知道,那一段张爱玲为糊口几乎写疯了,那些搞笑的甚至粗俗的剧本写的仍是老上海或老香港。如今回头再看那些黑白老片子,毫无任何美感而言。老上海也好,旧香港也罢,都被人写滥了,即便张爱玲也翻不出新意,就如同张爱玲箱底那些散发岁月沉香的旧旗袍。但是,再华美的旗袍穿了一季又一季,一年又一年,变得陈旧乃至破损也是不可避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