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你就洋盘了,”小朱慢悠悠吐出一串烟圈,“这青联,好比是青年中的政协,上海滩上一只高级圈子呢。我在青联二组,组员尽是统战对象的子女,都是大户人家出来的,那些神气活现的高干子女到我们这里来,这个都不如。”他说着伸出小拇指轻蔑地比划了一下。
“你……也属统战对象子女?”传辉越发感到,自找到了父亲后,小朱确实大变样了。
“当然。我爸正在和南京有关方面谈生意,不过,阿拉这种人在那边,也只能算小角色,大老板的后代这里多着呢。喏,永安公司郭家的、大隆厂严家的、华昌厂顾家的,对了,正想问问你,你家是华昌厂顾家的本家吗?知道××路上那幢蓝房子吗?是顾家的老宅,新近落实政策还给他们了。喂,是你们的老家吗?”
“你这话扯到哪里去了?上海姓顾的起码有几十万个呢,看你讲的,像真的一样!”传辉轻轻叹了口气:他们家,怎么也不会和那幢富丽堂皇的蓝屋沾亲带故的,除非出了奇迹。然而小朱却正色地说:
“我们青联组里有个叫顾传业的,且不说名字和你像,籍贯也是无锡人,最奇怪的是长得和你像极了,那天远远望去,我还以为是你呢。他爷爷就是‘华昌铁工厂’的老板。上礼拜他还请我去他家玩过,屋里那排场,说句不吹牛的话,就和电影《不夜城》里差不多,就缺辆自备车啦。或许你们真是本家呢。世界上巧事多着呢,我之所以打听到爸爸的下落,也完全因为一个偶然的机缘。”
传辉被他挑唆得也越听越神,嘴上虽一再表示“没那回事,你这全是瞎编”,心里可也真是痒痒的。小朱则还眉飞色舞地往下吹:“呃,看过《叶塞尼娅》吗?这种事多着呢,去打听打听嘛,我帮你忙。”说着跨上摩托,一踩油门,就消失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身后留下一股陌生的、通常在外国人身上才闻得到的香水味,准是他那洋爸爸留下的剩余物资。这个小朱,人倒挺爽气,也热心,可就因为多了几个钱,一下就变得那样不可一世,要换了他传辉,才不会如此低水平呢。不过,像这样的美事,哪能轮上他?
当天晚饭桌上,他把这件趣事向爸妈讲开了,原只想博得大家一笑;另外,明知这件事是不存在的,可复叙一遍,似乎也可以有点安慰。言语之间,对这位同姓的不相识者,免不了有点羡慕之情。万万没料到父亲听了放下筷子对母亲说:“他讲的那个,极有可能是老三的儿子。”
母亲微微一笑,显出一副对此不感兴趣的神情,牛头不对马嘴地说:“眼下老三日子又称心了,那么大幢房子就住他那一房,我看如今市长也没他过得那样舒服呢。老三的儿子怕也该到成家的年纪了。哪位姑娘嫁给他倒是福气,一世不愁吃穿了。”母亲说着不知为什么还怨艾地朝儿子看了眼,至少在传辉是这样感觉。那一瞥在他心里引起一阵强烈的共鸣,促使他几乎不假思索地吐出一句:“这么说,人家所说的‘钢铁大王顾家’,就是我们家啰?”
爸爸不慌不忙咽下一口饭,仿佛有点觉得儿子太大惊小怪了:“那是老掉牙的话了。现在上海五十岁以上的人,都知道你爷爷。爷爷年轻时是个挑着担子穿街走巷的白铁匠,后来也不知怎么昧着良心坑人家,发了大财,开了‘华昌铁工厂’,同行都称他为‘顾精怪’。”
“那么,爸爸,××路上那幢房子,那幢蓝房子,你也住过?”传辉全身向前倾着,自己都感到在说到蓝屋时,嗓音都在颤抖,还带着一股深深的敬畏之情。蓝屋在他眼里,仿佛一下子成了个举世无双的美地,里面隐藏着许多无法形容的奇迹和美妙。
父亲把身子舒服地往椅背上一靠,流露出一股深沉的怀旧之情。事实上,人对他度过童年的地方,怎可能不留恋?虽说他的童年过得并不幸福,但老宅给他的感觉,犹如童年时代一位慈祥又爱唠叨不绝、喜欢老将他缠在自己腰带上的老保姆。他这还是第一次对儿子谈及自己的老家。“文革”中为了怕人误解这是在“翻变天账”,他对此是闭口不谈的,即使走过××路上那幢蓝屋;而在“文革”前,他又认为那毕竟是一段不光彩的“寄生虫历史”,怕不谙世故的孩子替他外传而影响他在邻里的声誉。他曾强迫自己忘掉这一段日子,然而遗忘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话题一经儿子提起,他发现对老宅的思念之情,犹如一坛封存得很好的陈酒,一旦启封,那股浓郁的味儿……连他自己都要醉了。
“那是一幢德国式的房子,门前一个大花园,阳台比正房间小不了多少,一开窗,那股花香……”父亲剧烈地呛了起来,原来楼下人家正在天井里生炉子,一股浓烟顺着合不上缝的窗户溜了进来。父亲用手帕擦擦鼻子,继续娓娓地往下说:“那位设计师可真有套本事。蓝屋里共有二十几间房间,设计得又巧妙又合理。每三间房成为一个自然的套室,套室与套室之间又是可通可闭,整幢房子可合可分,这是考虑到大家庭合居的需要。听说不久前同济大学建筑系的学生还去参观过,这也算是上海著名的住宅之一了。”
传辉着迷地听着,父亲这段话在他,犹如孩提时听到的一个童话:在遥远的地方,在一座高入云端的山洞里,埋藏着许许多多的金银财宝……
“那么,为啥你不住进蓝屋,而要住在这既无煤气也无卫生设备的鬼房子呢?为啥我们现在不搬进去?不是蓝屋根据政策已归还了吗?为啥我们从不与他们走动?”传辉热切地问了。
父亲那张刚才还充满了欢乐和柔情的脸面突然冷淡了,还夹着一丝嘲笑之情:“怎么一听见‘蓝屋’两字都像着魔似的?这儿有啥不好?25平方,朝南,我们学校里那些老师,祖孙三代挤在十一二平方米的多着呢……”
那股浓烟又来了,只听见邻居在天井里抱怨着:“……这种煤饼质量真是……存心赚人家的钱,这顿夜饭也不知弄到几点才有得吃呢!”父亲猛力把窗推入槽里,费了好大力气才插上窗销,嘴里不禁还咕噜了一句:“这鬼房子,窗门真该修了。房管所也真是,只管收房钱,就不管修!”
“刚才你不还在说这儿挺好……”传辉立刻抓住机会刺了父亲一下。
父亲冒火了:“你讨厌这个把你养大的‘破’房间,你尽管开路好了,去找你叔叔,找你堂兄吧,人家现在可又神气了。”关于蓝屋的谈话到此中止。那阵他还不知道爸爸和爷爷脱离关系的事,但他就是从那一刻决定:要去寻求和解答这个谜。
楼下那对夫妻又干起来了,摔得家什乒乓响。好管闲事、在邻里中又享有一定声誉,被尊称为“顾先生”的父亲下去劝架了。那对夫妇不堪入耳的吵骂声透过薄薄的板壁传上来:“上个月你贴家里几个铜钿?”“不是五十块吗?”“五十块顶个屁用,你去当当家,现在青菜要卖到几钿一斤?”传辉恼火地捂着双耳。他想象得出,在蓝屋,决不会有这样的场景。“衣食足而知荣辱”,这句话不假。妈递上一杯香喷喷的咖啡。习惯于粗茶淡饭的父亲别无贪求,饭后一杯浓咖啡却是不能缺的,因而妈也煮得一手好咖啡。传辉接过咖啡,忽然对母亲产生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好奇心,对蓝屋,妈妈是怎么想的?
“妈妈,”他轻问,“有句诗叫‘贫贱夫妇百事哀’,你看这话对头吗?”
妈妈很认真地思索了一番:“有些事不能很绝对说对或不对。不过,假如钱财的贫贱与精神的富有可以平衡的话,我看这个悲剧是可以避免的。”
柔和的灯光下妈妈显得很年轻。由于皮肤白,再加上保养得很好的身段,妈妈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年轻得多。在念高中时,有一段时间他都不好意思与妈妈一起出去。妈妈年轻时很美,这是那张本来挂在他们大床上的结婚照告诉他的。在他躺在那里呀呀自语时,妈妈娇媚漂亮的面容已印入他朦胧的记忆里了,可惜那张照片作为“四旧”被妈妈送入煤球炉里烧掉了。他记得,在扔入炉子之前,妈妈都哭了,好心的邻家大婶一把夺过照片扔入炉里,劝解着妈妈:“一张照片有啥大不了,没看见人家把金银财宝都有扔到垃圾箱里的?这种东西留着惹祸害的。”今天他自己到了二十七岁的年龄,才开始体会妈妈当时为啥不舍得把那张结婚照片烧掉。可是,当一个关于蓝屋的哑谜摊在他面前时,他对朝夕相处的母亲感到竟还有不理解之处。
“妈妈,”他说,“我不要听大道理。说句良心话,假如让你挑选蓝屋与这里,你会选哪儿?”
妈妈显得很平静,仿佛对这个问题已考虑过一百遍了:
“我没在蓝屋住过,我和你父亲就在这里成的亲。我不满意这里的居住条件,但我也不喜欢蓝屋,因为那不属于我们自己。我只想要一套小公寓,三室户的,不要水泥地。一间我们住,一间给你做新房,还有一间就做起居室,开间小点没关系,只要间数多点,能分能合……”她忽然像个小女孩样羞怯地笑了,“说实话,从我结婚那天起,我就这样盼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