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北京远郊的一所房子里,可以看到烟烟远树,天气澄和的时候依依见到淡蓝的山影连绵不绝而去。北京嫩绿的春天可以轻轻不经意间就来到了眼前,原来是如许的温柔和恬淡。细雨蒙蒙自屋檐窗棂滴答不断宛如江南旧景,屋苑前是烟树拂面的翠湖,一缕长堤从湖中穿越而过,取的是西湖苏堤的意思。杨柳飞絮的时节,自有一份婉约。
此处最吸引人的是它的安宁和单纯。每日在湖边走过,往往独处的时间最多,可以发一遐想。湖边还留有清朝第一词人的庄园,现已改为纪念词人的博物馆。有时经过此地时会想也许在三百年多年前的某一雪夜,词人曾与自己的知己好友拥炉品茗,彻夜长谈诗文,唯明日将长别江湖:“一帽征尘,留君不住从君去。片帆何处。南浦沉香雨。回首风流,紫竹村边住。孤鸿语。三生定许。可是梁鸿侣。”
静寂的黑夜中只有烛光炉火隐隐透出窗棂,在雪地上投上一抹光影;或者更只是词人“闭门扫轨,萧然若寒素……避匿拥书数千卷弹琴咏诗自娱悦而已”之所在。那份孤旷和清寂,某些时候乃避世之人的良所。
“一行白鹭上青天”,对我来说,一直是虚幻的画面和悠远的梦想。去年第一次在北京西郊亲眼看到一只白鹭在宽阔的湖面上展翅滑翔,我便知道自己已经在此地找到了新的落脚点。正值盛夏时分,路边的各个池塘里都是满目粉嫩的荷花,在青绿的荷盖下憩栖。阳光在水面上粼粼闪烁,微风起处,点点星光在眼前摇曳。沿着湖岸一路而过,只偶遇几位邻曲,朴素率真。此地静腻如处子,是意外的惊喜。
搬进来的时候已经是冬天了。身居南方已经六年,渐渐便淡忘了北方冬季雪雾迷漫的场景。一日起床后拉开厚厚的窗帘,发现白雪已淡淡覆盖着屋前的庭院、门外的路。早饭后,手捧一杯广东水仙,久久地站在阳光房里,看着朵朵雪花从空中随风盘旋舞蹈而下,轻轻落在了透明的棚顶、绿色的秋千架端、枯黄的后院草地上,如此的轻盈自在,无拘无束,是自由的精灵,让人倾慕不已。
下午去湖边遛狗,此时的湖水已经完全冰冻而成陆地。风吹在脸上是刮人的生疼,寒气透人心肺,清厉冰凉。湖上只有几个不畏寒的垂钓客绰约可见,黑黢黢地守着面前的鱼竿,在凛冽的风中巍然不动,是不懈的狩猎者。他们的背后是茫茫的一片雪野和灰涩的天空,冷峻苍然。
漫漫冬日过后,第一次感到春天的降临是偶然在某个依然清冽的早晨,突然发现长久枯涩的柳条上居然萌发出花朵般的嫩芽,点点新绿,丝丝嫩黄,转瞬璀璨的春光便拂满了处处青山秀水。
一阵轻雨过后,更见远山一脉黛青起伏不断,湖水明净恬淡。很多年以前应曾有人在此低吟徘徊:“嫩烟分染鹅儿柳,一样风丝。似整如欹。才着春寒瘦不支。凉侵晓梦轻蝉腻,约略红肥。不胜葳蕤。捻取名香作地衣。”该是我的同好。
此地远处北京郊野,以往会有些北京客周末开车来此钓鱼,平时一般总清净无人。某年因为谈虎色变的疫情关系,很多单位给员工放了长假,这方湖区便成了逃逸的首选,开始为四方得知。
自此,但凡值春薰日暖、秋深风清之日,城里的红男绿女们会经常开车来此张伞结友,喝酒烤肉烹烧新鲜出水活蹦乱跳的湖鱼,直到夜幕渐渐掩过黛黑的远山。此时如果你沿着湖区走一圈,就可见湖边草地上满目狼籍不堪,一路都是人类席卷而过后的垃圾。届时你便发觉原来人的文明自觉程度与金钱和教育程度无关,而人对大自然的使用竟可以如此不遗余力,如此的霸气。原本所剩无几的清净自然可以这样容易地于眼前消失,一朝一夕就够了。
不禁想起美国夏威夷日日游人如织的海滩上软腻如尘的细沙,天高海阔飞翔不倦的海鸥。日本千年古城京都纤尘不染的石径,乡野路边窗几明亮洁净的饭店小铺里笑脸迎人的老板娘。不想还好,想起来心中便泛起深深的无奈和灰艾。十几年过去了,原来所变依然有限,或者真是江山易改,秉性难移?
(原刊于三联书店《竞争力》杂志2009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