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去岁下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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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我清楚地记得我伸出的双臂,那是我最喜欢的姿势,如同天下就在我的肩上。那年我初三,大可刚刚出了事。我从未想过要做他们那样的人,我还想着考高中,考大学。初二时史地生会考,我是全市第三名。也许将来我可以做个史学家,不比他们这帮傻×有派头!初二暑假,我读了《围城》,想想那只不愿见人的老母鸡吧,真个言为世则,行为世范,想你妈不自叹弗如都不行。

老胡没再找过我麻烦。我的生活还是那样,好多人不知道我和老胡打过架,孟欣就不知道,她一准不知道,她若知道不会不说我的。老师一如既往地罚我站,还要我妈来,我都一一照办。生理卫生老师打了我一拳,打就打了吧,要我门口站着,站就站啦。刚毕业的那届学生没少砍老师黑石头,李兵上课时,一块馒头大的石头扔进来,玻璃砸了个稀里哗啦,还好,没伤着人,好多学生站起来看那颗石头,又圆又硬,必是精挑细选了好生一番。李兵的脸都白了,还问我们以后毕业了不会像他们这样吧!孔老二的脸都让他们狗日的丢尽了。我上技校时在路上还碰见过生理卫生老师,他骑了个三轮车,车上是张双人木床,有些年头了。我帮他推了一路,我也骑着车,跟他聊了会儿天。跟我说话间,他那眼神像是老在想着他打我那拳。何必呢?不也没使劲吗?

技校的考试考完了,该报志愿了。那时学校早已放了假,学校里见不到几个人,有也是初二的,不务正业的。有那么三个孩子蹲在教室前,无所事事,一脸无知。我看了他们一眼,他们就追了出来,把我堵在胡同里,就是我跟冯建国打架的那条死胡同。有个家伙想揪我头发,可他没得逞,那俩要上前,我呵斥道:“你俩别上前啊,没你俩事!”

“我们上了吗?上了吗?”

和我一起还有个同学,吓得一句话也说不来。一个打仨不现实的,我说:“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吗?”

“你没错,你错哪儿了?”

“我错在我没告诉你我哥是孙嘉栋!听明白了?”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提我哥的名字,非常好使,他们放过了我,我的初中生活就这样结束了,以一种近似可耻的方式。后来再也没有回到过那所学校,直至它不存在。

多亏了杨程的胡作非为,我有幸去了趟拘留所,和林聪、魏志平一起。本来是想进去看看的,可人家不让。我们买了两包烟,是给杨程的,警察说:“行,放下吧。”魏志平给警察敬烟,手都是哆嗦的。我们站在传达室的门口往里看了看,看到了杨程,栅栏里面,他也看到了我们,向我们招手,如狗般叫得欢。叫声此起彼伏,一个个都是好汉,“×你娘”、“你妈×”的亲切问候响彻云霄。

那年的暑假是最轻松的暑假。我哥也是那年考上的大学,一天到晚不着家,像是为了庆祝终于读完了一辈子的书。那年,好像天底下的孩子全都毕了业。我家门前的马路终于修好了,既然老房子夷为了平地。没人管了的孩子全来此聚齐,每天晚上,马路两边,热闹非凡。打台球的、打扑克的、下象棋的、吃烧烤的。好久没在一起的刘长年也来找我玩,还有考爸爸考到实验高中的郭小军。打台球的多是不给钱的,打扑克的能打起架来,下象棋的拿着棋子当飞镖使,吃烧烤的最可怕,攥着把扦子满街跑,边跑边喊:“站住!捅死你屄养的!”前边跑的真的站住了,不知道为什么,他像个傻子似的站住等那个叫他的人,他没有穿鞋,却穿着袜子。攥着扦子的人赶上来,果然捅了,被捅的人捂着肚子倒在地上。太远了,看不仔细。还好,捅人的人没有捅起来没完,他在踢他,踢他的屁股和后背。那个暑假我认识了好多人,好几个都是上学时就进过局子的,说着俏皮话,满嘴江湖事。那时大可还在给高琪看店,他都看不起这些人,我哥也是。有个跟我哥一届的家伙,还因为拦路抢劫进过看守所,跟林聪抢台球杆,我哥说:“跟你打得多好似的,谁爱跟你打?”那人只好假笑着把球杆让给林聪。听说初中一毕业就混社会的范福林都混上了枪,见了我哥,还向我哥道喜,我哥说:“大可还四处找你呢,要不给他打个电话?”他拍着我哥的胳膊说:“操,耍我!他,咱可惹不起!”我哥常去高琪的店,一到晚上,他们就在店里打拳,林聪也去,我不去,他们也不叫上我,叫我我也不去。他们在打拳,我就在看《三国演义》,最喜关云长,“天日心如镜,春秋义薄云”,一个“勇”字未提,却是千秋武帝。我哥也读过《三国》,我看他也是瞎读,傻乎乎的,彪乎乎的。

也是那个暑假,高琪的把兄弟老八被中国石油勘探第七公司的两小子打死了。碗口粗的房梁抡到老八的头上,都是扛钻杆、扛油管的主,身板一点不输大可,要不是大可跑得快,也跟老八就伴去了。那些天,没完没了地被公安局提溜,跟叫狗似的,随叫随到,从小到大没这么听话过。后来去我家玩,老实了,口风都改了,像是换了个人,老说:“一失足成千古恨。”

上了技校一看,抽根烟也要装神气,胳膊上有俩烟疤就敢冒充黑社会的主,根本不入流。有个叫尹义峰的,阜安中学的,以前老实地像块鼻涕,上了技校,就仗着他爹以前是技校校长,凭着他哥少有贱名,抖起来了,要是老天爷是老大,那么他就是老二。军训时跟我抢水喝,两个人端着一只碗,水都洒了,他瞪着我,我瞪着他,最后我还是给了他,犯不上为了碗水跟个五门功课只考一百来分就进技校的坐地户打起来。第二天下雨,没办法训练,教官就给我们讲机枪原理,讲完课回宿舍,我刚把马扎放下,身后有人猛然打掉我手中的笔记本,我回头一看,尹义峰用他手中的马扎指着我说:“给我码好了,放进去!”狗娘养的,我还怕你不成,我也指着他说:“就你?别操你妈了!去给我捡起来!”这时,正好带我们的技校张老师进来,我一扭头就回我的铺位了。傻×还跟那儿傻×叫唤呢。

没人知道我哥是孙嘉栋,跑到阜安中学的何勇又和我同学了,他跟尹义峰说林聪是我表哥,这已经足够了,我不理他,他却跟我客客气气。我跟别人也闹过眼风,可没打起来。他们好几个人,大晚上的等大伙都睡了,把苏修文叫醒,想打人家一顿,可打了没两下却让人跑了。民兵基地的狗狂吠,教官和老师都出来了。我们也跟着倒霉,那晚上还搞了次紧急集合,有人穿着拖鞋就出来了,集合了还不算,又出去跑了一大圈,很奇怪,穿拖鞋的居然没有跑掉鞋。打人的人里有何勇,真看不出,小学时比泥胎还老实,三年不见,敢造反了。尹义峰是主谋或主谋之一,杨森也是,杨副厂长的公子,又矬又胖,能打着谁啊?

军训后开始上学,他们四个人去打王海滨,小秦也去了,一下没打着人家,还让人家抡着钢丝锁追得到处跑,小秦嘴上还挨了一拳。王海滨虽说学习差了些,可却是老老实实的好孩子。尹义峰又把他哥请了出来,跑到宿舍去敲从农村来的同学的钱,拢共不到三百块钱,被敲诈的同学告诉了老师,还没咽下去又吐了出来。

杨森认了黑蛋儿当大哥,跑了实验高中去泡妞,被我哥还在复读的同学揍了一顿。他把黑蛋儿请了去,尹义峰也去了。我哥也从青岛回来了。结果,当着黑蛋儿的面,又臭揍了一顿杨森。我哥听说他是锻压厂技校的,问他是哪级的,他老老实实地回答。我哥问:“认得孙嘉树吗?”他很吃惊,我哥又问:“你们关系怎样?”他说还行。我哥又问:“知道我是谁吗?”摇头,两眼直勾勾的。我哥指着黑蛋儿说:“你就这么当老大?不给普及普及江湖知识也教他们出来混?”

我跟杨森不一个班,跟尹义峰同班。尹义峰问我:“你哥是孙嘉栋?”一脸贱相。本来我想说:“就你哥那样的,不够我哥一边抽着烟一边打的。”可我没说,我说不出这样的话,我说:“你问这干吗?”他说他就是随便问问,我说:“我就从来没问过你哥是谁吧?这种问题都没意义。”后来他还带我去他家玩,我只去过那么一次,跟这种人不是一路人。

技校三年只打过一次架。和我哥踢球,我们学校一蠢货,高我两届,叫什么不记得了,曾被林聪追得满世界跑,只恨他妈没再给他生出两条腿。那天抢了半天没抢着我哥脚下球,越抢越急,手上还带上了动作,我哥急了,球也不踢了,非要和他理论理论,没想到不要脸的横得要命,说:“你不就是在青岛上个大学吗?”要打你就打你,跟上大学有什么关系吗?要不说他蠢呢,因为蠢所以横,不知天高地厚。以前我跟他踢过几次,踢得很脏,人品更没法儿提了。我越看傻屄越来气。我哥也是,还跟他废什么话?我转到他背后,一踩他膝弯,一拉他头发,小子跪倒在地,还等什么呀?打吧!锻压厂的也来不少,没一个敢上前的。一帮人围着狗日的打,跑都跑不了,撅着腚抱着头,连谁打的他他都不知道。

我哥还怕他日后找我麻烦,多虑了,他根本就不敢,一次就长上记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