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海作战,船,是海上的战马,渡海的工具,是部队跨海东征,决战舟山群岛的关键。
蒋介石不是省油的灯,在国民党大军溃败撤退之时,早早就预见到解放军必攻舟山,所以也就早早命令国民党军队掳走大陆沿海一切可以掳走的船只。剩下的,除了破旧损坏的船只以外,渔民们东躲西藏能够保留下来的少数渔船,都是渔民借以谋生的命根子,而且多数都是近海捕鱼的小船。
渡海必须要船。每逢开会,指战员必谈船。谈船就必谈军舰。有人说:“有几条军舰就好了”。也有人说:“不要求多,有个十条八条也行。”还有人说:“能有三五条小舰也好。”事实上,华东海军刚刚建立,拥有的舰艇,除了部分是国民党海军舰队起义时带过来的军舰,其他都是国民党海军撤退时无法开走的“残疾”舰艇。不用说拉出去打仗,有的连开都开不起来。有几艘能动的,根据军委和华东野战军的部署,配置在北线,配合北线部队作战。
其实,这种配置也有不得已之处。当时,我们的空军数量少,海上制空能力基本是零。海军舰艇海上航行,离开了岸炮的火力控制范围,很容易遭到敌机、敌舰的攻击。1949年2月,国民党海军中最大的一艘军舰“重庆号”重型巡洋舰,在上海吴淞口宣布起义,蒋介石闻讯暴跳如雷,大骂海军总司令桂永清。后来,桂永清求助空军司令周至柔,派出飞机,趁“重庆号”驶往解放区途中,没有空中掩护,在辽东湾的葫芦岛附近,将“重庆号”炸沉。因此,华东海军数量有限的一些舰艇,在解放舟山的战斗开打之前,只能隐蔽在长江湖口一带,该出手时,才能倾巢而出。
南线的22军,海军是指望不上了,唯一能够依赖的渡海作战工具,只能是船。为了船,华东野战军组织苏南,苏北,安徽,山东各地党政机关,发动沿海,沿江群众,征调船只、船工,支援东海前线的战事。担任主攻任务的22军,也在千方百计地找船。镇海城边,甬江对岸有一个震大汽车公司,附近的江边横七竖八躺着12只又破又旧的海船。其中最大的一只,居然一头扎在一幢厂房里,船上落满了破砖碎瓦。其他的船,每只船里头都积着一尺多深的污泥,有的还长满了杂草。这些船,长期被废弃,也没有人管它,船上的有些零件也早已被人拆走。有的船只是一个外壳,还有破洞。
“个鬼东西,能修吗?”因为有12只船,有的还是大船,军长孙继先得到消息后,亲自和副军长张秀龙在修船队的陪同下,赶到甬江边来看看船的状况,看看能不能修复使用。说话喜欢带个“鬼”字,是孙继先这位老红军的特点。
“大军,这些都是没人要的船,能修好老早被人拖走了,还轮得着你?”站在一旁的老乡不知道眼前这位是军长,插嘴说。
“修这破的船,比打新船还难,犯不着格!”“这些船搁这里木佬佬晨光来,老板都勿要,修修没弄头个!”“三年也修勿好!”一旁的老乡七嘴八舌。
孙继先先问和他一起来看船的副军长张秀龙:“秀龙,你看怎么样?”
张秀龙从小学过铁匠的手艺,红军长征时是贺龙的警卫班长,弄枪玩炮久了,兵器、机器上有什么修修补补的,多少能看出点门道来。他一条一条船攀上去看了一番,点了点头。
孙继先问陪他一起来的修船队战士:“你们说呢?”
“能修!”战士们的回答与老乡的议论截然相反。
“能修?”孙继先再问。
“能!”战士斩钉截铁般回答。
“真能修好?”
“保证修好!”“怎么修?”
“拼命修!”“要多少时间?”
“半个月。”“鬼娃子,真的?”孙继先常常把他眼中的小战士称作“娃子”。
“报告首长,真的!”“不吹牛?”
“不敢吹!”“军中无戏言!吹牛也是要……打板子的。”“我们立军令状!”“好个鬼娃子们,修好了给你们记功,我先给你们敬个礼!”孙继先高兴极了,“啪”的一声,给修船的战士们敬了一个堂堂正正的举手礼。
就22军而言,为了保证渡海作战的胜利,必须要有足够的船。然而从筹集到的船只状况看,损坏、需要修理的为数不少。因此,各部队都成立了修船小组,挑选一些有特长的战士,负责修船任务。
其实,发现这12只船的战士,已经琢磨了好几天了。他们知道这些船不好修,但是又不愿放弃。因为这12只船,都是海船,足足可以运载两个连的兵力渡海。如此大的诱惑力,使他们坚定了信心——船,一定要修好!
孙继先军长一离开,修船队的12名干部、战士,带着十几个民工,开始“拼命”了。
首先是要挖掉淤积在船舱里的烂泥,清除船上的破砖碎瓦。
汤性德第一个钻进船舱,淤泥中一股臭气扑鼻而来,接着一阵眩晕,差一点摔倒。他紧紧地靠在船梆上,呕吐了。上面的战士看到他脸色都变了,叫他赶快上来。他不上来,也不说话,拿起铁锹就干。这时候,说实在的,他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但是他心里头明白,他不能够回头,必须坚持下去,因为这是修船的第一步,第一步迈不过去,就没有第二步,决不能退缩。
船上面的史建新和王要成两个人,接着也跟着跳下船舱,尽管舱内气息难闻,似乎要让人窒息,然而,谁也不在乎。紧张地清淤,冲洗,战士们日夜连轴转,常常是脱光上衣,光着膀子干,有时候连饭也来不及吃。“早饭吃到12点,晚饭吃到点上灯”是常有的事。超强的劳动,恶劣的环境,战士们病了,发烧到39度,都说自己没有病。没有一个肯离开岗位。师长,团长,一切关心他们的首长,看了实在心痛,百般劝阻,都无法动摇战士们的决心。卫生队的军医赶来,给他们吃药、打针。生病的战士吃好药接着干,打完针也不休息。
白天干还不够,太阳下山了,还要挑灯夜战。他们要履行诺言,他们在拼命!船冲刷干净了,修船需要的原材料,特别是被拆走的那些部件,原配原装的很难找到。
战士们就带着有经验的修船民工,满街去采“宝”,去收集敌人丢下的各种旧器材,能修的修,能改的改,打打磨磨,拼拼凑凑。战士们有一股拼劲,有无穷智慧,有一双巧手,别人以为做不到的事,他们一定要做到。
奇迹!只用了九天时间,12只破破烂烂的船,崭新地排列在江边,接受孙继先军长和师团首长的检阅。“同志们,你们是好样的!”孙继先拉着他眼中的这些“鬼娃子”兵,十分激动地说。军政委丁秋生也来了,望着这一排崭新的船,他说:“你们的行动是一种精神,是革命英雄主义的精神,是任何困难都难不倒我们的革命英雄主义精神。有了这种精神,蒋介石说我们飞不过去,打不下舟山,我们一定要让他看看,我们22军是怎么把舟山打下来的!”周围的百姓也感叹奇怪,伸着大拇指说:“大军是这个!”天天泡在海上,驾驶着小木船与风浪搏斗的刘林森,看着这一排崭新的大船,带着二唤子边看边说:“伙计,咱们也得有这样的船才行!”刘林森的愿望,也是全体参战部队的愿望。
船,来了。苏南、苏北、安徽、山东各地征调的船,陆陆续续来了,来到了东海前线。不过,他们来得实在不容易。
船,本来应该从海上来的,它们却是从陆路来的。因为中国人民解放军还没有制海权,制空权,应征的大批船只从海上航行到宁波,沿途势必会受到国民党海军军舰和空军飞机的侵袭。为了避免损失,保护支前船工的安全,这些被征用的各种船只,都是先用火车运到前线某地,然后翻堤坝入江,再由江入海。
这叫做“陆地飞舟”。
胶东的船老大陈三,随着他的船,上了火车,经胶济、津浦、宁沪、沪杭四条铁路,行程1000多公里,到达杭州湾北岸,翻坝入江。也是天有不测风云,船队入江当晚,时逢农历十八,汹涌的钱塘江大潮不期而至。胶东的船,不熟悉钱塘江的潮汐,毫无思想准备。
钱塘江的潮水,未来时,江面如镜,风平浪静;骤来时,其声轰鸣,犹如千军万马,排山倒海般奔腾而至。船工们还来不及反应,船已被高高卷起,当即被打翻了两只。好在船工都是有经验的水手,人员安然无恙。只是为了修复被打翻的船只,延误了两天的入海行程。
船修好后,同一天进入玉盘洋海面的船队中,还有22军文工团征集的几十艘船。早晨,天气并不好,阴沉沉的乌云,风不平,浪不静。船只驶出钱塘江口,进入一望无际的大海,狂风巨浪扑面而来,船颠簸得厉害起来。这样的天气,对行船不利,对安全却是很有利。因为船出钱塘江口,是沿着海岸线航行的,而海岸沿线,处在中国人民解放军炮火的射程范围内,国民党的军舰不敢接近,行船不用担心敌舰袭击。如果天气晴朗,敌机空袭的概率就比较大,行船就要小心了。
不久,天放晴了,国民党的飞机果然来了。
两架国民党的飞机,飞临船队上空,盘旋了几圈,然后向22军文工团的一艘小火轮俯冲扫射,然后飞离,小火轮和船队都没有损伤。
想不到的是,船队快到宁波镇海时,又来了两架国民党的飞机,又咬住了22军文工团的那只小火轮,反复低空扫射。
小火轮被击中了,被打穿了许多洞。
这艘200吨位的小火轮,原属国民党浙江省政府,杭州解放后,由浙江军区接收。22军为了征集到足够的船只,把能派出去的非战斗人员都派出去了,最后,他们想到还有一个文工团的文艺兵们。于是,刚从第七兵团教导团政治处主任刚位上调到22军任宣传部长的杨九如,受命带领22军文工团及下属三个师的文工队人员和教导队,到杭州一带征集船只。杨九如和22军文工团团长傅泉一行,到达杭州后,浙江军区作战处、军务处接待了他们。这两个处的负责人,原来都是老八师24团和杨九如在七兵团教导团的老战友,老战友见面,谈起东海前线解放舟山群岛的战事,有说不完的共同语言。因此,这艘小火轮浙江军区就无条件地支援给了22军。
经过努力,杨九如和文工团、队员们,一共征集到了近百条大大小小的船只,只是有许多是平底船,不适宜海上航行。最后通过检验,留下了40多只大中型的帆船和几只可以分别牵挂在大船上的小舢板,集中在钱塘江大桥附近。
由于国民党空军的飞机经常骚扰,征集到的船队如何安全到达东海前线,是一个至关重要的事情。
“老傅,你有什么主意?”杨九如问傅泉。
傅泉虽然是从延安来的老兵,但毕竟是个搞音乐的人,对战场上的事,能说的并不多,他想了一想,说:“听你部长的!”“同志们有什么想法?”杨九如再问大家。这大概是部队中搞宣传工作的人的一个特点,他们不像军事指挥员,习惯于发号施令。
文工团员们大家面面相觑。这些文艺兵,有的是刚刚从宁波招来、在观宗寺22军青训班、文训班培训了没有几天的学生兵,有的老兵虽然也久经沙场,只是他们擅长于以文艺宣传鼓舞部队斗志,并不擅长战场上的运筹帷幄。
庄大因说话了。他是文工团的美术股长,才20岁,已经是有五年军龄、打过日本鬼子的老八路了。他办事情就像画画一样,构思得面面俱到,他说:“风浪,晕船,敌机是我们的三个敌人。要有思想准备。”
吴植民也开口了。他是四川人,济南战役中解放的兵,有点敢说敢为,他说:“俺不怕!”支前民工水手与战士水手共同研究航行(守智摄)有个“小老兵”叫张瑞五,因为只有17岁,入伍时间却比众多的学生兵要早,所以叫他“小老兵”。他也说:“俺也不怕!”
最后,杨九如将40多只船编成4个队,为了尽量减少和防止国民党飞机的空袭,决定早晚行船,中午前后隐蔽休息。并规定夜航时,主船挂红灯,中队长的船挂绿灯,要紧随而行,不要掉队。
临行前,浙江军区特拨了15万斤面粉给22军,以示慰劳。这样,每只船上都装满了面粉。
船队起航后,第一夜在海宁附近,遇上了滚滚而来的钱江潮,好在船老大有经验,早早地将船驶入江心的一个小岛山后,避开了一劫。
船进入玉盘洋面,国民党的飞机就来了。他们对其他木船不大在意,对小火轮即十分关注。
小火轮被敌机击中了,海水涌进船舱,面粉也被海水浸湿了。杨九如和战友们,顾不得敌机还在扫射,冲进舱内,用身体堵住涌泉般的枪眼,任凭敌机扫射的子弹横飞,火星四溅。敌机飞走了,小火轮保持着航向。天有不测风云。是夜,天气越来越阴沉,接着瓢泼大雨倾盆而下,海上骤起风暴,潮水借着风势,凶猛扑向船队。狂风巨浪中,有的船被巨浪打翻,有的船被浪潮冲走,有的船被礁石撞碎,船队完全失去控制。狂风暴雨,巨浪滔天,海面上突然响起连续的枪声。这不是敌人的枪声,是文工团员们约定的求救的枪声。与文工团的船队在一起航行的陈三的船,吨位大一些,加之他几十年来的航海经验,在狂风巨浪中尚能航行。他目睹同行的这些船只的困境,顾不得自身的危险,奋力救援。“抓住!”陈三叫水手们抛下缆绳,让落水的人抓住,拖上船来。“把救生圈丢下去!”陈三不断喊着,指挥着船上的水手,拼命救人。他没有共产主义者的理想,他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渔民,遇到风暴,救助落难兄弟,只是他以为应该做的事。海面上漂着落水挣扎人影,陈三颠簸的船上,已经救起一个……两个……三个……他救起了三个落水的船工。“庄—大—因!”“张—瑞—五!”“吴—植—民!”海面上传来呼喊的声音。文工团的船队被冲散了,有的被巨浪打翻,有的被狂涛卷走。有人落水了!有人失踪了!大风来临了之前,庄大因看到两三天的航行,许多同志晕船,呕吐,十分艰辛,正兴致勃勃地在擀面条,他要犒劳一下小同志们。突然一阵狂风巨浪,毫无先兆,木船剧烈摇晃的几下,庄大因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甲板上的船工和几名战士已经被甩出船去。庄大因一看情况不妙,冲出船舱想去救人,不料一巨浪打来,他一个踉跄,也被卷入海中,手中还拿着擀面杖。
虽然是黑夜,庄大因还能看到几个落水战友和船工在海里挣扎的影子,他奋力抱住海面上漂浮的一块木板,游过去救人,抓住了最近的一名战士,一看,是“小老兵”。他把抱着的木板推给“小老兵”,没说一句话,自己又去抓不远处的另一块木板。然而,天不助人。近在咫尺的木板,被风浪越打越远。庄大因的水性本来就不怎么样,离开了木板的帮助,一个巨浪盖过他的头顶,他,再也没有浮出海面。
“小老兵”接过庄大因推给他的木板,看到吴植民在身边,要把木板给他。这时传来一声声“救命!”“救命啊!”的呼救声,是一个落水的船工,在不远处喊叫。“小老兵”,吴植民,两个战士,一种心愿,他们没有商量,也没有犹豫,危急关头,一起将这块象征着生的希望、象征着生命的木板,推给了这位船工。滔天巨浪随着狂风暴雨的减弱,渐渐平缓,天放亮了。海上漂着一只船,无桅无蓬,孤零零地漂在海上,任凭海浪摆布。船上空空的,船边漂散零星的浮物,海浪里随风漂来一个小木盒,木盒里是庄大因心爱的宝贝,一套版画的雕刻工具。一场狂风暴雨,大海吞噬了五位战士和船工的生命。
还有一只船,被海潮冲到外海。“突突突突!”一阵马达声惊醒了被狂风巨浪折腾了一个晚上、昏昏欲睡的战士和船工。定睛一看,不远处一艘国民党的小舰艇向他们驶来。怎么办?这条船上,多数都是宁波刚入伍的文艺兵,没有打仗的经验,不免有些慌乱。可是,宁死不能当俘虏的气节,大家还是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