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东明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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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东明塔院——千偈万颂功德林(3)

一日,师负薪,舟见曰:“将荆棘作么?”师曰:“是柴。”舟呵呵大笑。师罔然。舟曰:“是柴将去烧却。”师起疑,曰:“和尚毕竟什么道理?故问我,我迷不能答。”是夕刻意参究不觉被火燎去眉毛,面如刀割,以镜照之,豁然大悟,作偈曰:“负薪和尚唤为棘,火焰烧眉面皮急。祖师妙旨镜中明,一鉴令人玄要得。”乃呈于舟,舟便打。师夺拄杖,云:“这条六尺竿几年不用,今日又要重拈。”舟大笑。师又即偈曰:“棒头着处血痕斑,笑里藏刀仔细看。若非英灵真汉子,死人吃棒舞喃喃。”舟曰:“即此偈语,可绍吾宗。果是从缘入者永不退失,从疑得者妙用随机。”乃付偈曰:“临济儿孙是狮子,一吼千山百兽死。今朝汝具爪牙威,也须万壑深山止”。

从此名闻遐迩,学者云集。得法者有五人,逝于成化八年(1472)。十二月九日,全身塔于东明寺右。

试译:

宝峰明瑄禅师是姑苏吴江人氏,俗家姓范,是一位木匠。曾为东明寺海舟普慈禅师造东明塔院,做工时不慎为斧头伤了脚。他耐不住疼痛索酒吃,普慈听闻后赶来,对他说:“刚才作头您伤了自己的脚算万幸,如果砍去的是头,即有千石酒给您吃,您还能享用么?”他心中省悟,放下酒杯请普慈度他为僧。普慈就为他剃发了,说:“今天你的头真的落了。”他答:“头落了,爱吃酒的人头还没落。”从此便在东明寺内充了火头僧。

一天,他正背着柴火经过,普慈问:“这些荆棘要背去做什么?”他答:“这是柴火啊。”普慈哈哈大笑。他惘然有所失。普慈又说:“是柴就去烧掉吧!”他心中疑惑,问道:“老和尚您到底什么意思?故意问我,我糊涂啦!”这天晚上,他便在厨房里苦心参禅,不觉被火烧去了眉毛,面如刀割,揽镜一照,忽然间就大彻大悟了。作了一首偈子上呈普慈:“负薪和尚唤为棘,火焰烧眉面皮急。祖师妙旨镜中明,一鉴令人玄要得”。普慈棒喝,他夺过拄杖道:“这条六尺杖棒几年不用了,今天又要重拿起来。”普慈大笑。他又作偈子:“棒头着处血痕斑,笑里藏刀仔细看。若非英灵真汉子,死人吃棒舞喃喃”。普慈说:“就凭这首偈子,你就可以继任我的住持之位了。果然是‘从缘入者永不退失,从疑得者妙用随机’啊!”然后普慈付偈:“临济儿孙是狮子,一吼千山百兽死。今朝汝具爪牙威,也须万壑深山止”。

从此宝峰明瑄禅师闻名遐迩,座下僧徒云集,最终得嗣法弟子五人。他圆寂于成化八年(1472年)十二月九日,竖灵塔于东明寺右边的东明塔院。

以上三位禅师求法的亲身经历,从侧面生动地印证了当时禅宗南派所主张的棒喝机制。“棒”始于六祖打神会,“喝”始于马祖接百丈;禅宗里,师徒在研习探讨佛法的时候,扬眉瞬目、嬉笑怒骂,无一不是在说教;一记棒喝,一个耳光,乃至拳脚相加,也都是教育的方式。所谓言教不如身教,诸如上文万峰对普慈“实义”的传授,实实在在地痛在身上,自然一点即通了。觉悟,自然是机缘,但也不妨说是打出来的。此外,普慈所感叹的不能执着于单单一个玄乎的“悟”字而要不懈追求佛法真义不断修持,并没有违背南禅宗所主张的顿悟,因为理论上是顿悟,事实上却要渐修。有许多高僧是先修后悟的,但是也有很多先悟后修的,即一时开窍想通了某一佛理,还是要不断修行护持,继续慢慢体证。因此,顿悟和渐悟并没有绝对的区别,“方便有多门,归元无二路”,两者殊途同归,终极目标都是最后的“成佛”。从这几篇寥寥数语的行状里,我们读到了东明先人言传身教和举手投足间的真情至性,还有大智慧和大潇洒,祖师们的形象,仿佛历历如在目前……

做完了纸上功夫,剩下的,便是前往百花坞实地勘察,那边尚有一些被遗忘的残石碎件。陷埋在茂密的丛林之中,当年那宏伟的塔院已经荡然无存,在齐人腰的杂草堆里,我们发现有两根呈六角形的石节,上面仿佛还有一些刻字,但由于年代久远,这些石刻风化得厉害,已经很难辨识。不过仔细地用水洗刷之后,依稀可以看到其中有一节上写着“无广顺袒禅师塔”,另一节是“口口口二十四世口口会恒录禅师塔”。因为缺字也无法了解两位高僧生平。其余的那些残件,不仅有高达一米的置顶灵塔的圆锥形构件,还有好几块安于塔底的须弥座,呈四边形,一米见方,四周也雕刻了精美的图案。中间的莲花瓣托底直径有五十五公分,厚达二十五公分。光从这些构件的精美程度与形状大小来看,便可以想见当初这些灵塔之庄严伟岸;其规模之大,当远远超过康熙间那张分布图所描绘的九座灵塔了。余者都是零零落落的残件,在岁月的刀削斧凿下渐渐模糊了曾经那精心雕琢的容颜……可是字迹虽然已经涣漫,形状却尚能分辨,细细观察,可以发现塔院的灵塔以石塔为主;从构件风格看更是姿态奇妍,有单层单檐塔、单层密檐塔,外形也有正方形、长方形、六角形、八角形、柱体和椎体等许多种。

我国着名古建专家罗哲文先生主编的《中国古塔》中有这样一段话:“在许多历史悠久的寺院旁边,有成群的古塔,密集如林,被称为塔林。这些古塔是这一寺院中历代高僧法师们的墓塔,有的几座,有的几十座,有的甚至多达几百座。寺院的历史越久,规模越大,塔林也越大,塔的数量也越多。”登封少林寺、五台佛光寺、永济栖岩寺,这些都是自古以来的宗风重镇,千年传灯,有规模宏大的塔林不足为奇,而东明寺以一禅院而配备“塔院”,实不多见,由此也可以约略想见当年东明禅院鼎兴之盛况了。灵塔成林,这些各个历史时期的文物不仅是研究我国古代砖石建筑、书法雕刻的艺术宝库,也是研究佛教史、东明寺史的珍贵资料。只可惜,新中国成立后大力开展破除封建迷信活动,将僧寺尼庵都拆毁了;这些犹好说,只是十年文革一到,任凭金钟罩铁布衫也要碎作须弥芥子。

勘察的时候,当地林场的退休老职工告诉我们,当时在靠近卖鱼桥的三岔路口西侧山仚中,有一个散落的石塔群,镇上的人们只知道这里是和尚的墓地。在解放初期的破除迷信运动中,他们当年曾响应号召亲自上山搬运过塔院的石头,回忆起最初进山时,老人们讲,一眼望去,灵塔至少也有七八十座之多,鳞次栉比,场面壮观。而且有的塔建造极尽讲究,不光有高大精致的塔身,周围还有大青条石垒起来的台桌,每块条石都有好几米长,数吨之重。但教人哭笑不得的是,所有上好的青条石,当时都被当地农民与林场拆下搬走,充作了完美的免费建筑石料。

到了六十年代初期,南山林场搞基建缺少石材,于是这些石头又一次派上了用场,当时的职工将那散落的石塔构件,一一拆卸了搬运到场部后面,有的被用于房屋奠基,有的被铺作渠道坎,一些没用完的较小的零碎条石就随意堆在配电房边上,任由附近村民带回去填台阶,砌茅厕。拆了灵塔充石料已经煮鹤焚琴,再弃之如敝屣更无异佛头着粪。

到了文革时期,那些残余的顽石无疑是古封资修的余孽,自然被干净彻底地清理掉了。塔林中规整的大石都未能幸免于难,只剩下一些专用的石头构件,诸如圆锥形的塔尖,还有中间的莲花底坐,因为不能用在房屋的建筑上,才侥幸遗留了下来,零零落落,闲置在现在的网球场边上。仔细观察,这些石头大致还可以分为两种材质,一种是青石,一种是太湖石,可见建造之初选材之用心;而且各样构件的雕刻都十分精美,有莲花瓣的,有缠枝纹饰的,还有画梁和挑角,造型古朴,俊美秀丽。可是对着这残缺的美,却忍不住要落泪——美是不是一定要在残缺中才能保全?眼前弥足珍贵的沧海遗珠,并不能使我欢喜,反而愈发教人无限思念起过去的完整和圆满。记得曾经读到八国联军侵华时,那颟顸无能的恭亲王奕也终于满腔悲愤地说了这样一句话:“聚九州之铁,不能铸此恨也”,其词情之痛惋,于此刻得之。

跟着几位已经白发苍苍的老职工,我们深深浅浅地走进那片古老的神秘的天地,来到了这片东明先人的埋骨渊薮。悠悠沧海桑田,先师们的灵厝圣地,已经鞠为茂草。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何况在跌宕汹涌的近代风云里颠簸到现在呢?漫论花草树木,就连石头那般的无情之物都无法安然无恙地保全下来。塔院遗址的周遭尽是苍翠的多年生老毛竹,包围着中间一片疏旷的阔叶杂木林区,潇潇碧竹伴着唱导云间的松涛,仿佛细细碎碎的耳语,绵绵不绝,不知是在怀念,还是哀悼。整个山势坐北朝南,斑斑驳驳的阳光从叶片的缝隙中撒下一个又一个大大小小的光晕,随着满山的松风竹动摇摇曳曳;人走在这闪烁的光影和无尽的幽碧中,好似置身一出忧伤而恍惚的蒙太奇,思绪也随之飘得好远、好远——这片神圣又神秘的土地,千百年来到底经历过什么?遭遇过什么?见证过什么?纷纷竹叶飘向大地,白雪下种子沉睡,一朵花开了又枯萎,光阴不断流转,星图不断变换,多少前尘往事在春华秋实的更迭中化作了风流云散……

蓦地抬头,缠绵的思绪突然间生生地煞了尾——朗朗乾坤下映入眼帘的竟是一片突兀的狼藉和荒芜,几乎残酷得教人不忍卒睹。举目环顾,这曾经的庄严宝地如今到处都是坑坑洼洼的窟窿洞穴。原来,灵塔下面安放着高僧坐化的莲花缸,当时石塔推倒后就全被发现了,遂连那莲花缸也叫人挖走充了石料。唯一幸存下来的是最边上的一个坟墓,那是东明寺最后一个和尚连庆师父的长眠之地。当然,他去世已经是文革结束之后了。

地变贤人丧,疮痍不可观。地上的石塔毁了,为什么连地下的仍不放过呢?挖了去不成材,又扔在污淖和渠沟,任其蒙尘。“莲开上品之华,佛授一生之记”,这一片巍巍塔林,刻碑铭文、铸塔为林,凝铸的,镌刻的,不仅仅只是历代方丈住持一生的功德行状,更包含着后世弟子们对先师一份慎终追远的怀念之情。谁能想到,圣洁的莲座、莲座上的灵骨、灵骨聚成的净域,到而今都成了盗墓的天堂挖穴的擅场?诚然,如果当时的参与者真的只是按“上级文件指示”办事毁坏塔林的话,想到当时的政治形势,也是情有可原的;然而并不排除其中有人是带着让人啼笑皆非的私心的。当时随同我们进塔林的一位师傅很坦白地告诉我们,说当年普遍流传着一个讲法,即建文帝当年逃亡至此,把很多带来的金银财宝都埋在塔院的地底下了。荒唐啊,当年宫中大火君臣几人仓促夜奔,从此一番风雨路三千,谩说骨肉家人,就连江山,也一并齐来抛闪。“不提防余年值乱离,逼拶得歧路遭穷败。受奔波风尘颜面黑,叹凋残霜雪鬓须白。今日个流落天涯,只留得琵琶在……”当日梨园箫声散,只凄凄咽咽的化作了九韵十八拍,从江南到南蛮,堂堂八尺龙榻,直变成一张逃亡途中的行军床,随着逊帝萧萧西行的,只是一路号泣的悲风。仓皇辞庙日,哪里会顾得上带上金银珠宝?即使有,这千难万险的走来,打点下来怕也不够,又怎会留下一大笔财宝埋在那莲花座下呵……

扫视塔院,一个个的窟窿,黑洞洞的窟窿,好似无底的不死的怨咒。当人神共愤的时候,天理昭彰——如同出埃及记中的摩西,奴隶的身份再渺小,背后支撑他的却是磅礴天道,滚滚惊雷降下天谴,云垂海立的伟力面前,所有伤天害理的魑魅魍魉终将被吞噬荡尽——十年浩劫终于宣告结束。国泰民安四十年了,可是说来奇怪,众所周知毛竹的侵吞力是非常厉害的,神阻杀神、佛阻杀佛,穿岩破壑的九节竹鞭无往不利;塔院身处翳翳竹林的四面包抄之下,眼前这片小小的空地原本不消多少时间就该被同化为竹林。但教人惊奇的是这弹丸之地,这么多年来依然平地是平地,窟窿是窟窿,竹林归竹林,塔院归塔院。四周的万节凌云琅玕,在这片废墟前,似也带着十分的敬畏谦然退避三舍。也许是这样的吧,佛祖有灵,祖坟终究是祖坟,叫人刨了依然是降龙伏虎的庄严圣地,只不过再也不是步步莲花的如意佛土,而是充满了森森禁忌的威严雷池,即使竹鞭,亦不敢擅自僭越稍有放肆。

不过教人感到惊喜的是,正要离开时,我们竟然在塔院发现了一棵灵芝。通体火红,已经长到巴掌大小了,不知道是几年生的。回去之后特地查阅了百科全书的记载,书上说,“灵芝根本没有‘千年’一说,生长周期不过五个月;而且人工培育和天然野生药效相同,只是一种比较高档的进补品。”也许是这样吧,所谓的仙草,只是一种“菌类”,一种“补药”。但是千百年来的民间传统里,灵芝乃是祥瑞的宝物,可以“生死人”,可以“肉白骨”。最早的《山海经》里便有记载了,炎帝的小女儿瑶姬“未行而卒”,一缕精魂飘到姑瑶之山,化为了瑶草(即灵芝);这之后,又有了曹子建的《灵芝篇》,“灵芝生王地,朱草被洛宾。荣华相晃耀,光采晔若神”;有了明传奇《警世通言》里,千年蛇妖白娘子盗仙草的故事;直到今天,在时下流行的网络游戏《诛仙》中,依然还有口衔千年灵芝的九色鹿,足踏七彩祥云,飞腾于3D光影世界。古老的灵芝,是不死的传说。这片废弃的塔院,渎神的戾气与护生的佛法交缠相决,最终当然还是无边的佛法压倒一切。那一株天生天养长出来的灵芝,沐浴着深山灵塔的霞光宝气,静静植根于这片土地,昭示着无上清净佛地的大智慧、大福报和大势力……

东明塔院,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恢复了。事到如今,任何多余的徒劳的尝试,都只能沦为一种亵渎。那片残破的土地,如此的安静,无限高远的虚空之中,佛祖不语,尊者不语,众比丘与诸天诸龙不语,他们以亘古不变的沉默,冷眼旁观着人间种种的兴建、破坏和叹息。世路长艰,劳生有限,那唯一无穷无尽的,只是天地和光阴,睥睨一切,征服一切,也摧毁一切。那么,就这样让这片天地守着光阴荒芜下去吧,让他们去做历史的见证,做未来的见证。

附录:

山茨通际禅师塔铭

东明禅院自开山祖师慧旵圆寂后,由普慈禅师继任住持,普慈再传宝峰明瑄,但那之后直到清初孤云禅师接任寺务,这长达三百年间,传灯录一片空白。后来我们在《大藏经续藏》里发现了另一位住持,即山际通茨禅师,曾在东明禅院宰领过事务,前后时间为三载。但是山茨通际禅师并没有全身于东明塔院,且后世主要将禅师归宗南岳而非东明,所以单独附于章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