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菊花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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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逸我百年

在自家的花园里静静地坐着。隔壁邻居柿子树上的果实已是沉重的金黄。墙外有羊群经过,小羊羔声声呼唤着母亲,“哎,哎”,象个撒着娇的孩子;远远传来母亲温和厚重的应答:“哞,哞”。此起彼应,终于渐渐远去。

暮色慢慢涌起,四周一下子静了下来。黑夜还没有到来,但人声已经消失,连树上的小鸟也安静了下去,只间或鸣唱一两声。秋风摇动树影,掠过树梢,传来一阵阵隐隐的悉簌之声,转而又重归沉寂。这里真如方外般的清静。宁寂的花园中一朵白色的月季饱满地绽放,高高独立,与我作伴。

此时此刻,坐在园中,听听鸟鸣、风声,感觉清风吹拂我的发丝,简直可以什么都不做,任凭心中悠悠泛起时光遥远深绵的感触。想起明代书画家周天球在其坐具的背板上如此题写:“无事此静坐,一日如两日,若活七十年,便是百四十。”与我现时的心境约略仿佛。

最早是在上海文汇报资深记者郑重先生所写的《上海收藏世家》的一篇文章中,第一次读到周天球的这首诗。此篇“陈梦家:物我合一的收藏境界”一文,平静地讲述了一位当代诗人、考古学家,兼明代家具收藏家陈梦家跌宕短暂的一生。读完后,至为他的赤子本真之心而感揪心之痛。书中附有一张陈梦家与他的太太赵萝蕤于上世纪三十年代合影于燕京大学的照片。他们真是一对世外璧人、梦中仙侣,心中慨叹他们又如何能抵挡承受人世间轮番不停的无情与冷酷?

上世纪六十年代中叶,在短短十天时间内,年仅五十五岁的陈梦家三次决绝赴死。“不让我说话,我还活着做什么?”他对中国传统文化与个人思想意志的执着与坚持,造就他断然成仁的最终结局。赵萝蕤只悲痛,却没有流泪。她的韧性更为坚忍些,“我想世道总不会老是那个样子”,她相信。真想为她一大恸。

这么多年已经过去,甚至赵萝蕤也已走了。只剩下陈梦家所收藏的那些秀美而富诗意的明式家具,最终得以在本世纪初安稳长居上海博物馆,与陈梦家的旧日老友王世襄曾经珍藏过的一批明式家具,汇合于博物馆内专辟的《中国明清家具馆》中。明代文人充奄叟在自己的黄花木案的腿上如此题到:“材美而坚,工朴而妍,假尔为凭,逸我百年。”这是文人收藏家的心性诗意,永远不变的从容与洒脱。

现在每次回上海,都会与几位多年的老朋友聚聚。他们十多年前离开上海去往海外,前几年回国创业,重新开辟出一个崭新的局面。虽然离开故土多年,但原来到底是上海人,很快就重新融入已渐生疏的环境。朋友也喜欢旧书老东西,经常会特意寻访一两处有趣的地方。一日,朋友在电话里非常兴奋地告诉我又发现了一处喝茶的地方,在上海老城隍庙,“十足旧味道”。

“不是那个四百年的老茶馆吧?那里太拥挤,我可不喜欢。”

“绝对不是,是新开的,但布置的味道绝对老旧,绝对好,很安静。我们正在这里喝茶呢,今天很暖和,阳光正好。下次带你来这里坐坐,喝杯茶。你会喜欢的。”

“哼,在这里气我呢,真让人羡慕。”我的艳羡显而易见,朋友哈哈笑着,挂断了电话。

那是个星期天下午,窗外是北方大地一派衰草寒烟的冬日景致,微弱的阳光淡淡抚慰着颓败的田野。深冬寒雾中,一脉青紫色的山影若隐若现地在远方延伸而去。心中思衬想像那家茶馆该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朋友竟如此夸赞。不禁欣然向往。

我是通过自己同窗四年的中学同学,认识了这位迷恋旧书的同好,他是我好朋友的先生。朋友例牌每年春节都回澳大利亚,所以在他们启程前一个周末我去上海与他们会面。星期日中午到上海,下午先去朋友家盘桓了一个多小时,看看他新近收进的民国版旧书。我只是随性收藏自己喜欢的作家书籍,而朋友的藏书则更为系统与全面,气魄也比我大许多。

朋友家的书房已是十分拥挤,四个几乎抵到屋顶的书橱,加上一个齐腰的玻璃橱柜,占据了大部分室内的空间;再放下一张必备的书桌、靠背椅,与单人沙发,几无回旋之地。老同学特地给我端来一杯咖啡,然后从门后摸出一把窄长细溜的老式剃头凳子,权充咖啡桌。自然有些颤颤巍巍不太稳妥,也算解决了手中的难题。谨谨慎慎地坐在沙发上,静心翻阅着那些半个多世纪前的旧书,虽然不属于自己,但能亲近一下,也是件快乐的事情。

在他们家中盘桓停留了一个多小时之后,下午三点多左右,我们三人出发前往城隍庙。虽然已近春节,又是星期日,城隍庙并非想像中的拥挤不堪,依然可以从容穿梭前行。途中经过几家入眼的破旧古董店,也会进去转上一两圈,其中一家古董店的老板性格很爽快。我看中一块褐黑色的玉王勒,上面刻着三只振翅的蝉。因为母亲的名字中嵌着一个蝉字,所以心中便有些喜欢。问老板那是什么朝代的东西,“我也不知道,别人卖给我时没说”,他非常坦率。“如果喜欢200元拿去好了。”

我以前零零碎碎也买过一些老玉,大多是清代的白玉件,只有一枚温润朴拙的宋代玉蝉是几年前在香港港岛太古广场三楼一家古董店买的。当时店主因为很快就要迁店,就将手中的一些老玉打折出售。因为我也算是一位老客人,她就给了一个八折,玉蝉最后作价港币2200元。我欣欣然将它带回家。现在太古广场里的那几家古董店都已消失踪影,乖乖让位于那些全球性奢华品牌店了。

见到这块玉件只要200元,虽然不知道它的年代,但看其雕工颇似清朝的物件。心中贪念已起,便大着胆子还价道:“120元卖不卖?”店主想了想,“反正我进价也不贵,原价卖罢侬好了,140元好伐?”我二话不说,接受他的提议。现在这块玉王勒留在上海爸妈家中的书架上,不知最后它可以被抚弄盘摸成什么模样。

在城隍庙兜兜转转,穿过好几条街巷,终于找到那家位于方浜中路上的“老上海茶馆”(OldShanghaiTeaHouse)。茶馆建在二楼,非常不起眼。楼下为一家门面窄小的古董店,卖一些百年左右的小件古董玩意,属同一个老板所有。

在店中转了一圈,并没有特别中意入眼的物件。于是与朋友一起蹬着咯咯吱吱的木梯上到二楼茶馆。整个店面呈长方形格局,大约有80平方米左右。临街是长排小格木窗,将天空分划成灰蓝色的方格,暗淡的光线穿过小小的玻璃窗透入室内,迷漫空蒙。店中刻意布置安放着一些多半个世纪前家常使用的旧家具,张贴着几张三四十年代的旧日明星挂历,力求营造出老上海市民生活的影子及氛围。缝纫机是熟悉亲切的家常物件,小时候经常见母亲脚踏缝纫机缝补衣衫。那架做工细致的梳妆镜则并非寻常之物,即使水银镜面已经有些模糊,依然隐隐可寻旧日殷实富贵的气派。

近楼梯处放着两张细巧的老红木方桌,其余竟皆是些深绿色大理石长条桌。靠近外端的红木桌前闲坐着一位气质宁和的中年男子,微笑着与朋友打招呼。朋友悄悄告诉我,那便是店东家。我们在另外一张红木桌前坐下,店中并无其他客人。

那是个宁静的下午,我们各自喝着自己选中的茶。因为正在感冒,特地选择与身体有益的狮峰龙井,虽然不合时令,也过了季节,但依然清香盈口,喝着心口很受用。零零碎碎与朋友聊着些家常闲话,任由时光从我们身边缓缓流淌而过。室外光线渐渐隐去,慢慢天就黑了下来。泛红的街灯在室外幽幽地照着,店主起身道别离去,他就住在附近的一个小区,来回很方便。手边的茶水亦已泡过多回,茶汤已经很淡,但依然可闻隐隐的一缕清香。

终于我们也起身告别下楼。出得门来,但见前方城隍庙的彩灯暗淡迷离,街上人影稀疏,一辆满载泔水的三轮车从身边咕吱咕吱地骑过。那一刻的时光恍若倒流回转,自己仿佛身处旧尘往日,心中慨然。

(原刊于《世界日报》之“世界副刊”2009年9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