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欣给我来信了,一接到信,那份打开人生第一封情书的激动重又回来。我半天没有打开信,我在想:我最爱的,或是真正爱的,到底是谁?
她说她庆幸她没有看错我,还感谢我的坦诚,说我是个老实人。她还预测我一定会被小姑娘接受,说小姑娘的年纪一定比我小,问我是不是给小姑娘写了铺天盖地的情诗,小姑娘早已五迷三道得不行,能得袍哥奥登的垂青,别说投怀送抱了,死都愿意。
我从未给江童写过一首诗,可我却坦然接受着她的指责,不知对不起谁。
她还说我不该跟小姑娘讲我的光荣事迹,太冒失,对别人倒是负了责,却出卖了自己。不过,由此也能看出我对小姑娘的一往情深,世之罕见,古往今来,一人而已。她说,既然如此,我们之间还是不再通信的好,最要紧的都告诉了人家,这最不要紧的却要继续隐藏?
最后,她祝我生活得幸福、美满、平安!只是,从前每次写在最后一行的“勿忘我”却怎么找也没找到。
或许,我们再难相见,如此的分别,更显八十岁后的相逢是个不折不扣的荒诞不经的笑话。本该想到的,却还是犯了错,是性格使然,也是命中注定的分离。心情低落到黄泉以下,没有因为江童的存在而有片刻的释怀。就算是没有与江童的相遇,也不想有和她的分离,与她的分离,是一个我的一去不回来。我再度陷入“如果”的迷幻中,设想着早已无法更改的过去重新来过,知道是妄念,却就是难以自拔,不曾存在的过去里有安慰。
在老丁无声地帮助下,一首小诗在《粉红十年》发表。
戏剧
没有比生活更像舞台的舞台,
没有比你我更像演员的演员。
一切的戏剧都编不过、演不过生活。
台词苍白、演技拙劣,不堪入目,
如果你看惯了生活。
编剧和导演都是别有用心的小人,
所有的潜台词都是阴谋。
演员苦苦挣扎,为的是看一眼剧本,
在落幕之前,不然,谁个还要演?
观众看着演员被杀,
他们说:“这不过是一场戏。”
演员看着观众被杀,
他们说:“这不过是戏一场。”
戏里什么都可能发生,
又何必惊奇?虽然超出想象,
不像是一场戏,
但确实是戏一场。
难道要我感激他吗?杂志上清晰地印着我的名字。他对我的无动于衷颇感惊诧,因为他不知道我本想质问他:“我什么时候要你帮我发表作品了?我又什么时候跟你说过我渴望我的名字印在杂志上?”
我自然不会向江童泄露我的恐惧,别人眼中的荣耀实则是我丢尽的脸。因为她的不知情,所以,上课看我笔记时一头秀发紧贴着我的脸,放学挽着我的胳膊,还跟我描述着她的种种计划,她说她要考英语四级,还要去考普通话,她真的想当汉语教师,还想着出国。她的美丽人生正缓缓启幕,而我的葬钟却隐隐传来,在朝露还未散尽的黎明,谁也不再关心它是为谁而鸣。
不巧的是,她来书店找我,别人却告诉了她。她很生气,我跟她解释,却又不知该如何解释,这世界上,还有什么比羞愧难当还难以描述的!她像是懂了我的意思,问我:“你不觉得你有点儿夸张吗?”如此看来,她并不懂。
也许,即便他们看到我的名字,他们也不一定认为是我,他们会认为我是个诗人?不,她只会认为她弟弟是个画家。而我,一个小混混误打误撞地断送了达利或是凡·高的性命,如同郑海生真的是米勒或是提香。这种杂志,连我都很少看的,他们会看?还会一篇篇地看?可是,只要被他们高看哪怕一眼,他们拿起电话打给编辑部,要找到我,并不难。
我继续给孟欣写着信,我说我的作品和我的名字一起发表了,可她却没有给我回信。
我的心碰都无需碰,只需粉扇轻轻地一扇,便唤醒那道无形的裂缝,美丽的花瓶随时准备粉碎。
我嫂子生了,是个女孩儿。从电话里听得出来,我哥很高兴,我也高兴得想立即就告诉江童,一个新生命的降临所带来的幸福是一颗心脏绝难承载的。一时高兴我就说了我的诗歌发表一事,我哥忙问我是不是署了真名,我说是,他心情为之一沉,他说:“郑海燕结婚了。”
“男的是谁?”
“不认得,反正不是韩国人。听说是《胶州日报》的,好像还是个主任。她现在也不在韩国工厂干了,跟个台湾人合伙开了家洗浴中心,生意好得很歹毒。别看是个女的,手眼通天。”
有天晚上,正看着书,突然万箭穿心般的疼,动不了,像是被穿过心脏钉在了椅背上。不动尚可活,动一动,魂飞魄散。如此持续大约半分钟,疼痛慢慢消隐,随后又有几次反复。那晚,我以为我会败给死神,心有不甘地忍受着死亡的凌辱。
第二天请了个假,去了阜外医院,大夫建议手术,我说:“会死吗?”
“有风险。”
风险就是死了,再小的风险也有我中彩的机遇。那时我就想,我该写一部小说,写我和我的时代。也许我这一辈子什么也做不了,可至少,我要有人知道我们的时代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开了药回来,不想让人看见,从不当人面吃药。
大夫要我注意休息,可我还要温书以备考试。如果,能够一边读着书一边死去,也算是个说得过去的结局,只是,我希望我手中的是本诗集,管它是太阳还是月亮的呢,只要不是一本教材,若是,丢大人了。
若真的来日无多了,更要给孟欣多写一封信了,管她回不回,看不看呢。只是没提我的心脏,从未提及的,羞于启齿。
江童吻了我。那天是周六,下午,下了课,我们吃完饭又回学校,没进教室,就站在走廊聊天。说话间,她伸手在背后挠了两下,估计是胸罩吊带勒的。我说:“我帮你?”开玩笑嘛!没想到她说:“是吗?真的想帮忙?”我看了看左右,走廊上空无一人,可就是这样,我也不敢。我说:“让人看见,多不好!”
“就知道你不敢。有色心无色胆!”
“我只想帮帮你,没有别的意思。真要那样不成了轻薄你了吗?”
“真的这么想?”
“真的。”
下了晚上的课,走在去车站的路上,她突然说:“我的后背真的痒哎!”
“有两年没洗澡了吧?”
“不是,新买的,有点紧。”
“回家解开就好了,睡觉就别戴了。”
“懂的还真多。不是说要给我挠挠的吗!”
还好,胡同里没什么人,我说:“挠,挠挠就挠挠!”
“不许趁机占便宜啊!”
“话真多!”还从没干过这种事儿呢,小心翼翼地从她腰间伸进手,她真是安静。她的紧身小衬衫几乎是贴在身上的,手难免要贴着凝脂般的肌肤一路爬上去,我的心跳在加快,就连匹马单枪拎双锤的贼也心跳加快了起来。我摸到了她后背的带子,我问:“是这儿吗?”
“不是。”
“这儿?”
“不是。”
“哪儿啊,提示一下。”
她突然转过身,我一时没抽出手来,就在四目相对之时,我的手还在她的腰上,可是,当我看到她的眼神,我不想再放开了。我知道我得主动着点,所以我就慢慢地低下头,轻轻地,我的嘴和她的唇碰了一下,软软的、甜甜的,情不自禁地想再尝她的味道,而她,像是等了我好久,那深深的一吻,像是要把她整个地交给我。那一刻的感觉,如羽化而登仙,云里雾端,不知所以。她就像是我的阿尔忒弥斯,为我的心灵洒满月光,是纯洁的又是心旌摇荡的。我看着她,我的潜台词是:“我想和你做爱,就在月光下,一遍遍地做爱,爱到精疲力竭,酣酣沉睡。”她笑着看我,像是看穿了我那瞬间不可告人的心事。
生活过得简单却又意义非凡。我开始为她写诗,仿效的是华兹华斯的路数,每首都是十四行。我跟她说,千万别给别人看,因为真的写得不怎么样。我给她写诗,她就给我画画。她画来画去,全是卡通人物,全是我和她,却又不像我也不像她。画中的她总是高大,而我总是矮小,她严厉地说:“不许看女生的小裙裙!”我胆怯地说:“没有。”
“也不许看老师的。”
“更不敢了。”
“那你在干吗?”
“看女同学内裤呢!”
我说她幼稚,她不服,说我是黑社会,还问我为什么要混黑社会,我说我不是黑社会,她非说我是,我说:“我什么时候成了黑社会了?”
“你的态度很不端正。还没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吧!”
“我早已认识到问题的荒诞性了。”
她又是打我,又是胳肢我,我只好说:“我说我说。”她停了手,我想了想,说:“我真不是黑社会。”她又胳肢我,我只好承认我是黑社会,她要我保证不许反悔,我保证,我向毛主席保证,她这才放开了我,我自言自语道:“我到底是什么时候混成了黑社会了呢?”她高兴坏了,笑得花般灿烂。
从何讲起呢?就从小学六年级开始吧。
那一段真实的故事,没有因为要逗她高兴而有任何篡改。
那年我刚上六年级,在学校门口被一个四年级孩子撞了一下,我一把把他拉住。那孩子我认得,只是叫不出名字,他还有个哥,五年级的。我说:“撞我干吗?”他很不服气地瞪了我一眼,摇着胳膊要挣脱我,挣扎中还打到了我的脸,可给我气坏了,我抓着他肩膀把他摔倒在地。毕竟少两岁,矮半头呢。没想到他爬起来疯了似的给我两拳,小孩儿没劲,打着也不疼。可要你被小孩儿揍一顿,还是放学的时候,就在校门口,从今往后,天下谁人不识君?我旁边还有好多同学,个个义愤填膺,像是亲眼所见了路易十六正在吃奶的儿子欺侮了他们的雅各。有了他们的摇旗呐喊,煽风点火,火更大了,揪过来就给他摔地上,正在骑小子身上左右开弓呢,教导主任下班出来了,五年级时还教过我们地理课呢。我也不管我是不是恶人了,先跟主任告了状。我说这家伙撞我,不仅不道歉,还打我。我的同学们也随声附和,小孩儿百口莫辩,当时感觉就好像正义真的在我们这边一样,委曲的样子像是整个世界都抛弃了他,与他为敌。主任好像不太想管我们的事,也没评出个谁是谁非,就说让我们赶紧回家,不许打架。主任跟我妈岁数差不多,估计是还要急着回家给孩子做饭呢。不管怎样,主任的话还是要听的。小孩儿率先气咻咻地走了,看热闹的也一哄而散,主任也骑上车回家了。只可惜主任的方向是和我们的正相反。在我那帮好同学的鼓噪下,一直感觉没占着便宜的我又追上小孩儿,拳打脚踢,打得小孩儿鼻涕眼泪流了一脸。小孩儿很倔,虽然打不过,却就是不服气。他也不想和我打架,他只想回家,一边哭着一边走,就在我前面,一个又瘦又小的背影,现在想想,满腹悔恨与酸楚。可当时,根本不会这么想。他打不过就走,也不跑,我们一帮人就在后头跟着,不远处还有小孩儿他哥和同学,他们早就看见了,可是不敢管。我那帮同学还一个劲地撺掇我,我也听话,小孩儿走就走吧,我又追上去,又是一通打,就这么打打停停,走出一里地去!最后小孩儿都走出一大块儿了,本来以为这事儿就这么算了,打架的也打够了,只是,看热闹的没看够,他们说:“还不服!走就走吧,还骂骂咧咧!”他们一直认为他们是正义的一方,他们认为小孩儿没向我道歉是天理难容的,而且,我也是这么认为的。我加快了脚步,渐渐追上了小孩儿,而小孩儿还不知道,当我到了他身后,我叫了他一声,他一回头,我一脚踹去,他直挺挺地摔在地上,“扑通”一下。哎呀,真是忘不了那一幕。他那么小,那么单薄,才上四年级,一个十岁的孩子。想想,真不是人干的事儿。这时候,郭小军实在看下去了,他上来劝住我,他说:“你平时挺聪明的,今天怎么了?他们一个劲地火上浇油,不就是要你打架给他们看吗?”他这么一说,我恍然大悟,我是个大傻瓜,被人拿着当猴耍,心甘情愿,激情澎湃。回头看看,郑海生、杨程、石林、林聪还在为我鸣不平。
号哭吧,来为天下鸣不平!
说实话,我从未想过我要混迹黑社会,我跟黑社会真的不沾边。江童还跟我瞪眼珠子。再说,大可和林聪也从来不说自己是黑社会,他们只说他们是混社会的。“黑社会”一词可不是他们发明的,就像“高山族”本不叫高山族,汉人来了,当地人无处可去只好上了山,汉人称之为“高山族”。黑社会自然不如高山族那般无辜,可他们真的就是人们臆想中的黑社会吗?大可老跟人说他可是正儿八经考进高中的,要不是被开除,也是大学毕业;林聪念念不忘他小学一年级考过全班第一,还有他胳膊上的三道杠。我们那会儿管这帮人叫“好孩儿”,极少呼之为地痞、流氓、混混之类。小学快毕业时,魏志平问杨程以后有什么打算,他说:“当好孩儿。”有理想,如同一种高尚的职业。三年后,杨程因入室盗窃被拘留。本来也没事,偷了张存折非要到银行试试运气兑出来,正好被逮着。要不是他爸使了不少的银子他早就被起诉了,就这样,上了三年初中连个毕业证没有,他们班的毕业照上也没他。现在我的技校毕业证都不知扔哪儿去了,估计他还保留着他的小学毕业证吧。
我不是黑社会,我跟他们不一样,真的不一样,理想不一样。四年级时写作文,题目就是《我的理想》。当时我的理想是军人,班里一半以上的男生的理想也是军人。我还做过这样的梦:战场上奋勇杀敌,打死了许多敌人,也被敌人打死,可后来我又活了过来,胸前戴着大红花,无数的人为我欢呼。四年级的孩子写作文也就是两页纸,三百多字,可我一气写了五百多,都下课了,下了课就放学,别人都交了我还在写,老师都烦了,可我还没写够。我知道,我不是在写作文,我是在探求我理想的价值,它在崇高的峻岭间游走,追寻着光荣的足迹,以求到达光辉的顶点。要不是为了交作业,五百字还不够呢。同学跟老师说我写五百多字,老师略感惊讶,也为她的不耐烦稍感不好意思。到了六年级,《我的理想》还在写,孔武已想当个科学家了,郑海生想当企业家,我看历史课本上出现不少思想家,我想他们能够说出的话和写出字我也可以,那我是不是该当个思想家呢?我试着发明一些很有道理而别人好像又没讲过的话,还把它们记下来,有空就想想,好像它们真的很有道理,如此看来,我还真有些当个思想家的料。可到了作文课上就不能这么写了,我还写我要当兵,只是写得不太好。
阜安中学没考上,我妈找了人,可找的人没帮上忙,说现在太晚了,大同中学的校长都躲着不见,见不着人就调不了档,阜安中学的校长有心帮忙也帮不上。我既想我妈都把这事儿办成又不想因走后门而丢人现眼。后来一想,大同就大同,我哥不也大同中学的吗,不也考上高中了吗?后来技校毕业分配时,我妈要给我找找人,孟欣也说过这话,我都一概回绝了,这次,我彻底看不起门子货,也不想自己是这样的人。现在想想,还是要感谢那个没有给我帮上忙的阿姨,至少她帮我完成了一次性格塑造。
大同中学也不错,一所英雄辈出的学校。刚入校时开校会,有个初三的男生上台对着麦克风大做检讨,他开篇就是“某年某月某日是我一生难忘的日子”,因为那天他和几个同学一起爬了居民楼的天台上偷电视天线,当时就被人抓着送了派出所。那东西是铝的,能卖好价钱,八九年。我哥说了,这不算什么,还真是,下次开校会,就有个初二的男生做检讨,他的第一句也是“某年某月某日是我一生难忘的日子”,这家伙用把一尺长的自制匕首捅破我哥学校一高二学生的脾,他本不想捅他,也不敢捅他,可实在是打不过了。我还记得他姓杨,跟我们家也算街坊,后来听我哥说,他出车祸死了,开着一辆很好的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