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有一天,还剩没几天就要考试了,该上课了,我回到教室一看,石艾坐在我座位上,而她则坐在石艾的座位上。石艾冲我一笑,而她也默默看着我微笑。还用说什么吗?我拿起书本一句话没说就和她坐到了一起,那是我们唯一一次同桌。坐到了一起才发现,我像个小学生一样拘束,虽有说不完的话,可就是拘束,我还是小孩子。
考完了高中的试又回了学校,她又报了一中专,我报的是技校。中专的考试比技校的早半个月,她考完之后就不用再来学校了。可她还是来了,跟我说:“我考完了,不用再来了。”我还不知道她住在哪里,也不知如何才能找到她,我想知道,可我没问。只是一想到或许再也不能相见,再也不能肩并肩地坐在一起,就说不出的难过,像是一颗心掉进了黑漆漆的井里。她推着车往外走,我失魂落魄地送她,她嘱咐我好好复习,我却恨不得明天就考试。还不知道她考的那所学校在哪里,可是,我也没问,只是像个傻瓜样的默默地把她送出学校。已不记得我们都说了什么,能记得的也只有那时的心情了。还记得那天,她穿了件粉色小碎花的衬衫,袖子是喇叭口的。她骑上了车,又是从前面迈的腿。目送着她,看着她的短发被风微微吹起,看着她渐渐地走远,拐过一个街角,消失不见。可我依旧久久地伫立,驻望着不见的她,那就是我的表达,只一个人时才敢做的表达。
那年我们都是十六岁。时光流逝了我没有移动,云溪河在密腊波桥下扬波。
因为没有考上高中,所以我立志做个作家或是诗人,既然没机会上大学了,就找个事儿干吧!那年暑假不再有作业了,我读了几本书,我觉着我还行,为什么不试试呢?既然拿破仑用火炮尚不能征服欧洲,而巴尔扎克却用羽毛笔征服了世界,那么我就做个巴尔扎克吧。待我戴上七星的桂冠,再来到你的身旁,奉上那熠耀百代的诗行,由此,世人可知,龙沙可曾爱过你。
说来也巧,胶州每年都有举办物资交流会的习惯,每年十一月,在大街上,拉起一个个帐篷,绵延三里多地,日用百货,无所不有,1984年我妈还从物资交流会上买回台青岛牌电视机。总共十来天时间,人山人海,城里的、乡下的,像赶集也像庙会,小县城的大事件,尤其是女人,总要从物资交流会上买回去点什么,管它有用没用呢。那年,我家门口新修了条马路,因为那条马路,我家住了十年的房子拆掉了,林聪家也拆了,长年家的老宅也拆掉了,一方方百岁的老砖散落成废墟,一段段传奇再无人记起,生存华屋,零落山丘矣。新房还没有盖好,我家只好搬到邻居空出的两间老屋里住下,一出门就是那条新修的马路,那年的物资交流会就开在我家门口。我不记得我出去干吗了,好像是去了趟厕所,我家连个厕所都没有。回来的路上正好碰见她,如同在高高的山上捡拾到渴望了多年的五彩的贝壳,好了,就别再问我还想遇着什么样的姑娘了。我就和她站在路上说啊说啊,说个没完,她说得很少,只看着我听着我就足够了,从嘴角到眉梢写满了欢欣,一双闪亮的明眸闪亮着爱意绵绵。四个月没有见面了,我想把这个四个月发生在我身边的事都讲给她听,如同四个月来她都在我身边看到了一样。我上了技校,技校有好多好玩的事,我们用的三角板和圆规都是学校发的,那都是可以在图纸上铺着丁字尺画图的,可不是小学生用的巴掌大的小玩具,不要我们一分钱;我们还可以拿着《学生证》去澡堂子洗澡,跟工人同样的待遇,也不收一分钱;我们一入学就参加军训,军训打靶可是用的机关枪,带三脚架的那种,一枪打出去,震耳欲聋,喷出的火舌有一米多长;军训吃饭也有学问,吃油条不能吃一根拿一根,这会让人笑话的,而且当你第二次伸手时,笸箩里已剩不下三根了,一张饭桌坐十个人,想吃饱,只有能吃多少泡多少,泡得越多,吃得越饱……我滔滔不绝了多久?一个小时吗?不可能,两个小时还差不多,再说,谁还管它什么时间,全世界的钟弦断了才好。只是,她身边还有石艾的,现在想想,真有点对不住石艾,我们都好像忘了石艾的存在,她默默地站在孟欣的身边,看着我们,带着笑意。
我没有把她们让到我家去,因为那两间半的小屋实在是寒酸,还有那破破烂烂的小院儿,连间房子大都没有,堆得乱七八糟,还有个撒尿的桶。
从那之后,我找到了她的学校,她跟我说的,其实只要我换一条上学的路线就会从她学校门口经过,一点不用绕远。她家离学校很近,也许这就是她报考那所学校的原因吧,她爸跟那学校校长认识,不过不认识也没什么,那学校非常一般,也就是混个文凭吧,她想入学也无须走什么后门,可有人关照总归是好些,她爸就是这么想的,她好像也这么认为。
我每天上学都从她学校门前经过,若无天大的事,从不改变。时常可以看见她。她从家到学校要走过一条长长的胡同,出了胡同,马路对面就是他们学校,她每天都是走着去上学,挎个书包,有时抱着几本书。每次骑车经过我都要左右张望,那是我无比幸福的一站地。其实也来不及说什么,只是匆匆的一个照面,看一眼苹果花的笑容,那是波提切里才配有的梦幻迷醉。大多时候是她还没走出胡同,我们远远地相视一笑就足矣。有次她正好坐在教室窗边,我一眼就看见了她,她也看见了我,像是老早就看见了我,向我微笑着招手,也许还在上课吧!
圣诞节前,她托石艾她哥石芜给我送来一贺卡,石芜和我哥是初中同学,关系很好,常来我家。当时我哥正是大学一年级,不在家,石芜特意来给我送贺卡,他见过孟欣的,所以跟我说人不错,要我好好把握。
贺卡是装在信封里的,信封封得严实。她不相信邮递员同志。那张贺卡我留了好久,都能背下来了。
贺卡是这样写的:
明天有个小姑娘就长大了,可她却害怕了,因为有个和她最要好的小男孩儿也要长大了。
明天,他们的友谊还如从前一样吗?她希望是一样的吗?还是希望有些不一样?不一样又是怎样呢?不敢想!而他又是怎样希望呢?
明天是平安夜,不管明天怎样,我都祝福你,我最要好的小男孩儿,平安!
第二天是个大雪天,我提前了一刻钟出门,揣着送她的贺卡,站在她一贯出现的胡同口,看着漫天的洁白的水晶花慢慢落下,它们舍不得落下,舍不得离开童话的世界。雪花落满了头,我舍不得掸掉,它们装点了我。大约过了十分钟,我看见了她,和她同行的还有一位女生,也是高高的个子,由于雪花的遮挡,看不清相貌。她早就看见了我,一直在看我,还跟她同学说着什么,只是脚步一点没有加快。真是好样的!最后,她同学都看不下去了,推了她一把,她这才小跑了起来,笨得像只鸭子。跑了没几步便到了我面前,问我:“等半天了吧!”
“没有,刚来。”
“刚来就成老头了?”她伸手掸掉我头上的雪。
我突然想起她上初二时曾揶揄过我的身高,我说:“现在不说我没你高了吧?”
“你这人这么爱记仇啊!”
“最大的缺点就是记性好。不光这句,你说的好多话我都记着。”
“都记着什么了?说我听听!”她开心地笑着,又见她鼻梁上细小的皱纹。
“比如你说我聪明啊!”
“那是骗你的!”
我不介意她偶尔取胜,就算她老赢,我都不介意。我从怀里掏出贺卡,我本想说我不如她,因为我是个爱情路上的落后者的,可她的玩笑冲淡了我的忧郁,不过,就算不是,我想,我也说不出口,我只说:“你不光聪明,你还为人厚道,脾气也好,总之,很多很多优点,比今天下的雪都多。”
“你今天怎么了?这么会说话!”
“冻糊涂了呗!”
“我看也是!”
她同学在五步之外知趣地等她,如果只有我们两个,我想也许我会有勇气抱抱她。不,不对,我不敢,那不过只是个想法而已,距离实际的行动还有好远。她说:“快走吧,要迟到了!”我骑上车,她说:“路上滑,慢点骑!”悦耳的莺声如温热的泉水流过我的心房。走出了好远我才想起,我没有向她同学打个招呼,这样太没礼貌。可我真的不是一个没有礼貌的人,那为什么没有向人家摆摆手或是报以微笑呢?那一刻,真的就像是眼前只有一个人。
至于我送她的贺卡,我已不记得写了些什么,不管写了些什么,反正是写不过她。
或许,因有她的关系,我更加坚定了我要成为一名诗人的理想。当初的理想没有变,我要世人知道,龙沙曾经爱过她。
那之后,总算知道了她住哪儿,她家就在图书馆后面,新建的红色的楼,炭黑厂宿舍。我常去图书馆借书,可我却没有找过她。我不知道她住哪个单元,难道站在楼下等她?进进出出的指定有她的家人,他们会怎么看我?我是谁?徐志摩吗?方鸿渐都算不上,也敢相思树下待佳人?我又干吗要去她家呢?去见她父母,去见她三个姐姐和两个姐夫?人家若问:“小伙子,哪个学校的?”我说锻压厂技校?人家也许会说:“学门技术好,将来社会还得有技术。”我说什么?我说:“对,我们老师也说过:‘金买卖,银买卖,不如回家搬铁块。’”?
我没想到,过了没多久,她来了我家,由石艾带领。那时我们已搬了新家,两个二居室,二楼和三楼,一个201,一个301,四间正房和两间厢房还没换来,又花了两万块,小操场般的大院子一分不值。那天是个星期六,我爸妈都上班,我哥从青岛回来又跑到实验高中去踢球了,我一个人在家蒸了一大锅包子。到了点儿,一个人也没回来,我也不等他们,自己吃完正收拾呢,突然有人敲门,开门一看是石艾,她很少来我家的,我正纳闷呢,她却笑问:“你看谁来了?”我真的没有想到,当我看到孟欣正笑着走上楼梯,那一刻的欢喜惊奇一生难忘,只有一次,再未体验过的。那天还令我没想到的是,她穿了条短裤,脚上是一双凉鞋和短丝袜。我从未见她穿过裙子或是短裤,那双秾纤得衷的玉腿直如粉脂砌就、象牙雕成,平生第一次得见。因为嫌天热,我只穿了条长裤,连件背心都没穿。她见到我光着膀子还有些不好意思,我赶紧去套了件短袖。桌上还摆着包子,我请她们吃包子,我说这是我包的,石艾拿起一个,跟孟欣说:“包得还行啊!”
“挺好看的。”她第一次来,还有些拘束。
“嘉树可能干了,还会包饺子呢,包的饺子漂亮着呢。”
“别,别,别这么说。”
“真的,我哥吃过他包的饺子,说比我包的可强多了。”
“那比我就更强了,我包的饺子……家里就你自己吗?”
“都还没回来呢。”
“我妈说一看包的饺子就知道是懒汉干的,全是躺着的,都坐不起来。”
包子有些凉,我说给她们热一下,让她们尝尝我的手艺。孟欣说:“那可不行,第一次来你家,还没见过叔叔阿姨呢,就先吃上了?我们正吃着,你爸妈再正好回来撞见,那成什么了?”
“孟欣来可不是为了包子,是为了一个人。”
孟欣笑着白了她一眼。而我心中,如饮甘露。
那天我爸妈回来的特别晚,我哥回来的也不早。石艾在另一房间自顾自地玩,而我跟孟欣只要坐在一起就有说不完的话。我们聊起彼此的学校,她说她的同学常在教室抽烟,一看老师来了又装作什么都没干。我问她干吗不去上高中呢,因为我们那个班只考进两名同学,可上了高中的却有十多个,不用太费劲地走后门,只要交上三千元的培训费,考不上不要紧,也没什么可害臊的,三分之二还要多的学生就是这么进入高中的。她说:“我爸也找了实验中学的主任,可你都不去,我去干什么?”她总是这么大胆的,常常让我大吃一惊,既高兴又有些不好意思。她这么说是为暗示我和讨我喜欢吗?开始时我是这么想的,可后来我才知道,她真的有过要去实验中学的打算的。我也跟她讲起我的学校,我们学校的管理还是很正规的,老师对我们也很负责,教我们机械制图的老师见我下午上课睡着了就批评了我,我没觉着怎样,她却脸红了。孟欣问:“女老师吧?还挺漂亮吧!”乜斜的目光像是能看到你骨头里的潜意识。
“我只是想说我们老师对我要求严格。关键是之前我期中考试机械制图没及格,我有生以来第二次不及格……”
“第一次呢?”
“第一次是在小学四年级的期末考试,语文考了五十八。作文要求描写一种水果,其中有几个孩子呢就写了西瓜,老师说西瓜不能算水果,你看那黄瓜,它就不是水果,是吧?结果就给这几个孩子判了零分。那几个孩子感觉冤得要死,非说西瓜就是水果。西瓜是不是算水果,我也不知道,反正跟我没关系,虽然我也是零分,因为我写的是大白菜。”
她笑了,她还说:“石艾早就跟我说过,当时我就想:这人怎么这样啊?不是缺心眼吧?”
我说我对技校的课程实在是没兴趣,但到了期末我还是考了九十多分,因为我们是算期中和期末综合成绩的,期中只占40%,虽然期中考试没及格,可我还是顺利地拿到了奖学金。她问我是不是以后要当工人。怎么说呢?当时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块当作家的料,我连篇短篇小说都没写过,我也没读过多少作家的作品,我记得那之前我看过巴尔扎克的《幻灭》,傅雷翻译的,看完之后我都傻了,波澜壮阔如一条大河,包罗万象如百科全书,原来一个作家需要懂得那么多,站得那么高!其貌不扬的胖子却有着女诗人般细腻情丝,那喻义深远的剧情要出自一个怎样恢宏且婉转的心胸?是崎岖坎坷的经历造就传世的佳作?还是天纵奇才?还是要归功于那大革命般的伟大时代?我!还要读多少书?还要走多少路?我,不知道!我不是一个害怕失败的人,可我害怕丢人,所以我说:“以后,可能会开车,像我爸那样,或是做个小买卖,开两家沃尔玛什么的。”
“等你开了公司,我给你当会计去!要不,出纳也行!看得上吗?”她学的正是会计专业。
我本想说当媳妇都行的,可我没敢说,我问:“不当记者了?”
“我姐夫说,中国没有记者。”
“你哪个姐夫说的?”她听出我的弦外之音,笑着白我一眼,我说:“正因为天黑我们才点灯,正因为机器坏了我们才要去修理,这是我们的工作和责任。”
她的眼睛如灯盏般突然闪亮,问:“说实话,你到底想干吗?”
“为人民服务!”
她有本毕业寄语的小册子,同学们在留言之前先要写自己的星座、住址、崇拜的偶像、人生理想等等,我在理想一栏写的就是“为人民服务”。
“干点什么为人民服务呢?”
怎么说呢?跟她说“不做夏多布里昂誓不为人”?是嫌脸皮不够厚吗?可是,不跟她说又跟谁说呢?也许我就要说出来了,可她看我很为难,突然问我:“你说,张爱玲为什么会爱上胡兰成呢?”胡兰成是谁我都不知道,我问她胡兰成是谁,她又耐心地给我补起了课,一点儿没有好为人师的派头。当时我就想,她怎么就看上我了呢,我连胡兰成是谁都不知道。亏得没说要当作家。
我哥回来了,没过多会儿,我妈也回来了。他们只和孟欣简单地打了招呼,就没再打扰我们,他们一边吃饭一边和石艾聊着天。孟欣小声说:“你哥没你漂亮。”干吗要用“漂亮”呢?她又说:“你长得像你妈,你妈年轻时候一定很漂亮。”
“没你漂亮。”
“快拉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