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试依然顺利,老丁很是关心我的专科文凭是否已拿到手,因为他已经帮我联系了一家杂志社,那儿的编辑全是本科,还有个硕士,我连个专科都不是,不是分明为难主编吗?不用说,我很向往那个工作,对老丁别提多感激了。老丁又说,文凭不过是给人看的,水平才是自己的,将来靠的还是自己的真本事。他还是劝我多读些书。这是他常说的话,可我看他却整天忙于交际,还交了个女朋友,在酒吧唱歌的,漂亮、年轻、时髦、性感。也是,三十多岁了,该结个婚了。
整日忙着温书,好久没码字了,辜负了老丁为我的吹嘘。提起笔,想为如隔三秋的江童写点什么,可眼前浮现的却是孟欣的身影,好久没给她写信了,她也再没有来过信。重拿起她的信,还有她送我的大纸条,读了又读。也想不相思,免得相思苦;几度细思量,情愿相思苦。终究没有提笔,假的写不来,真的不敢写,生怕被人看见,而这才是我的秘密,自己都怕承认的才是。
江童约我去她家,说姥姥去舅舅家了。我去时已是下午,我一进门她正在择菜,那就我来吧。我切菜,她看着我,她说我刀工不错。她会做饭,不用我,我就管着给她递过来拿过去,可我又不熟,一时找不到在哪儿。换过来我炒,厨房地方太小,不免蹭了一下她弹性十足的臀,以我身体最软的部位。
她喜欢给我夹菜,说我炒菜还行,我说我和我哥上小学就会做饭,放了学的第一件事不是写作业而是做饭,要是我爸妈回来一看饭没熟,二话不说,上来就是一顿臭揍。她很紧张,问:“真打你啊?”
“不,打我哥。”
她白我一眼,还说我讨厌。她说她爸从未打过她,她爸是个很好的人,总是让着她妈,就是太老实,没什么本事,拴不住她妈。她说过她不喜欢她妈,她也不想成为她妈那样的人。我说:“也许你妈是太想回北京。”
“只要俩人感情好,天涯海角都是一样的。”
她的话让我很感动。也是,生活本来很简单,只是被愚蠢的我们搞复杂了。
吃完了饭我要刷碗,她不用我。她刷碗,我在一旁看着。她问道:“两个人结了婚,在一起生活,洗衣做饭、柴米油盐,是不是渐渐地就平淡了?”
“我想不会吧!尤其是和漂亮女人在一起,比如现在,而且,劳动人民最美丽。”
她拿洗碗水甩我,说我油腔滑调。
刷完碗,她擦干净水槽、灶台,又墩了地。都忙完了,上下拍着手,说:“好了,劳动人民可以去沙发了。”
她光着脚坐在沙发上,坐姿就像海的女儿。她问我笑什么,我说:“我一直认为我的运气不太好,可现在我发现我的运气实在是好得不得了。能遇见你,如同走进了童话。”她笑着吻我,轻柔的,如饮清泉。我们面对面地跪在沙发上,我问若是姥姥回来怎么办。她说:“不管她!”
那晚,我看到她的裸体,我都不敢动她,我说:“一件艺术品。”她说:“你就是我的艺术家。”
她整个的趴在我身上,脚也在我身上,一寸肌肤也没碰着床单。我如捧翠滴地抱着她,我说:“要问我希望得到怎样的姑娘?告诉你们,
我已经如愿以偿,我想,有她已经足够。
我曾漫步海滨,替自己捡拾贝壳;在其
中一个里我发现了珍藏,它永在我心中
珍藏。”
没想到,林聪打伤了人,跑路来了北京。我哥也真行,还把三味书屋电话给了他,他一口山东话的打来电话,问孙嘉树在不在,我一时没听出是他,吓我一身汗,立马长出了一后背的刺儿,刺猬还穿着衣裳,紧紧地绷在身上,没等着扎人,先扎死了自己。更没想到的是:跑路还有个伴儿,不是别人,竟是范福林。林聪进监狱之前还被范福林一伙砍了一顿,我去他家看过他,脑袋上缝了十多针,虎口上串着线,要是没那几根线,大拇指还真不知搁哪儿呢。我不明白他俩怎么就混到了一条船上,出双入对的,比亲兄弟还像一个娘养的。听我哥说,范福林人品极差,阴坏。
我都不知道我哥是怎么想的,之前也不跟我说一声。电话里,林聪没跟我说他是跑路来的,也没跟我说是和范福林一起来的,他只说他来住些日子,我还以为他是来玩的。我说我在上班,我真的在上班;我问他住哪儿,他说五棵松;我问他来住几天,他说可能住个把月吧;我说我下了班还要上课,等我下了课去找他,他说他找我就行,今天不方便,明天也行。我记下他手机,下了班就给我哥打了电话,我哥这才告诉我,林聪拿双管猎枪轰了人,是来北京避风的,同行的还有范福林。在此,我不想美化我自己,我只想实事求是地说,我是个性格温和的人,我从没因为我闯下的祸而改变对自己的认识。那天,一听到范福林的名字,我就火了,我问我哥:“你脑子有问题啊?动动脑子好不好?”我哥颇感委屈,他说:“他想见见你,就跟我要电话了,你能不给他?放心,都是自己家人,大聪不能出去给你瞎嚷嚷去……”他根本就不懂,当下,那纠缠我的并非是什么放心不放心的问题,就像他不懂还没上学时的我被死亡纠缠一样。其实,我是不想和以前的人再有什么来往了,我想过一种没有过去的生活,如果我的过去是另一番景象,我当然不想我一出娘胎就他妈二十岁,可我的过去能够和人讲吗?我恨不得我是另一个人!我是一个没有过去的人!怎么就不懂呢?
下了课,给林聪打了电话。没和江童在一起。我说过去看看他,他说太晚了,不用来了,他问我明天有没有时间,我明天还要上班,只是不用上课,他这才说他是来北京跑路的,打了个人,还不知是死是活。我听电话那头有电视的声音,好像还有另一个人的声音,又好像没有。他说还是他来找我吧,因为他那边还有别人,不管谁看见谁,都不好。不知道我哥是不是给他打过电话了,希望没打,估计是打了。
我和林聪是表兄弟,他的奶奶和我的爷爷是亲兄妹。小学四年,郑海生打过很多人,不是每次打人我都不会麻木不仁的,可他每次打林聪,我都想出手,我要打得他一把鼻涕一把泪,就像他打林聪那样,我要他一边哭一边说:“服了,服了,再也不敢了!”有时我想,若是我被郑海生打,林聪会怎么办?
我和林聪住前后屋,上学放学总是一起。他姐和我哥同岁,在大同小学。上学的路上常能碰见他姐的同学,有时也和他们一起走一段。有个家伙个头不高,虽大我三岁,大林聪两岁,却比我们高了没多少,还没郑海生高呢。这小子不是什么好鸟,他仗着大我三岁,他胡噜我头,我要胡噜他头却怎么也够不着,连个头发梢都没碰着,还被他接连使出千慈大悲观音擒拿手。我有些气恼,但还没恼到要翻脸,因为他一直在笑,我就像是他的玩具,就连我自己都觉着可笑。林聪可没觉得有什么好笑,他上去推搡那家伙,俩人三推两推竟打了起来。林聪当然不是对手,那家伙像个老娘们似的揪住他头发,要不是还有一个他姐的同学上来劝开了架,林聪就吃亏吃大了。
我没有什么最好的朋友,所以,他也不能算是,可是,我和他是从小到大的伙伴,而且,不能忘的是,我们是兄弟。
他结了婚有了孩子之后,我们又见过,我们又说起许多过去的事,他说他从来就不爱欺负人,他也不知道他怎么就走上了一条那样的路。
是,他不是一个爱欺负人的人。他还曾当过班长,在郑海生来我们班之前;他还考过全班第一,老师很喜欢他,在郑海生来我们班之前。他后来的学习一落千丈,越大越糟糕,到了六年级,排名已和郑海生、郭小军扎堆儿了。他也说,要不是跟郑海生同了学,他不会是现在这副样子,至少也要像我哥一样混个大学毕业。人们心中都有个美好的愿望,那个愿望便是换个过去,和我一样。
他是我们班和郑海生打架次数最多的,也是这个世界上和郑海生打架最多的。在我们班,最不服郑海生的就是他了。从三年级就开始打,一直打到初中三年级,亦敌亦友。他老在背后说郑海生的坏话,也不知他打哪儿听来那么多故事,他说郑海生是个流氓胚子,上幼儿园时就趴小女生身上,还说得有名有姓的,女生就是四年级一班的(当时我们上三年级),名字实在是记不住了,只记得长得挺好看的,胖乎乎的,个子也不矮,也是个美人胚子,一点不比吴小笛差,只是风格迥然。林聪没有瞎说,郑海生和那女生还真是一个幼儿园的,至于是不是上了人家的床,我还没从第二人嘴里听说过,但不代表我相信,也不代表我不相信。他还老说,要不是郑海生比他大一岁,也不见得就比他跑得快、跳得高,也不见得就打得过他。
这些话是不是传到了郑海生的耳朵里,不得而知。至于这个不服气嘛,不用听,看也不必,闻一闻空气中的味道就知道。林聪是农村户口,他爸在大队里开拖拉机,郑海生说林聪他爸是死鸡。林聪说:“你爸才死鸡呢!”
“你爸不是开拖拉机的?”
“你爸不是开车的?”
“我看你不服啊?”
“我服不服,用你管?”
“我不管你,你长这么大?”林聪不想再理他,可哪儿行啊?他推他一把,“干吗去,死鸡的儿子!”
“你才死鸡的儿子呢!”林聪已经又烦又火。
“你除了这句还会别的吗?”
“你管着吗?”
“我不管你,谁管你?供你吃,供你喝,不能没良心!”
“你算个屁!”因为他实在找不出更好的第二句话了。
“你骂人?”又推他一把,“你敢骂人?”又是一把,差点给他推倒在地。
“龙海生,别太欺负人!”
“你爸才龙海生呢!你骂谁?”一巴掌掴在脸上,奇耻大辱!这还不反击真就是死鸡的儿子了!仗就这么打了起来。可是,真的打不过,也骂不过,还白白搭上不少的眼泪。这还仅仅是课间,放学路上那才是真正的战场,敞开了打。
四年级有一次,放学的路上,他又把林聪打哭了,有个个子矮矮的青年看到我们,他双手拎着暖水壶,穿着又黑又亮的皮鞋,个子跟郑海生差不多高。他叫住郑海生,手还拎着壶,当胸踹了郑海生一脚,他说:“再敢打他,我踢死你!”郑海生可怜巴巴地看着他,我们谁也不认识他,略感奇怪地看着他,林聪光顾着哭了,对于刚才的一幕好像没什么感觉,继续哭着走他的路,我们也跟着他走了。打郑海生的人也走了,走在我们的后面。郑海生愣了愣又跟了上来,揪着林聪的书包,林聪推开他,他又推了林聪,俩人一边走着一边推搡着。打郑海生的人没再打他,他有些看不明白了,他看了看,犹豫了片刻,继续走着他的路,只是走得不太坚定,和我们同一个方向。郑海生扭着林聪的手,林聪痛苦地流着眼泪,他看到了,可他没再管,继续走他的路,好像没有看见,还走到了我们的前头。我发现,他不仅个子矮小,还很瘦弱,有一百斤吗?不好说。他有十八岁?也许二十,二十多了。他是干什么工作的?今天不用上班吗?从那之后,再也没见过他,我常常想起他,但是,想不明白。
其实林聪还是很能打的,也许只是打不过郑海生吧,也许真是因为郑海生大他一岁。他会跳铁门坎,郑海生不会;他会翻跟头,郑海生不会;他敢拽着绳子从二层楼上滑下来,郑海生不敢;上了初中他还敢打老师,而在郑海生这儿也只是想想;再后来,他拿着军刺捅人,拿着双管猎枪开火,郑海生连想都不敢想了。他说,他是郑海生教出来的。那么,我们是不是都是郑海生教出来的呢?这么说,岂不推脱的一干二净了?我技校还没毕业,林聪就进了大狱,郑海生拿什么跟他比?他还把罪过推给郑海生,那我又要推给谁?这个破烂的世界像张密不透风的网,太多的交织,看不清前因后果。
初中,林聪和郑海生还在一个班,我记得初一时,他们关系相当不错,毕竟是四年同学,要打世界还得自己人。上了初二,林聪跟我说:“我要打败郑海生,凭我的双手。”那时,他已小有名气,个头也长了起来,跟郑海生偶有交手,不太吃亏了。毕业后,他混得风生水起,有回打群架,正好郑海生看见,还出手帮了个忙。郑海生得病后,林聪去看望了他好几次。
打了郑海生,我很后悔,问林聪我为什么会动手,更像是问自己。他却问我:“考初中那年,你差了多少分没考上阜安中学来着?”
“四分。”
“你数学考多少分?”
“八十六。”
“这就是命!我还考九十二呢!你要是再多考四分,上了阜安,再上了高中,上大学,也用不着跟着俺这些人瞎胡闹了。碰都碰不上郑海生,你打谁去?”
我学习是挺好的,我也不知道我怎么就考了八十六,其中有道算闰月的应用题,我居然连这种题都做错了,那题正好四分。我上技校后,有次去蔡老师家拜年,她还对我三年前的名落孙山而惋惜,生气地说我:“一上课就跟郑海生说话,越到了考试越不好好学。”我就没好意思跟她掰扯,要不是她安排的好座位,我能靠郑海生那么近吗?再说了,他不跟我说话,我能跟他说?当然,虽没说出口,只想一想,就足够惭愧了,虽说是在郑海生死之前好几年。
那之后,再没见过蔡老师,有些想念。
跟他说可以坐地铁,还是打车来的。还是老样子,老远就看见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女人看,人都走过去了,还扭着头看不够呢。见了面,他拍着我肩膀,说:“白了,胖点了,过得不错!”我指给他看我上班的书店,邀他进去看看,他说:“不去了,粗人,进去丢人,装都不会装。”我说我们书屋虽小,可名气不小,常有外国人慕名而来,昨天还来了几个日本人。他张嘴就来了句“口淫你去哇!”我问他什么意思,他说:“不知道,可能是‘你好’吧!”我们去吃饭,他左顾右盼的,说:“北京嫚就是有气质,知识女性。”饭馆里人不多,吃饭时我问他到底怎么回事,他说:“操,买卖干大了。都是范福林个驴跟马操的,我说不干吧,非不听。他什么意思呢,他想把常新(一家韩企制鞋厂)给霸了,他想,如果里里外外都是他的人的话呢,他就敢跟韩国人说,常新的安保他包了,保险一双鞋偷不出去。这不他妈有病吗?给你二十万,你包了?关键是你包不了,我在常新干过我不知道?谁不想偷双鞋挣点儿钱?想看住了根本就不可能的事儿,环节太多,再说,是个人就想雁过拔毛。当然,也不是看不住,可是,得罪人太多了,根本就犯不上。他说什么呢,他说他就是要给韩国人看看,就他有办法,就他镇得住,有他在这儿,常新就丢不了一双鞋,一只都丢不了。这呢,不过刚起步,韩国人一看,不错,有能力,胶州一霸,就乐意跟他做生意,韩国人有钱啊,他有人,让韩国人投点儿,这不就等着数钱了吗!想得不错,可你想搞定一个常新,别看就那么几百人,不容易。里边关系复杂着呢,一帮一派的,纯粹是趟浑水。他不听啊,就往里安排人,弄着弄着,得罪人了,车也让人砸了。后来听说是黑蛋儿干的,当时黑蛋儿很猛,五边发早不玩了,正经六四。范福林说这次一定要黑蛋儿心服口服,拿着双管猎枪就去了,我们俩一人一把。我本来以为还能说上两句,要不上去打一顿。范福林害怕了,害怕黑蛋儿掏枪啊,上去就给了黑蛋儿一枪,我都惊了,有个小子要掏枪,我又给了他一枪。那黑蛋儿也不是善茬儿,早不是以前的黑蛋儿了,拜了个大哥,青岛市人大代表。×,没办法,跑路了。”
“黑蛋儿死了吗?”
“没有人死。”
“害怕吗?”
“怎么不害怕?没让人抓着,抓着不打漏了不算完。”
“跟他住一块儿?”
“啊,俺大哥--老满--满街乱给找的人,一居室。”
“要躲多久呢?”
“一个月?差不多吧!老满去办,看他的了。都他妈跟范福林沾光,×。”
“怎么能跟范福林走一块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