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正午强烈的日光下,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村子周围已经消失的森林在我眼前晃动。载着盗伐森林犯的那辆卡车车厢上的两条标语还在我眼前晃动:
地球只有一个!
坚决保护森林资源!
我又看到了那场大火。看到两年后,一个近千人的国营林场在村子附近建立。油锯轰响,利斧翻飞,集材的拖拉机喷吐黑烟。就这样,不到三年时光,在大火中幸存的一点森林也完全消失了。山坡上,只有这里一簇那里一簇的林木……
这时,有人触触我的手臂。
我没在意。
那迟迟疑疑的触动又来了一下。转身我看到一位穿着公安制服长得非常结实的家伙。
“我怎么了?”
“你不认识我了,我是长娃呀!”
果然是刘世清的二儿子长娃。他抓住我的手,把我拉进身后那家叫做“一元饱”的小饭馆,拉到一张摆好酒菜的桌子跟前。桌子边已经坐了一个穿检察院制服的人。
长娃对那人说:“果然是他!”
那个满面愁容的人摘下帽子,对我笑笑。我就知道了他是我从未见过的歪嘴的弟弟。果然,他说:“我是歪嘴的弟弟。”
喝着酒,大家都互道阔别,开始,都小心地不提那件事情。
经过摆谈我得知,刘世清的老婆和两个儿子久娃、长娃果然是他以前的东家的。解放时,那个姓鄢的店东是死于乱兵之中,而不是被人民政府所镇压。落实政策刚开始,刘世清去了成都找到当年的房子,到派出所一查,老婆和两个儿子的户籍尚未注销。一番打点,久娃和长娃又回了城,分到了房子。久娃进厂当了坎事员,长娃参军,在侦察连干过,复员后进公安局当了刑警。刘世清老两口仍然留在村子里。
“为什么不接他们出去?”我问。
“房子住不下呀!当年给我们分一套一房子,我结了婚,带个娃娃。久娃找不到老婆,和我们住在一起。五十多岁的人了,脾气很不好啊!”
我信了。也不由我不信。
“我那阿爸七十多岁了,挣钱有瘾啊,”他还是说到那事上了,“八十来岁的人了,家里几万块钱是有了吧?还要挣。这下是要老死在监狱里了。”他告诉我,他家以前开代销店下来,有几千元的积蓄,为久娃和长娃回城打点光了。后来贩运生猪、药材,摆过测字算命的摊子,甚至上西北做过汽油生意,居然还弄到了整节整节的车皮。这几年,又弄开了木头。年纪大了,没有气力,再说他也从来没有真正下过体力,就到外县请了一个壮小伙子伐木,每天管饭还付他五元工钱。公安局几次集中打击,他都逢凶化吉,连罚款也没挨过一次。那个小伙子后来就和他晚生的女儿成了家。这次严打斗争中,他被抓获了。七十多立方米的木头。还从家里抄出现金差不多两万元。
长娃说:“我去活动过了。太多了。妹夫把以前的事全部供了。我是没有办法了,他只有死在监狱里了。只有争取妹夫能轻判一点嘛!”
“把你阿妈接走吧。”
他说:“当然了。”眼睛已全部湿了。
歪嘴的弟弟突然哭出声来:“我心中难过,心中难过啊!”
“事已至此,没有办法了嘛。”我说。
“本来我是可以帮忙的呀。办这个案子的同学给我打电话,我说依照法律办吧。我是共产党员,是xXX县的检察长呀!村里谁不知道我是XXX县的检察长呀!”他用拳头捶打自己的脑袋。“我可怜的哥哥呀,我对不起你了。”
分手的时候,他又说:“我是没有脸面去见村子里的乡亲们了。”
大火过后,村子就只有那一片晶莹的积雪是美丽的了。
可是,春天,积雪融化时,一切又变得丑陋不堪。融雪水把大火过后的灰烬与焦炭冲刷下来,斑驳的残雪污浊了,山涧、小河都充满乌黑混浊的水流。等到残雪融尽,春雨下来时,雨水裹着焦炭与灰烬冲下山坡,冲进刚刚长出作物的田土。满含碱分的水流烧死了禾苗,使肥沃的土地板结。人们站在雨水中,看着世代种植的土地默默流泪。雨雾中飘荡着硝石燃烧的气息。几年之后,那些未被烧倒的大树脱尽了烧成焦炭的皮肤,朽腐了,倒下了。山上重新生长起来的只是一些耐旱的多刺的灌丛。
村子变穷了。
许多时候,变懒了的人们聚集在村口,等待马车运来国家返销的粮食。粮食来了,没有钱。从不欠债的人们被钱“打断”了脊梁,开始认命,开始欠债了。当时的会计账目上有这么一项“超支款”,村民们自己叫它“倒找”。“倒找”的越来越多,有些人家几年间“倒找”就达到了两三千元。人们反而不似刚开始欠债时那么忐忑不安、愁苦万状了,他们说:“虱多不痒,账多不愁。”现在,男人们到手的几个钱也不急于还债了,而是吸烟、喝酒。刘世清萧条了几年的生意又兴隆起来。传说程卫东重新参加了红卫兵。那派红卫兵倒了霉,他又参加了一个什么兵团,背着冲锋枪,打过仗,自己受过伤,也叫别人受过伤。
刘世清感叹说:“不是一般的人哪!”
也是那年,歪嘴从没回过村子的弟弟造了几年反,同时也高中毕业了,成了邻近某县拿国家工资的农业机械化试验站的拖拉机手。歪嘴供养出了弟弟,一年之内还清了因新买两条猎狗从刘世清那里借的欠款。村里都说歪嘴是能干人,好人,一个能干的好人。于是,有人来提亲了,却万不料他说他已经有了。他从枕头下面摸出一面镜子,镜面是他弟弟站在东方红拖拉机旁戴鸭舌帽、穿油污工作服,围着雪白毛巾、戴着雪白手套的照片,翻过来,是一张勒珍的照片。
“她给你的?”
“我以前偷的。”他讷讷地说。
“她害了那病了呀!”
“我问过医生,好了,吃药就不会传染了。再过几年还可以要娃娃呢?”
“那她答应你了。”
“我托人写信了。叫她好好医病,我等她。”
“她回信了吗?”
“反正我等她。”
歪嘴把煮好的玉米糊糊分成三小盆,自己一盆,两只猎犬一只一盆。猎狗的眼睛看着他时,露出被怜爱的孩子那种幸福的神情。
也有人给生产队长提亲。他的脸色铁青:“我不结婚。”以前,乡上一直动员他人党,他不干。有人提亲那天,他找到大队支书:“我要人党。”于是,他人了党。这年春天,山上大火留下的余烬冲刷干净了。小河重新变得清澈。布谷鸟叫声清越悠长。只是那些碱分太重的地依然板结,麦苗稀疏而瘦小。大表哥整天在那些瘦弱的麦苗中徜徉。他要领着村子里的人使这些土地重新变成丰收的土地。要人们还清欠债,向国家交售公粮。但是他找不到一个好的办法。
大表哥突然像怀念至亲骨肉一样怀念起程卫东来。他想程卫东若在,就可以帮他出出主意了。他上过农业中学,肯定知道怎样去掉土壤中的碱性。当天,他借了队上20块钱,备好干粮就进城去了。
几经周折,终于打听到程卫东的下落。程卫东又找错了靠山。他们那一派全部犯了保卫资产阶级的错误,头头脑脑和一些打手都被抓起来了,程卫东也在其中。觉巴终于在一间小学校里见到了程卫东。他和一些人的手被铐着,在长起了茸茸青草的学校操场上散步。好多人身上留着伤痕。门外,守卫森严,正对大门的楼顶上架着机枪。觉巴觉得自己走进了一部电影里。
他听见自己说:“我来接你来了。”
许多人都好奇地看着他。
程卫东坚决地说:“我是不回去的,我要造反!”
“那你帮我出出主意吧!”
就在那个小学校改成的临时监狱里,在那个几近荒芜的操场上,程卫东给大表哥出了两个主意。一是修引水渠,水浇了地,既解旱,还可以洗碱;二是用粪。程卫东说,背点林子里的腐殖土撒上就可以种庄稼的日子已经过去了。你要把人粪、马粪、牛粪、猪粪都弄到地里。人粪猪粪可以直接用。牛马粪要挖了池子割些青草枢上两年。然后你的地就会肥起来了。
大表哥又说:“我去跟那些人说说。他们对我还和气,跟我回去吧。”
程卫东默然不语,望着远山。大表哥看到他已经长了不太浓密的络腮胡子。“中央会给我们平反的,”他突然冷笑着说,“再说我在这里天天吃酒吃肉,大米白面!村子里有吗?”
“勒珍病好了,快出院了。”
程卫东笑了。他说:“觉巴,你看,我不能把睡过的女人都娶了。共产党不兴这个呀!”
临走,大表哥还得到他送的二十元路费和几盒牡丹牌香烟。
大表哥觉巴回到村里。在他离开这里的十多天里,新建伐木场的第一批二百人开进来了。村子外搭起一片帆布帐篷。刘世清代销店的生意做得很红火。大表哥把几盒牡丹牌香烟拿去寄卖,不到一天就全部脱手。刘世清给了他八元钱。
勒珍也回来了,出了一点老相,风韵依旧不减当年。但是,人们都避着她,她也很少在人群中露面。村子里召开社员大会那天,她却早早地去了,头巾遮了大半个脸。后来歪嘴来了,愤怒地轰走几个向勒珍扔脏东西的娃娃。人们磨磨蹭蹭,将近中午才到齐。觉巴宣布了他修渠与施肥的计划。有人问他是哪里来的怪主意。当他说明是他进城从上过农业中学的程卫东那里讨来的主意时,人们哄笑起来了。
觉巴咬咬牙说:“别笑了,你们不干我先干给你们看!我是共产党员了!”
“共产党员也不要跟老天爷过不去呀!”
“叫程卫东回来和你干吧!”
觉巴大声喊:“他本来要回来的,但他回不来,他当了司令了!手下几千人马,几千条枪啊!”
说完,他一把掀翻从小学校借来的课桌,提起准备好的锄头、铁锹下地去了。当时,只有一个人跟着他下地,那就是勒珍。那时,山坡上到处都有流水,一条浅浅的小沟就把水引进麦地了,仅仅一个下午,两个人就把一段水渠挖成了。
觉巴这才问勒珍:“你是要打听他的事吧?他没有当司令,他被关起来了。”
勒珍平静地说:“我知道。我是来修水渠的,我是社员。我医病时也劳动。那里庄稼种得好。就是像你说的那样种的。”
“歪嘴是个好人,他在等你。”
勒珍眼里差点溢出了泪水。很快,她又平静下来,对大表哥笑笑,回家去了。
第二天一早,觉巴一个人在地头挖怄粪的大坑,勒珍又来了。两人的汗气随着早上的大雾一起升腾。大雾散尽时,老师带着我们几十个学生去了。我们听老师的话,拼命干活,用我们的小手。一个大坑挖成了。我们在坑边排好队,老师说:“以后,草长起来了,把那些叶片肥实宽大的野草采来扔到这坑里。”老师说:“请觉巴队长给我们讲话。”觉巴队长好半天没有讲出话来。后来,他终于说出来了:
“还是有文化好哇!你们跟着老师好好念书,多懂些正经道理吧!”
老师带头使劲鼓掌。我们也跟着使劲鼓掌。这时,村子里的人也来了。他们站在稍远的地方默默地看着这一切。然后,又都转身回家去了。歪嘴留下来了。刘世清又带来了伐木场的场长。
场长大步上前,紧紧握住觉巴的手,使劲摇晃。第二天,正在修建住房的森林工人开来了。他们帮助把水渠加宽加长。并运来水泥,加固了粪池、水渠。到中耕锄草的时候,经常灌水和施了人畜肥的麦地里,麦苗肥得发黑,禾秆苗壮。于是,全村人都动起来了。修了好多条水渠,好多个粪池。第二年秋收,村里又有余粮交售给一家了。伐木场派了三台解放牌汽车,一直把余粮交到县上。冬天,伐木场又把一些林区的新修公路承包给村里。几年下来,村里好多人家还清了大部分倒找款。与此同时,那场大火过后剩下的部分森林也以惊人的速度消失。采伐下来的木头堆满了河床。工人们白天上山采伐,晚上加班修筑一个个水堰,将流向山外的小河关断了水。一天,那些水堰一齐打开了。我们站在高高的山坡,高声欢呼,奔泻而下的水轰轰作响将我们的声音淹没了。那场人工制造的洪水也和那场大火一样深深印在我脑海深处。立即,山谷里浊浪滔天,洪水奔腾而下,终于拱动了那些堆积如山的木头,卷起了那些木头。木头和浑浊的水像两头角斗的猛兽互不相让,向高处耸立。终于,撼天动地的一声巨响中,两头巨兽倒下了。木头让开了道路,漂向了水面。洪水载着满身伤痕的木头咆哮着远去了,留下飘飞的彩旗,留下欢呼累了的人群,留下一片光秃的山岭。
我翻阅过那一时期的州报。两年里,至少每月一次,报上有我们村子的名字,觉巴的名字,那个伐木场场长的名字。被冠以高举毛泽东思想红旗,抓革命促生产,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的模范,是工农联合,民族团结的标兵。
这些都是他们用真诚用汗水换来的,并且正和一个时代一起被人们渐渐淡忘。连那些现在和我同事、以前无数次到村子采访的记者们也渐渐淡忘了这一切。
还是那个觉巴,从工人老大哥那里得到炸药、导火索、雷管。报纸上还有一张伐木场场长手把手教他爆破的照片。那时,农业学大寨运动方兴未艾。觉巴带人开山取石,把那些斜挂在山坡上的土地改造成梯田。那时,我已经是一个中学生了。年年寒假,都参加改土造田。这时,森林已经采伐完。伐木场开始撤走了。人们冒着从未见过的大风和满天飞舞的沙土干得热火朝天。
那时,关于觉巴有很多传说。说他要和勒珍结婚了,说他要提升到公社当副书记,当脱产干部了;又说,他不会和勒珍好,就要和公社那个死了男人的妇女主任结婚了。
妇女主任益西卓玛确实是在村子里蹲点。
妇女主任常找队长谈工作,一谈就到夜深人静的时候。送走队长,她听见村里的狗吠声四起。狗吠停止了,村里人又听到她漱口时很响的喷水的声音,唱歌的声音,泼洗脚水的声音。于是,好心人悄悄为勒珍叹息。程卫东造了几年反,没有什么特别的好处,先在公社放映队放电影,被人挤出来,到一个集体所有制的加工厂当木匠去了。他也不回来看望旧日的女友。倒是妇女主任肯找勒珍谈话,只是谈话时,她斜倚在门上,身子就把门封住了。勒珍规规矩矩站在门外。那几年,勒珍年年当“五好”社员,歪嘴却成了落后社员。上山打猎,都传说他攒下了不少钱。一部分自己藏着,一部分刘世清给他存在了银行。
1974年元旦,觉巴在改土工地上砸伤了脚,一块石头砸断了他左手的拇指,勒珍惊叫一声,站在那里呆了。她一下子又扑了上去,扯了自己的头巾包扎觉巴血流不止的伤口。这么多年了,她从未扯下过自己的头巾。人们这才知道,经过那场病,她的头变得那么难看,斑斑驳驳,就像现在村子四周的群山一样。妇女主任闻讯赶到了,把勒珍推开,扯下那条总是干干净净的鲜艳头巾,风把头巾卷起来,吹到河边一株裸露出粗大根子的白桦树上挂住了。后来那头巾几乎一个冬天都在寒风中飘扬。妇女主任益西卓玛说:“走开!你那样的病就是从伤口传染的。”勒珍脸红了,身子慢慢在风中摇摆。妇女主任掏出碘酒,给觉巴的伤口消毒。那时,歪嘴扑了上来,一下掐住了妇女主任的脖子。几个小伙子好不容易才把他拉开。妇女主任喘过气来,本想发作,但看看沉默的人群,就不以为然的嘿嘿地冷笑起来。还是刘世清熟练地给觉巴包好伤口,叫人把他抱上马车,进城去了。
等他伤好回来,妇女主任走了。勒珍搬去和歪嘴成一家人了。不久又传来妇女主任和远处一个什么人结婚后从公社调走的消息。藏历新年,刘世清请觉巴喝酒,歪嘴送去了一些风干的鹿肉。
那年,年年藏历新年该下的一场大雪没有下来。天阴着,风吹着,就是没有见到一片雪花。
觉巴觉得截去了的拇指很冷,冷得隐隐作痛。
次年是个少有的丰收年头。
下年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