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人孩子会毋庸置疑,将来的郑海生必是天下无敌!刚入学没几天就被叫了操场上,全是初三的男生,校会上念检查的就在其中。他们大都和郑海生一般大,可块头儿却不一般大,可能是郑海生在孩子堆里待的时间太久了吧!他们问:“你叫郑海生?”
“是。”老老实实地回答中还带着尊严。
“有烟吗?”
“没有。”
一个清脆的小耳光抽在脸上,“为什么没有?”指着他就像指一个没穿内裤又捂着羞处的丑态百出的塑像一样,跟他的同学们说:“连烟都没有,还出来混?有钱吗?”
“没有。”
又是一个,比上一个可加了分量。“不服是吗?还攥拳头?把手松开!”
最后还是偷天线的哥们儿出面当了好人,跟郑海生说:“兄弟,别忘心里去啊!开个玩笑,没别的意思,初次见面,打个招呼嘛!来,抽根烟!”
还好,没人跟我要过烟也没人跟我要过钱,因为我跟郑海生不一样,我又不是黑社会,我是个老实孩子。我们学校一个年级四个班,一班、二班是优生班,所谓优生,不过是矬子里拔的--别说将军,顶多--校尉,三班、四班差生班,也不算太差,好歹抄抄也能考六十。很自然,我是一班的,郑海生、林聪是三班的,魏志平、赵国华、杨程是四班的;孔武比我少考了十多分还去了阜安中学,因为他爸是阜安中学的老师;郭小军去了振华中学,考多少分也无所谓了,谁让人家他爸是水产局局长呢!我们班没有郑海生那样的人才,我也不想成为那样的人,我只是在效仿着郑海生的诸多发明,比如坐着凳子在黑板上写字,而且还写对了,同学们很开心,老师却有些说不出道不出。我们有个同学叫张智,他有个哥叫张勇,是锻压厂技校的,有些名气。可能因为他哥的原因吧,他有些张狂,可他从未欺负过谁,而且学习也说得过去。魏志平看他很不顺眼,就伙同赵国华、杨程、林聪,还有我,放了学,把张智叫到操场。张智不想示弱,就一个人跟他们也是我们去了。说实话,我并不想他们欺负张智,张智狂是狂了些,可人并不坏啊。魏志平早就跟我说过他要收拾张智一顿了,我能说什么?我什么也没说。那天,他们一边走一边嘲笑张智,我没嘲笑他,可我跟着笑来着,好像笑得还很开心。终于到了要动手的地点,他们四个围了他一圈,当然,同行的还有别人。他们没完没了地跟他斗嘴,好像一点没有动手的意思,本来叫他来也没说要打他,就说跟他聊聊天。正当张智还在想着词儿准备反唇相讥之时,林聪绕到他背后,按着他肩,猛蹬他膝弯,他猝不及防,跪倒在地。那仨看着好玩,也过来纷纷效仿,张智一次次倒地,虽说可能别人的技巧不如林聪的娴熟,也因为他有所防备,之后几次都是单膝跪地,可眼圈已经泛了红,泪汪汪的就要决堤了。我赶紧冲上去,说:“算了,算了,别闹了!都是同学,开个玩笑还当了真了!”我的仗义话一出口,张智的眼泪簌簌而下,那哥儿几个可高兴坏了,讥讽嘲弄的趣话怪话喷涌而出,跟郑海生同学四年,个顶个的学有所成。张智气坏了,他说:“等我把我哥叫来,有你们笑的时候。”
“你哥谁啊?”
“张勇!”
水银柱瞬间到了底,甜蜜的笑容变成苦涩,僵住了。
之后的几天,给他们四个吓得惶惶不可终日,一天到晚缠着我,非要我跟张智说说,说他们就是跟他闹着玩,也没真打他。我不知道这话该怎么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我问张智有没有跟他哥说,他说说了,我能说什么呢?我说:“我哥认得你哥。你哥阜安毕业的吧?”
“你哥叫什么名?”
“孙嘉栋。”
“听说过。”
我不知道为什么,张智没有叫来他哥。我有些说不清我到底干了些什么,扮演了个什么角色。多年以后再回头想想,那是我参与的第一件带有黑社会色彩的勾当。十多年后,张智又见到我,可我没见到他,因为我没有认出他,连个印象都没有。他在我家南边不远处开了家双星专卖店,我和我妈去他店里买了两双鞋。在家住了没几天就回北京了,后来我妈打来电话还特意说起张智,说她和我爸后来又去那家店,张智问她,说:“阿姨,您是不是孙嘉树的母亲?”说实话,那天我连看都没看到他,每次回家,我都不爱看人,以为这样别人也就看不到我。
还有,我不认为张智听说过我哥的名字,因为我哥初中毕业时基本上还是个老实孩子,比大可强不了多少。有些名气,也是高一以后的事了。
虽说大同中学的老师很差劲,学生一到考试就作弊,还让学生帮着批卷子,学生不是改卷子就是改分数,可我一直都想好好学习,将来好考上高中。期中考试我一分也没抄,考了个全年级第五名,班主任李兵很惊讶。有回我感冒请了天病假,他根本就不相信,第二天我去上课,他还问我:“昨晚上睡觉,被子蹬地下了吧?”时隔一个多月,开家长会,他还问起我妈这件事,我妈记性差得要命,半天没反应过来。我班同学王恒自习课上打了喷嚏,声儿大了点儿,正在校长室门口跟校长聊天的李兵像着了火似的冲进教室,问谁打的喷嚏,王恒笑着站起来,他上去就给了王恒一大嘴巴,比王恒的喷嚏还要响亮,王恒“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不得不说,事后他跟王恒道了歉,还说校长也批评了他。看来还是校长懂事,要知道,王恒他爸可是火葬场场长,人这一辈子,谁还不求着谁了?再后来,他喝了酒来上课,满脸通红,一副很痛苦的样子,他讲了些什么他自己都不知道,更别说我们了。平心而论,他就是不喝醉了,那课讲得也真不怎么样,平心再论,他还不是最差的老师。
一班、二班合并之后,他就教初二去了,原二班班主任成了我们班主任,一个长相不难看的个子不高的小女人,跟《渴望》里的王亚茹有点像,那就叫她张亚茹吧。张亚茹有个妹妹叫张亚萍,是我们的英语老师,第一天给我们上课,班长喊“起立”,因为课桌与板凳的间隙太小,我起了一半没起来,又坐下了,结果她让我站了一节课,还说:“我不管你爸妈是当什么官,有多大权……”如果之前没说清楚,在此再说一次,我爸是个司机,我妈是个工人。我觉得有些丢人,倒不是因为罚站,经常罚站,早就习惯了,而是当她说我爸妈是当官的时,我突然有些飘忽,飘忽得神秘,飘忽得可耻。孟欣鼻子流血时,两次叫她起来回答问题的那个人就是她。她只教了我半年,期末考试英语只考了六十一分。我不想说我学习不好是跟老师有多大关系,别人为什么考九十一呢?只是之后,我再没考过那么低的分数。
其实,对于大同中学而言,这点事儿都不值一提,别忘了,我是一班的。教我们植物的苏老师也是三班的班主任,大脑炎一时发作,动手打了林聪,林聪可不是王恒,立刻蹦起来,两拳打在老苏胸前,老苏当时就傻了,林聪也恍惚得厉害,一时不知自己干了些什么。所以,我真的没有什么可抱怨的。是不是生活在天堂里,就看见没见过地狱了。
李兵是不教我们了,可他老婆又来了。真的,一点不瞎说。她教我们语文,也是个热衷于罚我站的老娘们,罚我抄作业,趴在教室外墙上站着抄,还要站在初二的教室外墙上,因为这样她上课时才能看到我们--还好,我还有两个伴,其中一个是马涛。李夫人也罚过郑海生的站,可惜她不知道,郑海生不喜欢站着上课,姜老师知道。她还不知道的是,郑海生是不会放过这样一个一逞口才的大好机会的,在我们面前自以为伶牙俐齿的孩儿他妈竟不是半大小子的对手,给她气得,给我们上课上到一半突然冒出一句“什么东西!”冲着二班的方向(一班和二班合并了,三班就成了二班),她还向我们解释,说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学生。算她说对了,她要是见过,郑海生还是郑海生吗?郑海生给她起个了名儿--“朝天鼻”,不算太夸张,但是,放心,下雨接不着水。恶毒吗?这才哪儿到哪儿啊?她骑车时两腿像个男人似的往外撇着,郑海生说种地的把地种坏了,哪儿是种地啊?还是人吗?牲口啊!玩了命得打井!说实的在,没能和郑海生再度同班,还是多少有些遗憾的。
我跟我哥说起我们学校的趣事,我哥说他们那会儿可没这么离谱。原因很简单,为什么两个班要合成一个班,因为好老师大都走了。张亚萍男人也教过我们,姓王,教我们代数。再难的题让他一讲,条理清晰,头头是道。为人温和亲切,再看挺拔的身姿,堂堂的仪表,只要一正色横眉,连女生都打的纪亮老老实实,再贫的口条都得咬住了。他也教过我哥,我哥说王老师看见他班里学生抽烟,好,他买回一条烟,请他们抽,不抽还不行,一根接一根,最后都给那帮孩子抽醉了。很可惜,他教了我们不到两个月就走了,去了外贸,听说一去就是经理。
我们毕业后,大同中学再没招生,两年后,学校不存在了。有意思吧,我是从一所不存在的学校毕业的。
郑海生、林聪他们一天到晚打架玩,我跟他们可不一样,我是好学生。我家有本《通俗哲学》,中国青年出版社1982年出版的,挺好玩的,还带着漫画呢,我从头看到尾。知道“宁可找到一个因果的解释,不愿获得一个波斯王位”是谁说的吗?知道恩格斯的《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一书又是源于谁的启发吗?知道亚历山大女数学家希帕西亚为什么被基督教教徒杀死吗……开什么玩笑?哥们儿不是凡人,哥们儿将来可是哲学家。他们相约去打架,我可不去,我是个有志于学的孩子,我哪儿能干这事儿啊!可是,你不打别人,不能保证别人不打你。我们班有个叫冯建国的,跟范福林是邻居,范福林老带他玩,有意培养他。我们一帮人围在一起看画报,他想知道我们在看什么这么高兴,他就从后面拍我的头,我不高兴告诉他,我说:“自己看吧!”他凑过来和我们挤在一起。该上课了,我要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而他正好挡着我的道,我拨着他的头要他闪开,他想抓住我的手,可他没抓住,他说:“下了课,下了课出去单挑!”下了课,他又来拍我的头,说:“走啊!不敢了?”他的个头跟郑海生差不多,比我高不少,这是他认为他打得过我的本钱。不管怎样,我不想被人看不起,我们到了学校后头的一条胡同,我们面对面站好,他说:“你很狂!狂什么呀?”
“你管得着啊?你是谁啊?”
“咱们都是同学,在一块好好团结不行,你说你狂什么?”
听他这么说,我还以为三说两说就不打了,没想到他突然一左一右地打了我好几个嘴巴,狗娘养的,也不打个招呼,立马被打蒙了,刚反应过来要冲上去打他,他又连踢了我好几脚,还好,我用胳膊挡开了,只可惜弄脏了我衣服。我抄到他的脚腕子,差一点抓住,他打了个趔趄后退了几步,我冲上去揪住他的头发,一把拉过来。非常可惜,我不是林聪,我不会打架,他的头已经弯到我的膝盖正好可以顶着非常舒服的位置了,他没有反抗能力了,我的膝盖想怎样就怎样,我还可以腾出一只手来,他的脸就是我的靶子,想怎么打就怎么打。他也在揪着我的头发和耳朵,那根本就没用,因为我的头高高在上,他只能艰难地够着我的头,姿势别扭地像是在受刑,他已经束手就擒了。可我却说:“行了,松开吧!”我松开了他,他也松开了我。他立刻像换了一个人,他说:“咱们都是同学,你看,我脾气也不好,没打痛吗,没事吧?”还来摸我的脸,还说“不打不相识,咱们以后就是朋友,你的事儿就是我的事儿……”我也学着他的样子胡鲁了两把他的头。就这样,我们成了朋友。还是他妈老师教得好,学生学得也不赖。
从那之后,他总是主动和我打招呼,再这么下去,就要成了莫逆了。看来,老师没少教。
放学时,我跟林聪说起此事。我很后悔我没拿膝盖顶冯建国的头,我只想表达这个意思:如果我稍稍有点经验的话,结果就是另一个样子了。没想到林聪找到冯建国,当着我的面,搂着他的肩,说:“冯建国,是吧?”冯建国老老实实地说是,还笑着说,因为林聪就是嬉皮笑脸的。林聪又说:“听说你欺负孙嘉树来着,本事不小!”冯建国愣住了,连句话也说不出来,在我面前的机灵劲儿荡然无存。我没有要林聪为我出头的意思,我连忙说我们只是闹着玩,没有谁欺负谁。冯建国一脸无辜看着林聪,又看看我,好像他的好朋友出卖了他,难以置信,天下还有这样的事!
他们没有打起来,因为就在此时,来了个伙计,长得膀大腰圆,跟冯建国是小学同学也是邻居,他们的关系就像我跟林聪一般,他跟林聪也颇有交情,同是绿林中人。他听出林聪的意思,问我:“你就叫孙嘉树?”我赔着笑说是,他反倒板起了脸,喝道:“就你还敢挑拨着林聪欺负人!”没等我回话,林聪一个箭步冲上去,二话不说,一把掏向他的裆下,俩人嬉笑着扭打在一起,玩得不亦乐乎。
林聪把我跟冯建国的故事告诉了我哥,说话时随意说起的。我哥说方大龙最拿手的一招就是揪头发,动作奇快无比,拉下来就是膝盖一顿猛顶。跟我哥一届的,阜安中学的,凭此一招行走江湖,扬名立万,打到监狱都快成狱霸了。我哥没找冯建国,不值当的。他让我多练练哑铃,还带我去他们学校踢球,让我每天一早去体育场找石芜,石芜很猛的,能做一百个俯卧撑,一百个双杠,我连十个双杠都来不了。林聪和魏志平出去打架也叫上我,不用我动手,跟着看就行。渐渐地,俺也有些江湖上行走的感觉。我哥上了高二,认识了高琪,开始教我拳击,大可教过我,石芜也教过我。有天下午放了学,魏志平班上有个叫老胡的要和魏志平单挑,我和林聪也去了。他俩在胡同里打了起来,连喊带叫的,很快,我们赶到时他们已经打完了,老胡问魏志平:“服吗?”魏志平喘着粗气连说服了。他突然看到我,因为他不认得我,无名鼠辈嘛,他走到我面前,问道:“看什么看?不服啊?”魏志平和林聪赶紧过来,林聪说:“孙嘉栋弟弟!”老胡还在看着我,他的手打破了,估计是打在了墙上。我没说话。老胡那头也有个人,顺德中学的,也过来劝架。老胡确实很能打,三班基本上是他的天下了。我肩上还挎着书包,他正咬着牙瞪着我,表示他不怕我哥。我肩膀一滑,把书包递给了魏志平,我说:“我是不大服你。”没有别的意思,我想只是不能辜负了大可和石芜的教诲,我哥也常说,输拳脚不输骨头。
大可说过,想要打人,先学会防守和躲闪。老胡很猛,两拳打到我头上,打得我晕头转向,还好,我还站得住,站得住防守姿势。大可还说,不管什么时候,你的两只眼睛都要看着双方,死盯住他,总有机会。石芜说打出的拳头就是全身力量的爆发。我说过,我一直都是个好学生。我看到他露出的头,一个左直拳打出去,我清楚地看到,被我击中的颧骨当时就红了。我还记得大可说,想要一拳打倒人,去打他的下巴。我紧跟着一个右直拳打中他的下巴,可是很奇怪,他只后退了两步,那么试试勾拳?我没等他站稳,冲上去就是两记勾拳,第一拳就打中了,第二拳打空了,因为打完第一拳他便躺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