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菊花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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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知心

香水是一种很奇妙的液体,它的穿透力可以超越时空的羁绊,一丝熟悉的香味能带给我们一些仿佛久已忘却的回忆。法国作家普鲁斯特在其《追忆逝水年华》(MarcelProust,RemembranceofThingsPast)中作如是说:“人死后万事皆空,其生前所拥有的一切都会随风飘零,不复存在。只有气味和味道,它们曾经被认为脆弱和虚幻,反而变得长久而可信;正如灵魂常常从往事里被记起、等待和希翼;几滴香精里浓缩的记忆可以是广阔无边的。”一切如旧,宛如常在。

一日,前往北京保立剧院观赏由苏州昆剧院演出的昆曲《长生殿》。此剧由苏州资深昆曲学者顾笃璜担当总导演及戏剧总监,香港着名美术设计师叶锦添任舞台及服装造型设计。苏州昆剧团内秉持“具有诗人气质的演员”之誉的王芳演绎剧中的杨玉环,同剧团的大官生赵文林担纲主演戏中的唐明皇一角。全剧分上、中、下三本,共二十八折,连演三晚。

因为错过上次由白先勇先生策划、苏州昆剧团「小兰花班」所演出的青春版《牡丹亭》,因此此次非常希望能够看全。只是世事总未能恰如人愿,我还是错过了《长生殿》中本-〈须臾别离〉的演出。第三天晚上,再次早早地到了剧场,观看《长生殿》的下本-〈天上人间〉。

在我右边的位置上坐着一对年青男女。女孩子身着白衣,纤细文秀,俩人很安静,几乎不交谈。届临开场之际那位女子突然从座位上站起,从人群中挤了出去,未几便又回身。女孩落座后,一股强烈的香水味便在四周弥散开来,几乎有窒人呼吸的猛烈、不容分说的霸道。她身边的男子尽量侧过身子,我只能苦笑。即便是隔着一段距离的自己都不能承受如此强烈的嗅觉袭击,女孩身边的他便更不容易。他未发一言,只低头不耐地翻着手上的演出简介。

整个上半场的观摩都是一场搏斗。台上的杨玉环经马嵬坡之变已成驿舍幽魂,身披黑纱,摇摇曳曳、兜兜转转、哀婉悲咽,唱着无奈《情悔》。曾经的国色天香、娉婷丰标也已“红颜断送、白骨怨沉”,只能“说起伤情,千秋恨成”,真是蚀骨的美艳和凄伤,原来美丽可以达到如此的极致。本该随境而去,神摇魄荡,只可惜身边的香氛弥漫不绝,是火红灿烂、张扬热烈的欢情,如此直接大胆的知音表白,实在是不能承载之重,搅得人心神不定。我知道这款香水名为“知心”,浓重迷惑,似阿拉伯音乐中的某种迷幻刺激的乐音,更象“毒药”,不能作识心了意的知音,实在不适合在此地此时佩带。

香水所表达的是一份心情,显示着人生境界,传送着某种信息,它“介于有形和虚无之间,既世俗又超凡,既真实又梦幻。”法国诗人波特莱尔在《细颈瓶》中吟道(CharlesBaudelaire,TheFlask):

“有人发现了一只古代细颈瓶从里面

冒出一个活泼的精灵冉冉升起诉说

几千种曾经沉睡的思想如沉闷的蝶蛹

变成新生的蝴蝶在阴影里颤抖

展翅欲飞褶皱的翅膀伸展

天蓝玫瑰霜金叶雪片落下”

“香草、野花或者某些树皮、动植物随意而又奇妙地混合在一起,经过提纯和萃取就生产出香水——整个世界的活力之源”。不同的香氛适合于不同的季节和场合,否则便会错了意,表错了情。而且人生每个阶段所相合的香氛亦各不相同,某一时期的顺合适意,会在另一阶段变涩而成异样的味道。

演出下半场便好了些。经过一个多小时的散发,最初的嗅觉刺激慢慢消失,香味也淡了许多,而且剧情渐渐向圆满的结局演变。杨玉环终自幽冥地府飞升而居世外蓬莱仙院,遗下当日妙舞翠盘后唐明皇所赐之瑞龙脑八宝锦香囊一枚,留在冢内,作为记验。之后,辗辗转转,几波几折,终博玉帝开恩降旨赐原本乃元始孔升真人的唐明皇李隆基,与今日的太真玉妃共居仞利天宫,永为夫妻。

作者所安排的是皆大欢喜的快乐,美则美矣,可实在令人疑惑。生生世世为夫妻的判局,是可能的么?唐明皇如果再碰到类似马嵬坡的状况,他会冒险挺身护杨玉环一个周全吗?恐怕难。他曾经的背弃是致命的决裂,已无寰转的可能,知心知音、长相斯守的结局只不过是作者洪升一厢情愿的自慰罢了。自然昆曲《长生殿》本身的文字、唱腔、和演员表演的完美已足够使人神移,实在勿需追究太多。

三个小时后,曲终人散,隔壁那位男子起身护着女孩从我身边走过。“知心”已淡,反能令人品味一些深幽美意。

(原刊于《世界日报》之“世界副刊”2009年7月3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