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江俱乐部,这里在传辉仿佛是另一个世界。他有好几次骑车经过这座矗立在僻静幽雅的茂名路拐角上的法国式建筑,听说这里解放前是法国总会。他从来不曾有过想进去玩玩的非分之念,因而当他听小朱说堂兄顾传业约他在这里见面时,他竟露出一句不合他身份的小家子话:“这里……我……走得进?”当时小朱仰脖大笑一阵:“你呀,真是。如今只要有花纸头,哪儿走不进?”小朱这几句轻描淡写的话让传辉听了脸上直发烧。也不知怎么搞的,最近,他越来越感到自己“土”不可言。
传辉跟着小朱走进散布着柔和灯光的大餐厅,空气里弥散着阵阵香水味,整个大厅里人不多,多是高鼻蓝眼的外国人。
“这阵属旅游淡季,因此这些地方通过政协对外开放了,每位收费20元,包括一顿西餐。过几天圣诞节我们还要来,这儿可以玩通宵呢。圣诞树、跳舞、鸣钟……外国也不过如此罢了。”小朱摆出一副老资格样说。
20元一张门票!差不多是他半个月的工资。小朱以往每次申请的冬季补助也只不过20来元钱,还得通过层层讨论平衡呢。真正是此一时彼一时呀!
“来点什么饮料吗?”一位风度潇洒、打着领结的男服务员用纯正的普通话问他们,传辉不是主人,不敢自作主张,只得求助般望一眼小朱,小朱却不慌不忙地点着一支烟。
“有矿泉水吗?小瓶的。”他对这一切挺在行,“先来两瓶。”
两个外籍华人打扮的青年男女坐在他们附近一张桌上,小朱低声附着传辉耳边说:“看见这两个人吗?”
“你是说那两个华侨?”
“什么华侨?假货!谁不知道他们的老底,那男的是大安公司老板的孙子……女的也是丰华纱厂老板的后代……”
那边两位似乎觉察到他们的议论,向他们投来蔑视的一瞥。不过说句良心话,他们,特别是那位穿着细跟长皮靴和红黑格子呢裙的姑娘,举止打扮都十分典雅有气派,与传辉在马路上见惯的那些“业余华侨”可是完全两样的。当然,这里的一切属于另一种生活,不是他那石库门弄堂里的生活。而他那位堂兄就是属于这“另一种生活”。这位未见过面的堂兄将怎样对待他呢?轻视?热情?还是冷淡?传辉真有点忐忑不安。几天前,他特地去看了爷爷的那幢蓝房子。虽说经历了数十年的风雨,房子外边的蓝瓷砖都灰黯了,可那别致的格调和巍然的气派还是赫然在目。二楼垂下的百叶窗里传出一阵幽雅的琴声,要是他径自走上台阶去打铃,住在里面的那位叔伯将会怎样接纳他呢?
“瞧,他来了。”小朱转向大厅的进口处示意说。其实不用小朱提醒,传辉一看到那穿一身合身西装大衣的高个青年,立即认定这就是堂兄传业。堂兄长得与他如此之像,连他自己都感到好像直冲着一面穿衣镜走似的。
“是传辉吧?”传业爽朗的笑声给传辉一个很好的印象,“就凭着这冲额头和高个子,就看出是阿拉顾家门的人。这十年里,许多亲戚都失去联系了。”
大厅里暖气开得热烘烘的,传业把大衣和外套脱了,露出一身驼色的V字领羊毛开衫和笔挺的衬衣领子。传辉这才后悔自己刚刚出门时光顾上外面套一件新呢外套,忘了换下那件由母亲用各色旧毛线拼成的绒线衣了,而且衬衣领子也是皱巴巴的。为此,他只能解开衣领而不敢脱外套,感到浑身燥热得很。幸好这时服务员送上一大杯冰淇淋咖啡。咖啡他并不稀罕,家里晚饭后爸爸也总让妈烧上一壶咖啡,可在这种气氛下,那咖啡味就完全是两样的了。而且他也从来未曾料到,素不相识的堂哥对他,真有一股真挚的手足之情,这令没有体会过兄长之情的他更是感动万分。
传业是顾家三少爷顾鸿基的儿子。老三生有二女一子,因为老大顾鸿志早年出国留学,并在那里成家立业,而二哥鸿飞又早与家里脱离关系,顾鸿基无疑就成为蓝屋的唯一继承者。而传业,也因而成为顾家的嫡系正宗第三代。爷爷顾福祥对他可以说是百依百顺,在他身上寄托了最大的希望——在蓝屋继续繁衍顾氏家族。幼时的传业对这点并不体会,现在,他可明白了,自己就像英国的皇太子一样,总有一日成为这幢房子的国王。他每时每刻都意识到自己的优越地位,并时时要向他人炫耀一番。在上海,家里有近百万元的钱财不算稀罕,有幢独立的花园洋房,也不怎么让人咋舌,可两者俱备,而且又是大宗财产的唯一继承者,就比较少见了。哪家不是有几个兄弟平分的?弄不巧还会吵上一架呢,而他传业就根本不用担这份心了。
为了显示自己非同一般的地位,他交友也是十分挑剔的。从前生产组的同事,当然不在他眼里,而他现在的朋友,也非得在姓氏前有点头衔和来历不可。偌大的上海滩,显赫人氏的后代本来就不多,且各人有各人的事,也不是经常就能聚在一起的。为此,他常感到寂寞,用他的话来说就是:呒没劲。起先他玩录音机,到后来,差不多全上海私人手头流行的磁带内容他都收录来了。这时摩托热又传来了,他三个月里换了五辆摩托,有次差点让大卡车给辗死,让母亲哭闹得不得不把车“上交”了。后来又迷上照相机,1600元一架的“劳莱弗拉克斯”玩了个把月不到也厌了,起先给女孩子们照,后来又给家里的波斯猫照,最后见啥照啥,还美名为“静物照”,胶卷积了一大堆,也没心思去冲晒放大看看照成个啥水平。可这一切能怪他吗?那么一幢蓝屋里就他一个青年人呀。他太寂寞了。他的两个姐姐都出嫁了。大姐夫是高干子弟,在顾家落难时,迷上了颇有大家闺秀风度的大姐。那时社会上没有门当户对的大户人家了,姐姐只能屈尊下嫁给将门之子。打一开始起,传业就对这位姐夫没好感,他背地称他为“土包子”,虽说这位姐夫咖啡美酒样样精通,谁知怎么回事,他就是和大姐夫谈不拢,或许资本家后代和共产党员的后代本身就是一对天敌,根本不应结成亲戚。天晓得姐姐和姐夫这两口子是怎么共同生活的。二姐夫倒是个洋里洋气入英国籍的香港人,可他好像有点看不起传业,他常半开玩笑地称传业为“土豪劣绅”,再说,他与传业也难得见面。因此,传业想找个门当户对的“伴”可还真不容易呢。虽说如今小朱整天做侍卫官那样围着他,算算小朱的门户,有个在德国当大老板的爸爸,他顾传业与之交友,也并不辱没“钢铁大王”的称号,无奈小朱是个“暴发户”,且有点上海人讲的“寿头寿脑”,与他交朋友不带劲儿。
这回,冷不丁地冒出个堂弟,他倒也十分感兴趣,他才不怕这位堂弟会威胁他顾氏正宗第三代的宝座呢,他的父亲早像皇帝传位样替他把基础打牢了,工商界几个名流里谁不承认他是顾家的当然接班人,否则干吗那样巴结地把女儿往他家塞?现在,他是带着一种好奇心在观察,他在堂兄弟眼里,究竟有多大的权威性?
因此,在他饶有兴味地听完堂弟叙述《上海经济史话》里那段有关他们家族的史料后,竟老茄茄地没轻没重奚落起自己的长辈——二伯顾鸿飞了。
“我真弄不明白,你爸为啥要和爷爷闹翻?他算是争气不争财?不合算的。我大姐也是憨大,‘文革’初期也和爸妈划清界线,脱离关系,后来自说自话报名去了黑龙江。亏得解放后已经不时行登报申明了,连街道也稀里糊涂不知这回事,否则,哼,还想回上海?父母都没有了,回上海户口往哪儿报?要不是爸妈在她插队期间寄钱、寄东西,我看她早饿死了。”
传辉并没因为堂兄恣意批评自己父亲而生气,他感到父亲这件事确实做傻了,而且做绝了。现成的福不去享,让他这当儿子的也跟着父亲倒霉,把个做孙子的福分都给丢了!
“你能给我讲讲爷爷吗?”传辉央求着堂兄。
“爷爷吗?一个怪老头。你知道他吝啬到什么地步?米饭里要发现一粒谷,他是不允许任何人把它吐出来的,包括他自己。”
“那……把这粒谷囫囵吞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