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你们当初怎么就找上这样的房子?”传辉不禁抱怨地说,上海滩好房子有的是,光他们马路对面那些房子也比这里强,那阵房子又不紧张,又没房管所来卡。
母亲又疼又恼地看了看这不懂事的儿子:“那阵,我们只能租赁这样的房子。”
“可是,不是说爷爷是钢铁大王吗?”
“那是他的钱。”妈妈平淡地说,“与我们不相干。”
“这是外国人的理论。”传辉脑子里嘀咕了一下。说实话,不是唱高调,他倒是极同意这种观点的。可是,从实际生活看……
妈妈叹了口气:“不过,我们希望过,待我们收入提高了,就可以搬离这儿,找好一点的房子。因而就是住进来,心里也十分舒畅,好歹也是我们自己的家,我们要怎样就可以怎样。可谁料这一住,就住了半辈子。”
爸爸上楼了,后面还跟着一位四十多岁的秃顶。传辉认识他,是爸50年代的学生,爸的得意门生,上个礼拜报上还专门报道了他:“青年科学家陆大为科研成就显著……”可这位青年科学家在他家的前楼里,永远是一个不敢轻举妄动的小学生。与母亲打过招呼后,他羞答答地从包里摸出一盒精美的糖果:“顾老师,请你吃喜糖了!”
父亲高兴地说:“怎么?解决了?”
连母亲也喜出望外:“好了好了,这下你母亲可放心了,可以安心度晚年了。”
青年科学家在没有靠背的骨牌凳上坐得毕恭毕敬,让传辉瞧着都为他吃力。
父亲开玩笑地说:“进展很快呀,半年前还听说你没有朋友,怎么一下子结婚了?”
母亲也插嘴道:“以后生儿子可不作兴这样一声不吭地突然袭击。”
可怜的科学家脸涨得通红:“其实她和我是一个课题小组,当初大家也没想到,各自在外头找对象,都觉得不合适,人家嫌弃我们,我们还看不上眼呢。后来,大家随便谈起,突然觉得何必再到外面去兜圈子呢?于是……就这样定下来了。”
“房子有了?”当母亲的总是最敏感地会把房子和喜事联在一起。
“上个月分给我们一套,在宛平路……”
“好地段。”母亲羡慕地说。
“可……我们让给别人了。”
母亲吓了一跳,连传辉也怀疑自己听错了。
“是这样,下个月我就要去美国考察两年,她马上也要去荷兰进修三年,房子空闲着没意思,还会起灰尘,干脆先让给更需要的同志。再说,等我考察回来,兴许可以分到四室户的……干脆就晚点搬,否则搬出搬进多麻烦!”
“那好呀!”母亲松了口气,“再分给你的房子,可能在哪儿?”
“唔,还没造呢,说是可能造在我们科研所附近……这没关系,早晚会造好的。”科学家依然把身子挺得笔直,毫无疲劳地表示。
“好呀,”父亲长长地吁了口气,“你总算事业、爱情、家庭都有了。”
“是呀!”科学家也满足地笑了。
然而,传辉看着他那过早谢顶的后脑勺和消瘦的身子,却一点也笑不出来。要这样来求得这三样东西,太苦了。他的思绪又飞到蓝屋,他决定自己去解开这个哑谜。国外不也正在掀起什么“寻根热”吗?查询家史不也是一件十分有趣的事吗?他是顾家的后代,他有这个权利。
科学家告辞了,临走时,大约因为想到要有一段时间见不到老师,他颇有点激动,恭恭敬敬地对传辉的爸爸行了个礼,然后羡慕地对传辉说:“你有这样一位父亲,真幸福。”
陆大为这句话传辉懂。这位科学家的父亲据说从前是个鸦片鬼,把一家子都抽得走投无路了,陆大为儿时的书杂费还都是传辉的父亲代为支付的。和这样一个鸦片鬼父亲相比,传辉自然是幸福的。可是“山外青山楼外楼”,和别的父亲相比,比如说和他那位堂兄弟的父母相比,他还是幸福的吗?传辉为这突然冒出的念头吓住了,他不敢再往下想……
待传辉赶到和平电影院,开场时间早已过了。他在黑压压的场子里摸索着位子,还不时踩着别人的脚,狼狈极了。都怪那拥挤得不能迈步的人流,都怪那堵着马路的一长串半天都不动的车辆,他心里不知怎么老感到憋着一团火气。“这儿呢!”只听见一声轻轻的招呼声,是白虹。奇怪,就她这么轻轻一声,他竟得到一种安慰。
“刚才在图书馆翻一篇资料,晚了,对不起。”他轻声打着招呼,话音刚落就发觉自己讲错了。这明摆着是工会包的场子,又不是约会,啥“对不起”呀!他窘得直用指甲扎自己手掌,过了好一阵才静下心来集中精神看电影。
今天放的是《子夜》。银幕上吴荪甫的汽车正开进宅第大门,徐徐沿着夹在两边花坛中的车道缓行,车刹住了,只听“砰”的一声,车门关了,西装革履、气度昂扬的吴荪甫下了车,噔噔拾级而上,走进豪华的居室。按他的年龄推算,正是爷爷这一辈。唉,爷爷!和吴荪甫一样显赫一世的爷爷,其实,传辉见过他!
那是在“文革”初期一个雨夜,他依稀记得在吃晚饭时,有人小心地在门上叩了几下,是爸爸开的门,只听见他在过道上和什么人絮絮轻语一番,然后搀进一个形容憔悴、浑身淋得湿漉漉的陌生老头。妈把传辉领到老人前,要他叫“爷爷”,他怯怯地叫了一声,马上躲到妈身后去了。他记得那是一张惊惶不定的、失神的老人的脸。当时爷爷还问了妈一句:“他姐姐要在,该多大了?”妈回答了一声:“该二十了。”他听到后就哭了。他知道他有过一个姐姐,三岁上死于肺炎。那晚后来的情景他不记得了,只记得他和妈挤在一张床上,爸爸搭了地铺,大床让给了爷爷。临睡前妈嘱他今后要乖一点,因为爷爷将和他们一起住了。第二天一放学他就匆匆往家赶——从今以后回家再也不是孤零零的,家里有爷爷了。可远远就瞅见家门口围着一大堆人,一辆救护车停在那里,原来爷爷中风了。两天后爷爷死了,对他,当然没什么可追悼的,去火葬场领回个骨灰盒就完事了。爷爷就此悄悄从传辉的生活中消失了,就像他的出现一样突然和迅速,这就是爷爷留在他脑海里的一点记忆。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爷爷来找爸爸是为了什么呢?和解?宽恕?他俩起先究竟是谁遗弃谁呢?
“哦,爷爷,在看见我——你的嫡亲孙子时,你是怎么想的?你吻过我吗?”传辉对着银幕上吴荪甫的一个特写镜头怔怔地想。
“那么动煞脑子,还不是为了几个臭钱?”白虹冷冷地在一边议论。传辉打了个寒噤:难道聪颖的她已窥视到他内心的秘密了吗?他万分紧张地瞟了她一眼,原来她正在为影片情节大发感叹。银幕上的光影掠过她脸面,映着她的双眼一会儿清亮,一会儿深沉。
他固然同意这句几乎可以视为真理的话语:钱,不一定代表幸福。但他也认为,有时候,钱确实相当管事、派用场。拿小朱来说,尽管如今房荒是上海一个最普遍的问题,可他父亲拿出一把钱来,这三室户的套房不就稳稳当当归了小朱名下?而爸爸那位得意门生,无非就是因为拿不出一笔钱,熬到头发都秃了才弄到一套房子,还傻乎乎地让给别人。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标准,有些话就是经不起检验。
电影散了,白虹轻轻地触触传辉的衣袖:“这是下礼拜二青年宫举办的一次诗会,我……将朗诵我的一首新作。”
他竟怔了怔,没马上接过票。当今的姑娘大多诡谲、做作,白虹却是如此率直地表示出对他的好感,他十分感激。
“拿着呀!”她一改过去那种文静的神态,甚至有那么点挑逗地大胆看着他,仿佛在说:“你这个憨大!”
她那线条分明的眉宇、熠熠的眼神,在他原是十分模糊的,好像很遥远,现在一下却离他这么近。这回他可看清了那几点小痘疤,就在她小巧的鼻子周围。所有这些构成了一张聪慧漂亮的脸——女诗人白虹。
“我们去……哪儿走走?还早着呢。”他没把握地邀请着。
“亏你想得出。看,这么多厂里人。”她一下钻入人丛中不见了。
传辉小心翼翼地把票放好,心中充满了不可抑制的喜悦。走到大街上,他不禁偷瞥了下自己在橱窗玻璃上的映影:不错,身腰挺拔、风度翩翩,连他自个儿看着都满意。要不是冠在他名字前那个非凡的姓氏,或许他真的会对自己的处境十分满足了。
冬夜的行人本来就寥寥无几,待拐入自家弄堂,四周更是寂然无声,只有他的皮鞋橐橐打着地面。这是一条典型上海风味的式样呆板的石库门弄堂,房子本身还十分结实,再支撑一个世纪也没问题,只是房子与房子之间隔得太近,屋里打个喷嚏,对面房子也听得见。况且,目之所及,一片红砖墙,找不到一丛草、一棵树。“爸爸呀,”传辉心里不禁说,“虽说我已看惯了你趿着拖鞋悠然自得地享受着家庭之乐的神情,可依然还是无法想象,当你第一次跨进这条市民阶层的弄堂时,当你闻到呛鼻的煤球炉烟味时,还有在天刚蒙蒙作亮之时,当你听到清洁工人们那催促居民们倒马桶的吆喝声时,你是怎么想的。”
一个迟归的小青年吹着口哨轻捷地绕过传辉,在自家后门前停下,只见他仰脖诙谐地喊了一声:“芝麻开门!”窗口就飞下一把钥匙。
“芝麻开门”,然后在你面前展开一个布满财宝的山洞,一个多美的神话!传辉相信自己已站在这个山洞的跟前了,只是目前,他还不知道打开这宝窟的咒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