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去岁下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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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马涛没有撒谎,郑海生确实把他同学推下了河,那也是他这一辈子干下的最大的事。不过,那小子也不省油,人称黑蛋儿,后来,跟林聪同一年因严打被抓进大狱,比林聪还晚了半年才出来。如此说来,郑海生到底是不是个天生的坏胚子还真的不太好讲。

他学习不算太差,班里五十人,他常考三十来名,看得出当年留级并不是因为学习成绩。给他留级那位老师,一看就知道不是善茬。我们丁老师对他还算负责,丁老师在三年级的作文课上将一篇作文抄到黑板上,满篇儿错别字,也不告诉我们是谁写的。

“看着我手中的齐天大胜(圣)在空中漂(飘)荡,就像我在空中漂(飘)荡一样。天空中那么多风筝,而我的齐天大胜(圣)最微(威)风,看他摇着手中的金箍棍(棒),多么微(威)风粼粼(凛凛)!”

一双双眼睛四下逡巡,试图发现这隐藏在人民内部的天字号笨蛋。可是人人都笑得那么开心,真是奇怪。突然发现,只有一个人不东张西望,老老实实地趴在桌子上,歪着头,冲人厚脸皮地羞惭地傻笑。已不需再问了,这样的笑容只有一个人给得出来,那便是作者和郑海生。

丁老师是个好老师,虽然曾经罚过我的站,虽然把做错题的作业本扔得满地是,其中就有我的,虽然她还打过学生,好像没打过我,打过她闺女,她闺女和我同班。她去我家家访过好几次,不是因为我学习差或是捅了什么娄子,有时因为开家长会,我妈没时间去,她就来我家了。她是我所有老师中唯一一个到我家家访的老师。二年级那年因为和同学闹着玩,就是玩打架嘛,结果受了伤,伤口发炎在家休息了近一个月,丁老师来看了我好几回,有回还带了全班同学来看我,正好我家院子大,乌乌泱泱一院子孩子。

丁老师也到郑海生家家访过,可是呢?看不出任何效果。丁老师表扬过他也批评过他,而他呢?好像没听见。四年级时,丁老师还是我们班主任,可她身体不太好,休了两次病假,其间就由张老师给我们代课。张老师是二班的班主任,是个数学老师,很年轻,还没结婚,当时一堂课还没教过我们,代课也就是把丁老师要我们写的作业抄在黑板上,看着我们,不让我们胡闹就是了。二班的同学跟我们说起过张老师的厉害,别看她是个女的,可脾气火爆,武功高强,都说她家祖上练飞镖的,粉笔头百发百中,被打中的孩子不仅羞愧难当,心里还一定暗暗钦佩:“真他妈准”。不光粉笔头,黑板擦也使得得心应手。趁她在黑板上写字的空儿,我回头跟后排的女生说了句话,再回头时,还没坐正呢,一黑板擦正砸我胸膛上,爆我一身粉笔末子。不知道那天郑海生是怎么想的,也许他认为他坐在最后一排,再神准的粉笔头和黑板擦也够不着他。也许他是对的,所以张老师让他站起来,他站了起来,她又让他站出来,他又站出来,她要他往前走一步,他又往前走了一步。她走下讲台,走过整间教室,快步上前,当胸一脚,郑海生扶着课桌坐到地上,课桌没有抓住,如果抓住他会抱着它一起坐在地上。当时他没有同桌,全班只有他没有同桌。坐在地上,他脸上还挂着苦涩的笑。我们都不知道她为什么踢他,就像好多人不知道她为什么拿黑板擦拽我一样。

再后来,张老师当起了我们班的数学老师,那个学期,郑海生挺老实的,我没记得他又把谁打哭过,也许是吧,好像是。我倒是和杨程打过一架,还把他打哭了,丁老师罚我们的站,杨程还哭呢,好像多无辜多委屈似的,丁老师连训加哄,还当上了调解员,硬说杨程高姿态,而且还说已经原谅了我,杨程就只好高姿态了。其实,有没有高姿态一点不重要,我们第二天就跟没事似的,放学时杨程看见我就站下来等我,一块儿回家,有说有笑。我们是邻居也是玩伴,不过就是一年级时的游戏升了级,力气大了些,拳头重了些,仅此而已。

可惜好景不长,暑假一过,再没见过张老师,因为校方对她的教学不满意,虽然我和郑海生对她很满意。还忘了说,张老师长得不难看,高高的个儿,比郑海生还高呢。

那年暑假,我们校长因车祸死了,新来了个男校长,他停了郑海生两个星期的课,他亲自出马,亲自给郑海生布置作业,亲自给他上课。他认为两个星期可以改造一个人。

校长的课堂作业不难,很可能是古往今来最简单的课堂作业了:打水扫地擦桌子,天天如此。至于课上讲什么,我们就不得而知了。就这样,郑海生给他当了半个月的使唤丫头,天天低首顺眉的。课间我们常能看见他,他的主人净挑课间让他打水,校长办公室在操场东头,锅炉房在操场西头,他看见我们也不和我们说话,只是笑笑,笑得像个童养媳。后来他跟我们说,敬爱的校长还给他布置了家庭作业,题目是《我的一天》,天天都要写,连礼拜天礼拜六都要写,不能重样,连一句重样的话都不能有。他说他怀疑校长大人曾在工读学校高就过,他说那是他所写过的最难写的家庭作业,要是再写下去,他死的心都有。

在此,我要为我的校长多说两句,我认为他是一个有理想的人,他上任之初曾说要一个月带我们看四场电影,要购置更多的体育器材,要有一间音乐教室……音乐教室盖好了,只有我们教室一半大,上堂音乐课还要把凳子搬来,唯一不用搬来搬去的就是风琴了,除了风琴就是我们了。体育器材确实买了些,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体育老师和校长太崇拜李宁了,买的都是体操器材,连个水泥的乒乓球台子都没有,以至好多孩子在所有球类游戏中唯一会的就是弹球。关于电影的诺言更是虚幻了,一个月能看上一场就不错了,而且都是些我不喜欢的,因为我一部也没有记住。改造郑海生也是他的伟大工程之一,可是,就像他的所有美好期望一样,能成个半成品就算烧了长香了。

五年级上半年,他很少跟谁打架,校长的教诲看来还是见了效。既然不打架,总得干点什么吧!我们班长吴小笛是个漂亮妞,学习和相貌都是全班第一,丁点儿不瞎说,说话办事也老成持重,很讨老师喜欢。当然,郑海生也很喜欢,我也很喜欢,郭小军也很喜欢,林聪也很喜欢……只是,郑海生已经喜欢得有点不行了。要知道,他大我们两岁,人生的第二次尿炕已经开始了。

有段时间,我和吴小笛同桌,那也是我相当幸福的一段时光。郑海生和我比较玩得来,他一下课就来找我下棋,本来就是臭棋,见了心上人就更不对路了,一上来就把车摁到自己老帅头上。下了没几次就不跟我下了,不仅没赢过我,还输得奇快。不下棋也来找我,好像跟我是一个妈生的似的,可眼珠子却像是专为吴小笛而生的。那段时间,我发现他老实了不少,只是表现欲望超强了些。再后来,我就不跟吴小笛同桌了,他下了课也不来我座位上找我玩了,也不找吴小笛了,因为他跟吴小笛的新同桌根本就玩不到一块去,她的新同桌叫刘长年。

我们那个年代,还没听过小学生有谈恋爱的,郑海生有色无胆,最多也就是拉拉吴小笛的手,当然不是约会,一次是滑旱冰,一次是在围子墙上。我们班用班费组织去体育场玩了次旱冰,郑海生舞姿翩翩,宛若王子,而吴小笛呢,根本就不会,站着走两步都费劲。那是我见过郑海生最绅士的一回,也是平生最勇敢的一次,他主动拉起吴小笛的手,只是表情严肃得像个教练,而笨手笨脚的姑娘却紧张地嬉笑着。想来,那当是郑海生常常追忆起一幕吧,此生与心上人共跳的唯一的一支舞。

我家屋后有一段围子墙,在以前是胶州城的外城墙,土圩子,一块城砖没有,是当年为了防捻军而修的,“文革”前就拆,拆到我的童年时便没多少了,东外城也就剩下我家屋后那半里地了,残缺不全,矮的矮,高的高,断断续续的,矮的地方还没个人高,高的地方有三米多,上面还长着树。我们常在围子墙上玩,就在这围子墙上,郭小军曾被我一土坷垃打得满嘴是土;张绪还看见有人大白天的野合,他竟又羞又恼,大骂“耍流氓”,还向人家丢了块石头,至于打中没打中就不知道了;我们从墙根儿下还掏出过避孕套,研究了半天不知道什么东西,有人还给吹了起来,也不知道是不是用过的。那天也不知道谁的主意,吴小笛她们几个女生竟跑到围子墙上,跟郑海生一起,她们以前没来过,很兴奋,像是考古学家发现了朝歌城墙遗址。李艳像个男孩儿似的爬上跳下,吴小笛可没那么大胆,连走在圩子墙上都害怕,有的地方很窄的,还有树根露在外头,这时,郑海生又出现了,拉起吴小笛的手,凌波微步,罗袜生尘,携子之手,共闯江湖。

不过,郑海生的幸福也就这样了,就算是从墙根底下再掏出盒避孕套,他也干不了什么,因为在他眼中,吴小笛多多少少像个神。为了他心中的神,死亦不足惜。

魏志平是跟他一起留级到我们班的,小他一岁,到了六年级,越长越帅气,头发也越长越长,还留起了中分。魏志平没事老爱甩头发,女生们看得意乱情迷,总是发出一阵阵莫名的嬉笑,重要的是,嬉笑中亦有吴小笛的倩影。一直都是平头的郑海生看在眼里,恨在心头,找了借口,在教室里,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更是当着吴小笛的面打了魏志平一顿,还毒舌鼓噪,说得魏志平眼泪潸潸,比小女孩儿哭得都来劲,哽咽得连话都说不出,令郑海生很是高兴。可是,他高兴了没两天,魏志平他哥就来了,他哥都参加工作了,像揪小鸡子似的给郑海生揪到操场上,当着全校人的面,一次次地给郑海生放倒在地,好多老师都看见了,没人敢管。要说句公道话,魏志平他哥是个厚道人,下手很有分寸,只是踢了他几脚,扇了他几个耳光,摔了他几跤。郑海生也很配合,一句话不说,该捂脸了捂脸,该打趔趄了打趔趄,该躺地上了躺地上,而且还知道要爬起来,老躺在地上会让打人的人打着很不爽的。第二天,连一年级的小孩儿都在传说郑海生被打的奇闻,在他们看来,就像是皇上被一烧锅炉的当街打了一顿一样不可思议。

被魏志平他哥打过之后没多久,他就打了赵国华和杨程。这人心啊,难测,宇宙之浩渺,海洋之幽深,不及人心之一二。他在全校同学面前像一条马戏团的猴子一样被魏志平他哥耍来耍去,赵、杨二人还表示了真切的关怀,魏大将军一走,他俩立马上前,就像接回被挑落马下的主帅。可令他们没想到的是:颜面扫地的主帅却从他们身上找回了尊严。而且,这还不算,几天之后,他竟跟教我们数学的姜老师动起了粗。姜老师五十多岁,个子矮矮的,还没郑海生高呢。那几天,郑海生狂得没了边,老太太实在是看不下去了,罚他站,他坐在座位上却问:“你为什么罚我站?”

“你不遵守课堂纪律,我就要罚你站!”老太太很激动,她没想到屁大的孩子还敢这么和她说话。

“我不站,我不高兴站。你没有权利罚我站。”眼睛看着窗外,还翘着二郎腿。如果哪位同学不会以“目空一切”造句,那么看看郑海生此时的尊容,要是还不会,可真就目空一切了。

“郑海生,别的老师惯着你,我可不惯着你。”

“我又不是你儿子,用着你惯?”

“郑海生,你别太狂!”我看到了她的唾沫在空中飞。

“我狂不狂跟你有什么关系?”他说得慢条斯理,不像是有半点往已燃起熊熊大火的姜老师身上再泼桶油的意思。

可是,姜老师不这么理解,教鞭“砰”地敲在桌子上,“给我站起来!”

这次听话了,像个弹簧样站了起来,还走到老太太跟前,一把夺过一天到晚敲得吵死人的小木棍,一撅两半,姜老师脸色煞白,还倒退了一步,问:“干吗?你还要打我?”姜老师的侄子也是我们同学,坐在下面,一言不发。

郑海生一脸轻蔑地丢掉小木棍,撇着嘴走回他的座位,继续他目空一切的行为艺术。

我还是挺佩服姜老师的。想必惊魂未定的血压正居高不下呢,老太太竟又鼓起勇气,也不知打哪儿找来那么多词,着实不客气地训了郑海生一顿。郑海生就像没听见,不时发出一两声冷笑,嘴中还念念有词,虽然没有人听得见,但没有人听不懂。老太太的嘴过足了瘾,自认找回了面子,这才回到讲台上继续讲完剩下的课,我没觉得她讲的有什么不好,我指的是数学课。

姜老师走后不过十分钟,班主任蔡老师就来了,郑海生提心吊胆,还陪着一心讨好的笑,可蔡老师却像是刚从月亮上下来,心情怡悦,不知凡尘琐事,好像连姜老师的面都没见着吧!难道姜老师没向她大倒苦水?该是她一生唯一的惊魂一课吧!不用说,郑海生比我们还奇怪,更奇怪的是,蔡老师都没发现他的存在,老师就是老师,于目空一切的演绎令郑海生望尘莫及、心慌意乱。我们也在想这会不会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寂静,可这寂静长得出奇,一上午没见半个浪花掀起,又搭上半个下午,就连郑海生都轻舒了一口气,蔡老师这才轻描淡写地训了他一顿,就在课堂上,跟唠家常似的,连讥带讽,郑海生也没敢顶嘴,心中却欢喜得铁树都开了花。

就那之后,我们五个开始了我们的计划。虽然什么也没干成,可后来我常想,那该算是我或是我们所干过的最有意义的一件事了。

我时常想,对郑海生的教育没有完成,谁也没有完成,而我或我们本来是有机会的。若是不算郭小军,我们五个该是郑海生最好的小学同学了。

我和他走得并不近,可他对我确实不错,我想是发自真心的。他从没到过我家,我倒是去过他家一次。他很热情地款待我们,又是香烟又是啤酒,还是罐装的,烟也是罐装的,我记得那年是五年级,没一样是我能来得了的。他爸是运输公司的司机,他家是运输公司的宿舍,并不大,四间平房,一个小院儿。他的房间墙上贴着兰博的海报,书柜里一堆杂志,有《搏击》,有《健与美》,最多的还是《飞碟探索》。说起飞碟,他滔滔不绝,一会儿金字塔,一会儿玛雅人,还说在中国古代也发现过飞碟,古籍里有记载。他还给我们拿出满满两本邮册,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那么多邮票,有三国,有孙悟空,还有阿波罗。

他真的相信有飞碟。六年级他有次逃学,逃了一个多礼拜,林聪放学遇见他,他跟林聪大谈飞碟。说真的,我还以为他让外星人抓走了呢。他曾跟我说:“外星人可以活八百岁,甚至更多;他们那里没有国家,只有家园;没有谁欺压谁,没有谁欺骗谁,人人平等,坦诚相待;他们信奉‘人人为我,我为人人’;他们不需要上那么多学,考那么多试,可他们博学多通,他们有的是无穷的智慧;那里有奇花异草,有高耸入天的雪山,有比天际线还宽的瀑布;那儿人都不穿衣服,姑娘好像花儿一样,小伙儿心胸多宽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