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玩了命地想混黑社会,管它黑的白的,道理都是一样的,托人找关系拜老大,无非是想混个出人头地,多少也算个理想。杨程和魏志平都有这个理想,可后来,杨程当了厨师,魏志平当了司机,就连何勇这样的也曾怀揣跻身黑道翘楚的梦想,结果呢,老老实实当了工人。我们那时也没什么黑社会概念,也看不出在这条道上混来混去能混出什么名堂,打架当不了饭吃。石芜一朋友给了他五百块钱,他打了他朋友的车间主任两拳,主任躺在地上,人事不省。后来他就不干这事儿了,一是这事儿不是老有;二是再打下去,无疑就出了名,出了名就认得你,认得你,你就跑不了。林聪去帮人要过钱,拿着枪去的。都坐在沙发上,他把枪放在那人大腿上,一枪打下去,子弹两腿之间穿过,打到墙里,枪底下的裤子与裤子底下的沙发湿成一片。钱就这样一分不少的要了回来。这种事也不是常有,且风险太大,真要碰上那不尿裤子的,惹出的麻烦可就不是一泡尿能冲干净的了。跟林聪联系越来越少,后来听说他当上了鸡头,在方井租了三间房,一个院子。我去看过他,那是个夏天,他光着膀子,脖子上还戴着耶稣受难像。房里还有他的两个伙计,都赤裸着上身,坐在床上,一个锅盖头,学美国大兵的,那时很时髦的,一个像极了郭富城的发型,农村孩子的硬朗又不失俊气,向我微笑着点头,还递给我烟。二十岁还不到的年纪,若是坐在教室里,你会以为他们是一帮挺好的孩子,不张不狂,稳稳当当,与你说话总不忘友好的微笑。三个小姑娘也回来了,看来林聪的事业才刚起步,任由怎样的浓妆艳抹也难掩庸俗的脸、袒胸露背的扮相倒是想把男人的目光转移下来,可下来又怎样?粗糙、黝黑,除了丰满没别的。就这样,林聪还吹呢,说小姑娘可清高了,一般人看不上。实在听不下去了,坐了一会儿就走了,其实我来也没什么事,就是看看他,好多刘家街的老街坊都听说了他的事,老林家的脸都让他丢尽了。看他这样,也没觉着有什么不好,一辈子改不了夸夸其谈的毛病,让他这么一说,俗脂艳粉都成了淑女名媛了。我不知道该跟他说什么,突然觉得挺陌生的,也不记得跟他说些什么,待的时间很短,感觉挺蒙的,也许,我最想问的是“她们一宿多少钱?”也许,这样的话我一辈子也问不出来。
打那之后又见过他一次,他开上了车,桑塔纳。他在等人,我也有事,跟他说了两句就走了。再后来,我毕业那年,听说他进了看守所。那一拨因为严打抓起不少人,方大龙、满街乱也是因此和林聪就的伴,后来还进了一个监狱。我想去看看他,可人家看守所根本不让进。给我表叔和表婶急得六神无主,最后亏着杨程他爸帮忙找了人,判了两年,问题也不大,无非就是打架,打断个把肋骨,打出个中度脑震荡,根本就不算事儿。一年半后就出来了,见了我就说:“政府知道咱学习不好,特意给咱补补课。”
他说,只要你肯学,大狱是所大学校,哈佛学不到。里头什么高人都有,有教开锁的,有教掏包的,有教偷车的,有教经济犯罪的……教完了还要考试,考不好的就要表演你怎么被打或怎么被强奸,当然,也只有这两门功课是不教也不考的,不能算功课,只能算是节目。由此可见,虽是犯人也讲人性。大狱一毕业,这帮人跟没入学之前就大不一样了,经过改造了嘛!老师教的功课可以学的不是太好,可政府教的你一定要学好:装人嘛!来这儿不就是为了洗心革面,重新装人嘛?所以林聪认为:大狱是教人装人的最好的学校。他看我有些不信,就问我:“知道什么叫法律吗?别看你读那么多书,你还真不知道。”
“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我不敢说知道,听来的,狱友嘛,进去之前是省外贸的,经济犯罪。他说,法律是什么呢?法律不是简单地告诉你:这个可以做,那个不可以做。没有这么简单。‘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叫法令,是法律的某一部分或某一种解释。法律说到底它是一套逻辑,但不严密,法律是有破绽的,越复杂的法律越是漏洞百出。好,那么什么是合法,什么是违法呢?符合法律逻辑的、经得起推理的就是合法的。法律有破绽,有漏洞,又让你推理,又让你解释,这就是给你机会,法律是给你机会的。明白吧?你的行为是违法的,不要紧,只要你有个合法的前提,一切就可以推导成合法的。明白吗?法治说到家还是人治。法律自身解释自身吗?还得人去解释,但是也不要认为法律是可以随便解释的,谁要是这么想,那可是彪煞死了。不管他掌握多大的权势,在当今这个社会有这种想法太危险了,离着死不远了。不过你又不要忘记,法律是给你机会的。机会怎么来的?机会是创造出来的!谁创造?人啊!,靠什么?钱啊!明白了吧?这就叫法律。”
其实那天他不是来找我的,他来找我哥,生意上的事。看得出,这小子学业有成了,而我却差得远。
在工厂两年多,如果算上实习,差不多三年,没跟任何人动过手,冲动是有,可人家不打你,你先打人家?那你成什么了?跟同事们的关系不错,多数人还是挺厚道的,工人嘛!好歹也是两千多人的国有企业,没谁好不容易当上工人又想着混黑社会的,除非他爹是厂长,自认是高干子弟的脑残,像尹义峰他哥那样的。刚来实习时,跟钻床班老王绊起了嘴,我知道他是班长,他也知道我是来实习的技校生。起因不记得了,只记得当时我在他们屋里坐着,他火了,轰我出去,我说:“我还就不出去了,你能怎么着?你能怎么着?”要不是带我的张安劝开,拉我出来,那天,十有八九跟老王干起来。张安也技校的,高我五届,他结婚我还给他当过傧相。后来老王主动找我说话,还问起我父母,他以为我父母是锻压厂的,还有人错当我是分厂副厂长老张的公子,因为我跟老张长得还真有点像,他儿子比我低一届,也是技校的。不知道老王是不是也这么想,即便不是,也差不多。
三班的唐广明扫完垃圾要我给他推出去,不就是比我早来个七八年吗?跟谁该他似的。没理他,走了,他说“操”。我问他说什么,他说了一堆跟“操”没关系的丢人的废话,我看都懒得看他就走了。后来在工具库又招我,我说:“就你,也配和我说话?”给个多嘴的驴噎得一句话也说不上来。再后来,在工厂附近的小饭馆吃饭又碰上,非要和我喝一杯,喝一杯就喝一杯吧。长年死那年,唐广明被五莲县的派出所抓了起来,厂里去了人才把他接回来,嫖妓嫖到满厂风雨,真长装配的脸。
我们班还有个麻秆,鸡贼得要死,仗着是老工人,觉着了不起,跟我干个活还吆三喝四,都不爱理他,不够我一拳打的。其实,跟这些人都没什么的,犯不上剑拔弩张的。最想打的绝不是你伸手就能打着的人,比如阿不和老殷。
最早和我讲起阿不名字由来的是张安,他一提岳不群,我就竖起大拇指。他越说越来劲,说:“你就是不知道岳不群也不要紧啊!你可以联想啊,阿不,不什么呢?不是东西?不是玩意儿?不是人操的?都行!”一回头,阿不正在身后五步站着呢,低着头,假装没听见。给张安吓得舌头吐出大半截。实习时我在四班,班长回家歇婚假了,班副小楚领导工作,跟张安是同学,戴副眼镜,文质彬彬,开始我还以为他是大学毕业来当工人呢。那段时间,老赵派阿不来四班监军,整天价指手画脚,屁活儿不干,没人不烦他的。有天晚上,屋里正好没几个人,他就数落起了小楚,说人家这不对那不对,真拿自己当太监,当仁不让。小楚文弱,虽不高兴,却一言不发。我听不下去就出来了,从那天起我就想打杂种操的一顿。
长年死后,老古退休了,阿不当上了调度员,不得了了,装配最有魄力的领导就数他了:晚上大干,把他摩托车都推了进来,大大方方地打材料库里搬出我们用来洗工件的汽油。他有材料库的钥匙,装配都快成他家的了。我们活儿也不干了,就看着他的表演。都说阿不技术很烂,当年能混个班副全靠老赵的老脸,今天看来,这话还真不是诋毁,连个油桶都搬不动,浇了地的比倒进油箱的还要多。事后小白说:“我就后悔我当时没抽烟,我手里要是有那么半支烟……”小白弹烟蒂的功力可谓独步装配,十步之内,指哪儿弹那儿。
老殷四十多岁,全班数他岁数大。跟他干点活儿,能让他指使得团团转,使唤人跟使唤驴似的,而且还不是他们家的驴,累死活该的。小江说他实习那会儿就想揍他,还在厂区门口等他来着,不知道为什么没等来。谁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尹义峰他哥敲来的二百来块钱里就有他的一份。毕业后我去了一班,李振云刚升任班长,也是张安同学,他师傅就是原一班班长,去了车间当计划员,班长一职就留给了徒弟。老殷那会儿是班副,很不服气。也是,在装配混了快三十年了,坏心眼多得跟马蜂窝似的,怎么就不能给个班长当当让人多多少少捞上点儿。李振云待他也不薄,加班不多,奖金却不少。其实,一个班的奖金就那么点儿,有人多拿就得有人少拿,老殷月月九十多,名列三甲,而我不是二十就是三十,还没在技校时领的奖学金多呢。我没觉得有什么不满意,可老殷却不这么想。凭他干了十年班副的经验,他认为李振云的奖金有问题,他向老赵提出他要查账。查完之后,李振云就不是班长了。选举选了老许,老殷和老许是死党,选老许跟选他老殷是一样的。老许当了班长就现了原形,唯唯诺诺了半辈子的老实人竟也颐指气使了起来。小秦请了两天病假,老许说什么不给他算,小秦就站他旁边,说:“问你最后一遍,到底给不给算?”傻屄老许没有意识到危险的存在,还在大模大样地坐着,小秦一连三拳打过去,本来是计划打死一头牛的,没想到老许又从地上爬了起来。老殷大喊不叫老许还手,老许就是听老殷的话,又重新坐起来,还摸了把乱了的头发,仍然目视前方,像是他身边的小秦不过是一团透明的空气。若是此时有人从门外进来,他决猜不到刚刚发生了什么,静得出奇。小秦没想到老许会跟他来这一手,有些慌了手脚,也许事情就这么结束了,可没想到老殷像是打了胜仗似的站起来,指着小秦训斥道:“小秦,还反了你了!”小秦一听这话,如梦方醒,攥紧的拳头再次恶狠狠地捶向老许的榆木脑袋。老许不还手也算是个明智的选择,还手只会更惨,可伸手挡挡总没错吧,傻呵呵地任由小秦打,好像打的是别人的头一样。老殷赶紧冲出来拉住小秦,小秦两拳打在老殷身上,老殷还说:“你还敢打我?”问得愚蠢,要打你的人多了。小秦说:“打的就是你!”又照着老殷一通打,还是老殷聪明,一头钻到扫帚堆里,撅着个腚,小秦没的可打,只好照着后背擂了几锤。周大志也是班副,怎么说也不能坐视不理,过来拉开小秦,小江和大陆也来劝架,拉的不是小秦而是周大志。
老许住了院,班长一职也给免了,不是这块料,没听说哪个班一天到晚没事拿班长打着玩。不知为什么,老许不干,班长却给了老殷,也没经过选举,直接任命。当然,也没什么可奇怪的,选举这事儿不常有。长年一死,我也不想干了。一上班他让我去小件车间拿昨天送去修的法兰盘,我站在门外和同事聊天,他说我磨蹭,我就跟他吵了起来,他说:“不爱干就不干,停工!”
“停工就停工,吓唬谁啊?”我回屋里坐着,正好休息休息。溜溜歇了一天,他拿我也没辙。前几天李振云还指着他鼻子骂他来着,瞧那架式,要是敢顶一句嘴,李振云敢还他十拳。可自从打了郑海生之后,我不想再打人了,就连老殷这样的也不想打了。针尖对麦芒的吵了一气,他出去干活去了,我就在屋里坐着,两小时后他回来,问我是不是对他有什么看法,还训我,要我少跟着别人学,说我以前可不这样。我懒得理他,我说我正好不想干了,麻烦他帮我把停薪留职给办了,光来个停工算什么本事。给他气得哑口无言,连看我一眼都生气。到了下午,大家都没什么活了,坐了一屋人。老殷让小江打壶水,小江说他不渴,他见支使错了人,就叫小孙去,小孙认为既然小江不去,那他去的话岂不是很丢人吗,结果他也不去。要知道,小孙可是老殷的徒弟。老殷说了小孙两句,小孙就当没听见。他又支使小白,小白也不去。让他这一折腾,一屋子人都出去了,就剩我跟他在屋里。我看看那把壶,又看看他。他看了我一眼,目光立刻转移了方向。我也有些渴,很想去打壶水,可我又不能去。那把壶沉重,壶中的水珍贵,因其没有,弥足珍贵。我在犹豫着,是不是去打壶弥足珍贵的水回来呢,不,打了就不珍贵了,且那把壶也就轻飘飘。我觉得老殷真是可怜,论年纪,比我爸小不了几岁,再过几年他也该退休了,他儿子学习不太好,他打算让儿子考技校,将来也来锻压厂,不知是不是打算让他也来装配。
那个年纪的我想不明白一把水壶的问题,我终究没有去打那壶水,有些后悔,有些庆幸。老殷和阿不是一路人,老殷比阿不聪明。
我走之后,我爸帮我办了停薪留职。那个月的班我只上了两个星期,可最后还是发了我一个月的工资。报考勤是班长的职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