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堂,十月廿五。切忌莽卤,一句无私,日轮当午。
直下翻身,超佛越祖。堪笑雪峰辊球,禾山打皷。
大丈夫作用超群,岂肯钉桩摇橹,解制小参?
春朝解制好行脚,世出世间不可着。活泼风流物外游,切莫无绳而自缚。
衲僧践履不寻常,佛祖从来难摸索。脱体无依得自由,大方独步乾坤廓。
以上这些词境疏旷语意潇洒的法语和偈子,出自天台嗣祖所辑的《正源略集补遗》,诗僧署名“杭州钱塘东明孤云行鉴禅师”。是的,东明寺自明初开光,至抗战焚毁,彪炳寺谱的便是慧旵和孤云两位禅门宗师。明初年间,慧旵禅师来到古道山开创了东明佛门圣地的一派鼎兴盛况;此后历经三百年,天灾人祸几经兴废。清初年间,十世孙孤云禅师又来到了东明山,禅寺也随之迎来了中兴,禅院栉比,梵宫林立,岿然为浙西禅宗的一大重镇。慧旵和孤云,一位明初,一位清初,一位开山,一位鼎兴,六百年间两位举重若轻的领头人物遥相呼应。东明禅院那一番道幡高扬宗风大振的宏大气象背后,离不开他们勤勤恳恳的经营,其中孤云禅师虽为后来者,其功德相较开山祖师,亦不遑多让。
孤云禅师出身不凡,乃是余杭径山寺费隐容禅师的嫡传弟子,是禅宗南岳下第35世传人。他和东明祖师慧旵,师承关系一脉相连。根据《续指月录》中海舟普慈禅师的传记,提头一句便是“按师七世孙天童悟和尚传云”,则可知天童密云悟禅师是普慈的七世孙,而普慈是开山祖师慧旵禅师的继任住持,那么可以推算出临济宗在东明禅院的发展脉络——慧旵传普慈;普慈传宝峰明瑄,中间再传六世至天童寺的密云悟,密云悟传径山寺的费隐容;费隐容传孤云。掐头去尾,二人衣钵传承正好隔了十世,十个轮回,复归东明。
孤云禅师的一生行业,与当时禅宗发展史密不可分,这便需从晚明年间禅宗在江浙一带勃然兴起的时代大背景着手梳理。
细数禅宗在中国,自达摩祖师于南朝梁武帝时航海到中原、一苇渡江北上洛阳驻少林寺面壁九年后传衣钵于慧可,又经三祖僧璨、四祖道信、五祖弘忍、六祖惠能等大力弘扬,及至明朝时,已传法千年,成为中国佛教最大宗门。达摩祖师在中国始传禅宗,“不立文字,教外别传,直指人心,见性成佛”,到五祖手中,座下两大弟子有了分歧。大弟子上座神秀以“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一偈,明言主张渐悟;而当时充了火头僧的慧能则于壁面另题“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认为修行重在顿悟。五祖弘忍最终以慧能为正统,将衣钵传给了他。禅风自此遂有顿渐之别。
因慧能最初在南方地区传教,故称“南宗禅”;神秀在以长安为中心的北方弘扬禅宗,即称“北宗禅”以相区别。在惠能和神秀的时代,南禅宗偏居一隅,影响较小,而北禅宗则名震京师,势力很大。《旧唐书》载,久视二年,武皇时在东都洛阳,遣使延请上座神秀进京讲法,当时禅师“年迈不能行,以九十高龄肩舆上殿,武皇亲加跪礼”,可见北禅宗之名威宏大。但是安史之乱后,惠能一系禅法的影响日益扩大,成为中国禅宗的主流。故而自唐以后,其实是南禅宗统领了震旦佛教大业一千年。
禅宗衣钵传到六祖惠能禅师手里,其理论与实践,都被具体且彻底地中国化了。惠能认为“即心即佛,即佛即心。心是佛,佛是心,心佛无二”。既然是心佛无二,我们有心,心里就有佛,所以“平常心即是道”、“生活即是禅”,这就开创了禅诗的源流。自古以来禅学在古典文学史尤其是诗歌史上有着不可撼动的地位,从最初梁武帝与达摩祖师,白居易与鸟窠禅师,苏东坡和佛印禅师,直到近代双剑合璧的弘一法师,佛偈和诗词,禅师和文人,似乎跟“文”和“史”一样,都难以分家。
文人和禅宗相辅相成的共生关系,由东南临济宗的举扬可见一斑。南禅宗自慧能以下,历南岳、马祖、百丈、黄檗,一直到六世法孙义玄,在临济禅院光大门庭,后来,世世代代称义玄开创的那一派为临济宗。密云圆悟禅师身为临济三十世传人,对晚明年间临济宗在江浙一带的崛起有着无量功德。这一点在明末大儒黄宗羲先生的《明儒学案》里可以找到佐证,书中写到泰州学派陶望龄时道:“先生(陶望龄)之学,多得之海门(周汝登),而泛滥于方外。以为明道、阳明之于佛氏,阳抑而阴扶,盖得其弥近理者,而不究夫毫厘之辨也。其时湛然澄、密云悟皆先生引而进之,张皇其教,遂使宗风盛于浙东。”即说,东南宗风大盛的原因,是由于陶望龄将两位禅门宗师湛然澄和密云悟引入文坛,佛理和文章相互激荡生发,从而联手走得更远。
同样的,从禅宗对文儒的佛法熏陶来说,两位禅师也确实功不可没,特别是临济宗的密云悟禅师,以“简易当下,喝起现在”的法门,使儒门弟子深入禅宗思想,通儒宿士的文集中对此也各有呼应,黄宗羲在《思旧录》中有这样的记载:“吾邑有沈国谟、管忠圣、史孝咸为密云悟幅巾弟子,皆以学鸣”。因此,可知密云悟禅师,与当时文人广泛结交并引导他们接触禅宗思想,在文人士大夫圈子内形成一股论道、论佛的风气,从而为禅宗的壮大注入了一股积极的力量。
而且密云悟禅师在专注于将文学引入佛学的同时,并未荒芜本职,他广收门徒,将临济宗发扬光大到相当可观的规模。根据日人长谷部幽蹊所编《明清佛教史研究序说》中的数据显示,曹洞宗的湛然圆澄与临济宗的密云圆悟,三代弟子统计起来竟多达五百六十七人,光就密云悟禅师的弟子来看,法嗣就有十三人,嗣法弟子们又再纳弟子,故此整个临济宗成长的速度也极为迅速;更重要的是,这第二代弟子在提振宗门上并不逊于其师,其中密云悟禅师的门下弟子:费隐通容、汉月法藏、朝宗通忍、林野道奇、浮石通贤,都是清初能够擅一方之场的高僧。顺治年间,临济一脉还获得世祖皇帝的青睐,密云悟禅师的弟子弘觉道斋于顺治十六年应诏进京,诏曰“闻尔禅僧道忞,临济正传,宗门法器……是用特遣僧箓司右,阐教净行,禅僧法玺,斋敕口往,召尔来京,欲闻玄风”;而密云悟师弟天隐圆修禅师的嗣法弟子玉林通琇禅师,更于清顺治十五年奉世祖之诏入京,加封号为“大觉普济禅师”,赐紫衣,为帝子国师。可见当时临济一宗门下弟子风虎云龙,辟出了盛大的禅门洞天。
密云悟禅师在圆寂前,付法弟子为费隐容公、五峰学公、汉月藏公、破山明公、石车乘公、朝宗忍公、万如微公、木陈忞公、石奇云公、牧云门公、浮石贤公、林野奇公,共十二人。另外,还有剃度弟子三百余人。付法弟子中,尤以费隐容通禅师声名最着。他在杭州径山兴圣万寿寺修行,于顺治十七年(1660)圆寂于桐乡福严寺(东明禅寺孤云禅师亦于同年示寂),春秋六十九岁。临济宗一脉的禅门宗师都是儒释双修的人物,费隐禅师有《费隐禅师语录》行世,可见一代高僧的文采风流。禅师生前的收宫之作是《五灯严统》,记录起自七佛及西天诸祖、东土诸祖,下迄南岳、青原二大系,至明末之禅僧为止,“以匡正《五灯会元续略》之讹谬,严加勘校,使从前相传之道统不涉紊乱,故称‘严统’”。这也是费隐禅师对佛教文学的一大杰出贡献。而孤云禅师当时身为费隐容门下嫡传弟子,翻阅佛经,收集资料,对此书的考订以及最终的付梓也功不可没。
慧旵传普慈,普慈传七世到密云悟,密云悟传费隐容,费隐容传孤云,临济一宗,师徒争辉,照亮东南佛国的恢恢天宇。孤云禅师对费隐禅师孺慕情深,在恩师圆寂后不久即追随先师法驾西归。他生前,于弘扬禅宗之外,亦有着作等身,作有《东明志》三卷、《个录》四卷、《诗偈》一卷,身体力行地荣耀了临济儿孙儒释同修“禅师文人”双重身份的传统,惜乎全都毁于兵燹和破四旧,今皆无传。故而目今所能找到的有关孤云禅师的文字记载,只是一碑塔铭。据铭文,孤云禅师趺坐而逝之后,塔铭由他的同乡、进士出身的张惟杰所撰写,张在篇首即开宗明义写道:“以为儒与释之学异趋同归,初无二指,故藏海经艾数钞,余未暇搜览……”亦可为当时儒释两道相互激荡、临济宗大盛的一大佐证。
现将塔铭引录如下:
东明孤云禅师塔铭
(清)张惟杰
尝读欧阳《正本论》及纯甫《明道集》,岂若敌国心,窃疑之。继观桠州之称大鉴,乃始快然。以为儒与释之学异趋同归,初无二指,故藏海经艾数钞,余未暇搜览。然遇宗师论说,则必参礼扣击,不忍处去。
至孤云大师,尤得数待瓶锡,闻妙香片语沁心,如沸乍沃。每诵子美对公,如白雪执热烦何有为,差足移赠也!辛丑夏,五师示寂东明,余方卧疾苫次,勿获往。逾年始得趋拜湛堂,而其徒耀公乎,行略千余言,以师之塔铭清且引为慧公湛堂,乞铭吾家,无尽事若欲借笔端,点也出光明照耀不巧也者。余何敢望无尽,乃师视湛堂,则不啻过之日不辞而为之铭。按师讳行,孤云,其字俗姓宋。浙西嘉禾人也。数岁时辄喜兀如痴。里中群儿征逐嬉戏,师嶷然不动,日以为常年。十九弃家,抚能仁寺祝发,梵律精严,即俨然若尊宿,腰包庵饭遍访。只遇白山禅师机锋指点,即香休皈依诸金杰,参密老人嗣叁费老人于报国。信口辩难无有窒碍,拈椎竖拂当下了然,或以为九年完力未易致此,不知其实姓地通明举无滞义也。微言偈悉载语录中,为密费二老所需,而费老尤契重之,遂命为西堂,早得薪传,祖灯辉映,盖岁,月,日也!
庚辰春,善信蔡子公等请居钱塘,东明禅寺系旵祖师鼎兴古刹,历经在三百年,几经毁劫所仅存者数楹而已。师至,铁耕芋食,备极劳勚者三载于兹,乃使灌莽既辟,形胜顿还,释纲重维,灵山生色,师之力也。
癸未,阳羡绅士请往玉泉。巳酉,溧阳毛公请住法兴,咸以道重望深争相延致,师间游锡丈,四众围绕,机缘辐凑,净财云涌,法席之盛亦云至矣。
丁亥,回东明。戊子岁,往德清吉祥寺。至之日,登座说法,观得如堵,墙堂庑为圯,师无遽色疾言,端严如故,共以为神异云。
已丑,再赴法兴,甫浃岁往往万古,从邑候吴公元玠请也。辛卯秋,更开法于淮阴宁寺,寺,花雨普施,摩尼四现,学者瞻风景丛,糜至麟萃,画山水为妙口,遍树林为宝纲,即五山十刹,夙称选佛,佛之场未或逾之。
癸巳冬十月,吾监邑候郭公请住金粟,先此四方贤士大夫,缁流衲子焚香匍匐,望具一苇是慈航。而师亦秉大头船济废一切,故所至或一年或二三年无留憇最久者,至是自巳及丑,始不离院者九载。设立科仪,起襄救毙,宗风丕振,坛宇聿新,军持鹿蘘往来如织,一席袈裟地不减毗耶化城矣。
辛丑春杪,费公顺世福严师感疾不克,与诀于邑者良久,维夏,下浣四日即小参辞院,未云此外,再三无别嘱大家熟牧这头牛。蓦卓拄杖云,只今牛在甚么处,下坡不走快便难逢。遂飘然振衣而了了退归东明,疾益甚,临终还语山野素无蓄积,所余衣单买薪化龛,外设齐供众,朝死夕焚,开匧报讣,悉属世法不必沿习,东明因获法公议。嗣次每轮流,住持不退混乱,庋俾久远。嘱毕即全掌端坐而逝。盖五月八日酉时,距福严圆寂之期仅四十有九日耳。既而,有人自括苍来者,谓途遇师费公芒鞋策杖同上天台。嗟乎,双履西归,宋云芴岭之遇,岂妄也哉。
师七坐道场,说法二十余载。学侣云集,皆随根器,以为接引无间倦勤,其襟期袒夷,冲怀若谷,视法平等,有扣必应,而词锋迅利,音节爽朗,每挥尘谈玄,令远近倾耳,会心似东风之嘘冻,不自其涣然解也。逮心其绪余,抒之吟咏,皆理趣横逸,潇洒轶尘,齐巳,惠休未可望其肩项。临池作行草,自出机轴。不一规模古帖,正如禅家,悟后折骨还父,折肉还母,即智永见之不无气恒。故海内名流隽士莫不乐与倾倒,岂特刘遗民,雷次宗之于惠远,称方外椒兰耶?所着有《个录》四卷,《诗偈》一卷,《东明志》三卷。嗣法弟子自乳峰卓公下,或开法淮扬,或建幢吴越,俱互机权,蔚然堂构。而其他言下知归隐迹参游者,不知其几也。涅盘之日蝉联者翕聚,礼拜赞欢者千余人。茶毗后建塔于大遮山之山麓,伐后而系之以铭,铭曰。
湛公之铭,出无尽手;照耀千秋,余则何有。粤惟我师,历越六九;万物土置,群言敞帚。论海经江,决藩辟牖;智珠在胞,宝筏自口。众难盈口沉疑悉剖;解虎贮龙,狮搏象吼,游戏挥毫,睥睨名薮;柢林陨霜,刻期回首。旧洛天台,师先弟后;神无灭存,超天地久。岁次壬寅,进士出身刑科右给事中礼科给事中巡视十库监督口米太平两仓户部山东清史邑人张唯杰拜撰。
东明禅院继任住持超觉拜书,康熙十五年,丙辰仲夏,门下弟子:超卓,超元,海博,超勤,灵藏,智竺,智明,洪约,德昱,普毅,顾周,超周,超灯,超乘,超衍,超忍,超本,超圆,超觉,觉迷,超元,超王,超顺,寂静,超鹫,超岳,照瑞,超智,超心,超玺,超宗,超眼,超启,居士超承,超任立石。
试译:
孤云禅师塔铭:
某曾读欧阳修的《正本论》和李纯甫的《明道集》,深怀疑虑,
后来看了桠州的大鉴,才觉酣畅淋漓。我认为儒家与释家之学说殊途同归,并无二致,所以,虽然佛典精深似海,我没有闲暇工夫搜集阅览,然而遇到高僧大儒宣讲佛法经义,我总是恭恭敬敬地执弟子礼不敢马上离去(原文繁体已被简化,“不忍处去”。笔者以为“处”的原字当为“遽”,拓碑人将“遽”字误作“处”,后人转成白话便成了“处”)。及至结识孤云禅师,犹如得了缾锡(僧侣所用的钵盂和锡杖。宋代梅尧臣《次韵和长吉上人淮甸相遇》有“童侍两三人,缾锡相与随”句。文中作“瓶”,当为“缾”字。此处比喻自己种种疑虑不明有了着落有了依靠),闻孤云禅师只言片语,心中便大彻大悟犹如醍醐灌顶。我每每向禅师朗诵杜子美的诗文,如“白雪执热烦何有为”之语,真是再贴切不过了(典出杜甫《大云寺赞公房四首》之四:“童儿汲井华,惯捷瓶上手。沾洒不濡地,扫除似无帚。明霞烂复阁,霁雾搴高牖。侧塞被径花,飘飖委墀柳。艰难世事迫,隐遁佳期后。晤语契深心,哪能总箝口。奉辞还杖策,暂别终回首。泱泱泥污人,听听国多狗。既未免羁绊,时来憩奔走。近公如白雪,执热烦何有。”这首诗的最后一句“近公如白雪,执热烦何有”本意是杜甫说自己一听赞公讲说佛法,便好似如沐冰雪,顿时觉得神清气爽烦躁都去。此处张惟杰引以赞美孤云禅师,即说自己听孤云禅师口咏香诵便觉得心性如冰雪般沉静安详)。
辛丑年(1661年)夏,五师(孤云禅师)在东明寺圆寂,当时我正卧病在床,没能前往抚棺一恸。次年才得以趋拜禅师灵前,禅师的门生弟子礼敬先师,书信千余言与我,以孤云禅师塔铭将被放进开山祖师慧旵禅师灵堂为由,兹事体大,希望由我来作这篇塔铭,写尽禅师一生豪迈事业,点明他的光明与不朽。我怎敢奢望事无巨细地书尽禅师生平事呢,实在是盛情难却而勉力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