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去岁下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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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他很喜欢唱这一句,整首歌里他最喜欢的就是这句,而我更喜欢“朋友来了有好酒,若是那豺狼来了,迎接他的有猎枪。”我看他最喜欢的还是《酒干倘卖吾》,很适合他的嗓音。音乐课上,张老师让他唱首歌,他就起来唱了这首歌,站得端端正正,少见的严肃谦逊。这首歌我只听他唱过一次,之后才知道有苏芮。不仅唱歌,他旱冰滑得也很好,会倒着滑,手还抄在兜里。他还会吐烟圈,会把着着火的烟蒂卷到舌头里再卷出来。他就是这样,学习之外的东西样样擅长,当然,象棋很糟糕,好像跟智商有关的都差点儿意思。好像又不尽然,他很有表演天赋。记得五年级的体育课,他因为脚崴了,我因为感冒,所以我们俩就留在了教室,好像还有个女生。他闲来无事就披上了兰秀芝放在课桌上叠得整整齐齐的面包服,因为是红色的,他就斜披在肩上,还用袖子打了个结,站在讲台上,大念“阿弥陀佛”,引得前排教室的六年级学生一个个笑嘻嘻地看着他,连他们老师都给逗笑了。

他还颇有运动天赋。六年级那年他骑上一辆既无前后挡泥板又无前后闸的破车,他管这叫简装版,他能把车把转个一百八十度,这样看上去很有点像赛车。他会提起前轱辘骑车,还会坐在车把上倒着骑,但骑不了几米,最拿手的还是抬起前轮,想快就快,想慢就慢,想拐弯就拐弯,想骑多远就骑多远。有一回,他骑得飞快,突然提起车把,可惜提得过了头,车子直接扔到了身后,他自己像张口装满了麦子的麻袋一样被重重得拍在了地上,他什么本事都没有了,只会冲我们傻笑。林聪和魏志平给他搀起来的,过了大半天才挪动得了腿脚,之后踩着太空步走了半里地,而胳膊还在林聪和魏志平的肩上。车子前轮摔成了麻花,后轮也没好到哪儿去,像是从云彩里掉下来的,我就是有他郑海生的本事我也骑不了,我只好提着车把推着走,不,应该是拖着走。就这样,我们一直给他送回家,吃晚饭时筷子都拿不起来了。不过,那天我很高兴,我们都很高兴,一路上都是笑声,虽是下午放学的夕阳,可照在身上却是暖暖的。不知道他是否还记得那个下午,在他有生之年。

六年级的元旦前,他送我一张贺年卡,我也回赠过他。他送我的,早已不知了去向。

二十三岁,郑海生死于白血病。他不是我们班的第一个,本来,我以后我会抢个头名的。

还没有上学,我就常想一个问题:死亡。每当关了灯,躺在炕上,临睡前,很害怕,四下黢黑的夜和无知无觉的睡眠,分明就是死亡的象征。虽然当时的我只有五岁,可我终究会死,我死之后,人类继续着银河般璀璨的奇迹,而我,什么也看不到听不到了,我将和那些数不清的亡灵一同淹没在时间的河里,越漂越远,愈沉愈深,再无一活着的人知道我曾存在过。

我家离公安局不太远,公安局的墙上常贴有判刑人员名单,每当看到打着红叉子的,我就心头一紧,再看年龄,二十几岁。是不是我也会像他们一样,还在青杏的季节就凋谢?曾经鲜活的生命化作一抔尘土,世人继续安享世间的繁华,我已无知无觉,任由岁月的风吹起,连尘土都无影无踪了。不是不可能。

上了学,我依旧被死亡的恐惧纠缠,不仅仅是恐惧。每到星期六或星期天的下午,做完一天的作业或结束了与小伙伴的戏耍,看着夕阳西下,无法不感慨时光虚掷、人生如白驹过隙,空洞与虚无填满了身体,话都说不出来。

我问别人有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他们说没有。想不通他们的回答,比死亡本身还要难以理解。

五年级的冬天,常和郑海生他们一起爬大楼,就是那种尚未竣工的大楼。那里空无一人,那是我们的世界,我们大喊一声,回答我们的还是我们的声音。每个房间的窗户都是洞开的,墙面露着水泥和石子,想必1942年的斯大林格勒就是这个样子吧!楼梯上还没有扶手,脚底下高低不平,不小心真会摔下去的,运气再差点,能一路摔到一楼。爬到了顶层还可以爬,通过天窗爬到天台,天窗很高,需手脚并用,在你往上爬的时候,你的头顶是一方蓝天,你往上一步它就变大万丈,当你的头顶高过了天窗,蓝天大到了满眼。我们就喜欢坐在天台,可以看得辽远,看一片片平房,那时我们的家就是这样,站在墙上都能看好远。我们指着远处说那是谁的谁的家,好像还看到了我们学校,我认为这属于瞎说,瞎说只是因为高兴,眼界突然开阔了难免忘乎所以,像是整个世界尽收眼底了。我们坐在天台上,双脚却在半空中。看着西天的红霞染透了云彩,郑海生突然问我们是否想到过死亡,人有没有灵魂?若有灵魂,那死后的灵魂在哪里,是个什么样子?七嘴八舌的回答没有让他满意,最后他说:“我不相信人有灵魂,若人死后真有灵魂,我想它是孤零零的。”本来,那个下午我们玩得挺高兴的。

他是第一个与我讨论此类问题的人,无疑,是我遍寻了世界才找到的人,可是,我并没有与他继续他的话题,虽然,我认为,这个问题很迫切,比所有的功课迫切一万倍都不止。

五年级开学后一次体检,大夫说我心脏不太正常,我们班就我一个。大夫是来学校用听诊器听出来的,后来我妈带我去医院检查,什么也没查出来。虽是虚惊一场,可我不免还是想到了死亡,有几年它没来打扰我了,这次再度莅临,我发现,我并没有学会死亡。我忘不了,那是节音乐课,上课前,王老师把体检表交给我,一再嘱咐我要我爸妈带我去医院,同学们说我是心脏病,林聪很生气,他说:“你们才心脏病呢,你们是神经病。”

其实,同学们没有说错。初中毕业时再度查出我心脏有问题,去了医院又说没事,技校毕业时又查了出来,这次去医院,医生说,先天性心脏病。那时,我已不想人有没有灵魂的问题了,确实,我也这么认为:人死后若有灵魂,那么也是孤零零的。我想,我为什么会得心脏病呢?而这才是我该思考的,就像郑海生会想:“我为什么会得白血病呢?”

我小学一年级的时候曾丢过一次钥匙。到了家门口,低头一看,挂在脖子上的钥匙不见了,顿时一身冷汗,针芒在背。突然想起放学的路上,因为走得热就摘了红领巾,一定是摘红领巾时也摘掉了钥匙,确切地说,是掀下来的。我急匆匆地原路返回,我迅速记起我摘下红领巾的地点,一座小桥的旁边。是的,它是丢在了桥边,可一路上我的脚步不知该快还是该慢,焦急、懊悔、希冀的目光生怕漏过每一个角落,也许被谁捡了起来,又扔了出去,就像你我的命运。我希望没人会发现它,希望它还静静地躺在路边,等着它的主人将它拾起,挂在脖子上……可是,那片刻幻想中的欢欣终被一无所有的现实击了个粉碎。是的,它一定是被捡了起来,又被扔了出去,于空中划着一个个优美的圆。回了家,再也忍不住了,大哭一场。

回去的路上就在想:如果,如果那天我不是一个人回家,钥匙十有八九就不会丢;如果我不是莫名的高兴,我就不会第一个冲出教室;如果我早上不是吃了俩鸡蛋,我就会是另一番心情……

不管是必然还是偶然,总是由无数个偶然组成的。

听说治牛皮癣也能治出白血病。就算郑海生的白血病是遗传的,这个中也有个偶然。偶然不分荒诞与不荒诞。也许,我不打他,他可能就不会死;也许,少一个人对他诅咒,我就不会打他;也许吧,又有谁说得好的呢?越是偶然,就越真实。

真的,如果没有刘长年对郑海生的诅咒,我十有八九不会动手,也许吧,又有谁说得好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