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菊花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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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故人

很多旧尘往事以为早已泯为灰烬,就象陈香炉中袅袅轻烟,在空气中慢慢云散而去,最后连淡淡的余香也不可闻。沉淀已久的童年时光仿佛已成前生前事,遥不可及,但梦境之奇特时时出乎人的想象,不经意间可以再还你一个过去。有些片言断语,不连贯的场景,重新回想起来,依然真实亲切,宛如昨日之事。方知沉郁多时的记忆,是如此铭心难断。

依然清晰记得旧日家中悬挂在五斗橱上两个大镜框里的那张相片。一管坚挺的鼻梁下是轻轻微笑着的唇,明亮的眼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人。其实镜框里放着的都是家中的亲人和父母密友的小照,不知为何母亲也将隔璧阿姨锺爱的唯一儿子照片放了进去。相片里的他很年轻,大概二十岁左右,脸上清晰无痕。母亲告诉我他在甘肃插队。那时的上海有规定,所有的长子或长女都要去农村接受再教育,即使他是南洋中学毕业的高才生,也难逃厄运。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经常会跑去看看照片里的他,幻想见到他的情景。并不刻意去等待,春节自然就到了。我没有亲眼见到他回家的场景。那天晚上母亲笑着告诉父亲隔壁大儿子回来了,隔壁阿姨开心死了,炒了好多小菜,只是他很瘦。父亲答到:“在那种地方插队,肯定很苦的,幸好他还年轻。”

我并没有马上见到他。第二天我去找他的三妹丽敏踢毽子,他已经出去找他的老同学了。丽敏虽然大我六岁,但我们有时依然在一起玩。丽敏的白鸡毛毽子是她大哥做的,很漂亮。那天我们在两家相连的后院踢了很长时间的毽子,不知何时白鸡毛竟飞掉了两根。等到发现时,鸡毛已经找不到了。丽敏很生气,转身回屋,不理我了。妈妈知道后,立刻帮我做了一只新毽子,让我送过去给了丽敏。只是我家没有白色的公鸡,只有一只芦花母鸡,母亲只好将就拔了几根鸡尾巴羽毛装在了毽子上。丽敏拿到毽子后便哭了,随手将毽子从窗口仍出来,砰地一声关上了窗。我拾起毽子,怔怔地站在院子里,不知该说些什么,心中有些伤感。

突然,从丽敏家传出说话声,然后就听到一个年轻男子稍稍提高的声音:“一只毽子有什么大不了的,何况人家还给你新做了一只?太小家子气了。”丽敏的哭声渐渐小了下去,我也慢慢走回家。晚上隔壁阿姨过来打招呼,说大勇已经说了小敏一顿,让我不要在意。母亲也笑着说:“小孩子家吵架,过一回就好了,不用担心。”

隔天我独自一人在后院的平台上玩挑格子,只听到隔壁嘎吱一声门响,然后一个长长的影子在阳光下走到我的面前,抬起头我看到了那张非常熟悉的脸。他微笑着蹲下,问我:“干什么呢?”我低下头没有说话。“我和你一起玩,好不好?”“好。”我说。我们说好三局二胜。我输了第一盘,然后连赢了二盘。我开心地笑了,虽然知道他在让我呢,但我并没有提起,他也没说。

春节过后不久,他就离开上海去了甘肃,而后连续两年他都未曾回家过年。1978年我考入了上海市市重点中学读初中,听说其前身是一所女中。每天我忙着自己小孩子的事,慢慢将他的影子放在了脑后。那年秋天他突然回到了上海,每天早出晚归。母亲告诉父亲隔壁阿姨每天半夜醒来总见他坐在那里吸烟,满屋子的烟雾。我问母亲为什么他那样呢?“有心事吧。”“什么心事呢?”我不满足。母亲看我一眼:“大人呢有大人的心事,你只要读好你的书就好了。”我只好闭上自己的嘴。以后想起他来,我的眼前就会出现他坐在高背椅上,面对着深寂的夜,独自一人抽烟的场景。不久他又回到了甘肃,那年没有回来过年。

第二年春天听母亲说他已调到位于甘肃的一家上海内迁去的工厂,有了一个同样来自上海的女朋友。那年“五一”,他与女朋友一起回上海探亲。那天下课回家后正陪着母亲在厨房做饭,母亲突然指着窗外到:“那是大勇的女朋友,他们今年春节就要结婚了。”我探头到窗前,见到一个端庄的年轻女子正跳上他的自行车后座,他笑着带着她骑车走了。

几天后一个星期日的下午,我正坐在后院里看书,他打开房门走了出来。“看什么书呢?”他微笑着问。他依然是那样的高拔俊秀,只是他的前额有了一些细细的皱纹。我翻过封面给他看。

“听说你考上了市重点?”他问。

“是的。”我有些骄傲地答到。

“那你考大学应该没有问题了。”

“你为什么不考呢?你不也是重点中学毕业的吗?”

“丢掉的时间太长,捡不起来了。”

我有些失望地看着他,他站起身,避开我的眼睛。临走前他低头轻轻对我说:“好好读书,争取考上大学。”

我久久看着那扇已经关上了的红漆屋门。后院一角那棵青绿的梧桐树在门上留下斑驳的暗影,在轻风中微微摇摆。午后春日的阳光温煦甜和,我继续低头看书,书上的字在阳光下看多了,变成了一圈圈黑团墨迹,让人心旌摇曳不定。

同年春节,隔壁阿姨请了一位大厨,在家中摆了三桌酒,庆祝儿子结婚。因为家中太小,桌面摆不开,所以还借我家摆了一桌酒席。我们这些小孩子是不让上台面的,只在家中厨房里给我们摆了一些吃的东西。看着大人们喜笑颜开,出出进进,母亲也帮着将炒好的菜上桌。房门时开时关,灯光里看不到新娘也看不到新郎。只见他家充当伴娘的二妹穿着一件粉红色的中式棉袄,来来去去地上着菜,美丽娇嫩的脸上满是兴高采列的笑意。她的一双妙目间或瞟人一眼,依然有拒人千里的骄矜。

那年之后,他的身影便在我的生活中消失,只是间或依然会问一下母亲关于他的近况。大学毕业后我离开了上海,便再也未曾见过他。不想昨日梦中再见他的身姿,故人原来依旧。不知他是否曾经也记起过我?

(原刊于《世界日报》之“世界副刊”2009年4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