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世界十大文豪:泰戈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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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泰戈尔作品精选(6)

承受姑娘出嫁重负的天下父母,经常用各种方式恭维我,崇拜我。不管我是否喜欢姑娘,我总是来者不拒,欣然接受这种恭维和崇拜,并自以为应当如此,因为我是个无与伦比的骄子。经典上写道,不管神明是否赐予凡人以恩典,神明若得不到善男信女的按规定的膜拜,就要大发雷霆。在获取按规定的膜拜时,我内心也产生像神明那般的崇高感情。

我早已说过,祖父有一个孙女。我见过几次,但从来没有误以为她长得窈窕。因此,我心里从来没有升起过把她作为自己伴侣的幻想,但我奢望盖拉什老爷,或者通过旁人,或者亲自带着奉献上孙女祭品的心愿来膜拜我,因为我是好人家的乘龙佳婿。但他没有这样做,为此,我恼恨他的失礼。

我听说,盖拉什老爷对我的一位朋友说,纳因觉尔的老爷从来不向别人乞求恩典,哪怕姑娘永远嫁不出去。他绝不会践踏自己家族的传统。

听后,我大为光火。这种愤怒一直郁结在心底,只因我是个品行端正的孩童而缄默着。我天性里的作乐与愤怒,犹如闪电与雷鸣,总是形影相随。我不大可能去捉弄老人,使之痛苦--但有一日,一种将作乐计划付诸行动的强烈欲望,在我心底蠢蠢欲动。

我早已讲过,不少人为奉承老人的虚荣,编造了很多五花八门的谎言。住在街区的一位行政官助手经常对他说:“祖父,每当我会见副总督时,他不询问纳因觉尔老爷的情况,是不甘罢休的--总督先生说,在盂加拉,伯尔德瓦纳国王和纳因觉尔老爷,是真正值得人们景仰的两支古老而有名望的家族。”祖父听了,乐不可支,一碰见行政官助手,就口若悬河,无休止地询问吉祥消息:“副总督可好哇!他的夫人也好?他们的子女都好吧?哦,记得你说过他们都平安,那是极其吉祥的好消启,!当你会见他们的时候,一定别忘了,代我向他们致以崇高而深切的问候。”

他还表示,他总有一天会亲临府上,拜会总督先生的。然而,退休的行政长官的助手心里肯定知道:等到配备好纳因觉尔的四轮马车,到达总督府之前,大大小小的总督府先生不知要变换多少次。

有一天清晨,我把盖拉什老爷单独叫唤到一边,诡秘地说:“祖父,昨日我去参加副总督设宴。他关切地问起纳因觉尔老爷的近况。我立刻不假思索地说,纳因觉尔的盖拉什老爷就居住在加尔各答。听后,副总督先生因已走立刻任多日,没有去拜会盖拉什老爷,感到内疚。他说,今天晌午,他偷偷地来拜会你。”

假如换了别人,不可能相信这类事,假如它与别人有关,盖拉什老爷也会讥讽的。但有关自己的事,他丝毫不怀疑。听后,他又是高兴,又是焦急--安排在哪儿呢,该做些什么呢,如何热诚款待呢,如何保持纳因觉尔的荣光呢--他真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不知所措。此外,他不懂英语,怎么交谈,也成为一个苦恼问题。

我说:“不用担心,有一个翻译跟随着他,但副总督有个特殊的要求,希望会见时,任何外人不能在场。”

晌午时分,街区的大部分人正在上班,其余的人关着房门打瞌睡。那时,一辆四轮马车停在盖拉什老爷的家门口。胸前挂满奖章的卫兵,进屋通报:“副总督驾临。”

祖父穿着旧时代流行的白色大裤管的裤子,头上扎着头巾。他让自己的老仆人格兰什也穿上自己的围裤、披巾和衬衣。一切都准备就绪。祖父一听到副总督驾临的通报,气喘吁吁、浑身颤抖地跑到大门口--弯着九十度腰,不断地敬礼,把我穿着英国制服的朋友,引入内室。

室内,坐毡上铺着他唯一一条贵重的披巾,请乔装打扮的总督大人上座。他用乌尔都宫廷语言,背诵着一篇特别温柔而又冗长的演说词。小金盘放在显眼的地方,金盘里放着好不容易保存下来的几枚祖传金币。老仆人拿着花露水银瓶和玫瑰香盒,不断地向尊贵的客人洒玫瑰香水。

盖拉什老爷喋喋不休地表示抱歉:他能在纳因觉尔自己家里,用祖先的荣光,替英雄老爷洗尘,热烈而隆重地接待贵宾,但在加尔各达,他是位异乡人--这里,他如同离水的鱼儿,没法精心安排好接待。

我的朋友戴着大帽子,以十分严肃的表情,不断地点头应着。依据英国人的习俗,在别人家里,是不作兴头上戴帽的,但我的朋友唯恐破绽被人识破,不敢脱帽。除了盖拉什老爷和他的老仆人,大伙都能揭穿孟加拉人的这种鬼把戏。

我的朋友约摸点了十多分钟头,起身告辞。依照预先商定,卫兵掳走盛有金币的金盘,覆盖在坐毡上的披巾,从仆人手里夺走花露水银瓶和玫瑰盒子,然后一古脑装进马车里--盖拉什老爷暗自寻思:这种举止大约是副总督老爷的惯例。我藏在贴近的屋予里窥视这一切,两肋暗笑得直发痛。

我实在忍不住了,跑到稍远的房间里一一在那里我纵声大笑。忽然间,我发现这房间的角落里,一个少女坐在凳上,哭得成了个泪人儿,好像她的心儿立刻要炸裂似的。

瞧见我进屋放声大笑的模样,她急忙欠身瑟瑟站着。用呜咽的声音,愤怒的语调,向我脸上倾泻雷雨般的问话:“我祖父什么地方对不住你们,你们为什么如此捉弄他--你们为什么到这儿来?为什么……”

她泣不成声,喉咙哽咽住了,撩上纱丽,遮住脸庞,又失声恸哭起来。

我的剧烈笑声,顿时烟消云散。我的恶作剧除了寻寻开心外,还能有什么意义呢一一我突然发现,我那个恶作剧十分残酷地打击了一颗异常柔软的心。我的恶作剧的令人作呕的残暴形象。倏地闪现在我面前--我如同被痛打的落水狗,带着害臊和懊丧心情,悄悄地溜出了房间。

老人对我究竟犯下了什么罪过?他的洁身自好从来没有折磨任何人,而我的高傲神气为什么采取如此残暴的形象呢?终于,今天我的眼睛豁然开朗。多少日子以来,我把盖拉什老爷的孙女吉苏姆看作为一种商品,它期待没有成亲男子的青睐。我以为自己不喜欢她,所以她落到今天的地步。她将归属于一闪冲动的人。但是今天,我发现坐在这屋子角落里的姑娘,有一副富有人性的心肠。她带着自己个人的快乐和悲哀,爱情和离愁的天良,一方面向着陌生的往昔,另一方面向着非幻想的未来,伸开自己的双臂。富有人性的人难道能够估量多少陪嫁费和眼睛鼻子长相如何之后,决定自己的喜怒哀乐?

我彻夜未寐,第二天一早,带着老人的全部被窃来的珍贵东西,像小偷一样,蹑手蹑脚地步入祖父家里--我希望,神不知鬼不觉,偷偷地把所有东西交还。

没有见到任何人影。在附近房间里,我突然听到姑娘同老人的谈话声。姑娘以充满爱意的甜美声调,问道:“祖父,昨日总督先生对您闲扯些什么至关重要的事?请说说,一字也不要遗漏。”

祖父委实无须人的鼓励,脸上已经泛出无上荣光的光泽。他兴致勃勃地借用总督的口吻,添枝加叶、罗曼蒂克地颂扬古老的纳因觉尔家族。姑娘全神贯注地侧耳聆听,流露出一副十分激动的神情。

姑娘内心对年老的保护人充满爱意的这种真诚伪装,真使我热泪盈眶。我久久缄默着--最后,祖父讲完了故事,离开了。我捧着骗窃来的东西,出现在姑娘门前,恭恭敬敬放在她面前,一声不响地走出屋子。

依照今天流行的风俗--尽管每天与老人照面,从不施礼问候--今天,我毕恭毕敬向他施礼。老人也许会想,可能因前天副总督驾临的缘故,他才会向自己表示虔诚。我的朋友蜂拥而至,围住老人。他又兴高采烈地编造总督的故事,我也毫不迟疑地为他助兴。局外人听了,自始自终认为这纯粹是胡诌,但都乐意不扫老人的兴,洗耳恭听老人讲的史诗般的故事。

大家告辞之后,我怀着害羞和谦卑的神情,向老人提出了一个建议。我说:“虽然,我家族的尊严,不能与纳因觉尔家族的荣誉同日而语,然而……”

提议陈述完毕,老人紧紧拥抱我,欢快地说:“我是穷苦人--我不知道有如此幸运,老弟?我的古苏姆一定积了功德,今天在你手里获得了补偿。”说着说着,泪珠儿从老人眼里扑簌簌淌下。

今天,老人生平第一次,或许也是最后一次忘记了对维护纳因觉尔祖辈尊严的职责,承认了自己贫穷,还承认了,得到了我这个女婿,决不会损害纳因觉尔家族的荣光。其实,当我寻思如何捉弄老人的时候,他把我当作大好人,诚心诚意地为我祝福。

1895年5月

《太阳和乌云》

前一天下了一场雨。今天雨住了。清晨,忧郁的阳光和几块乌云联合起来,在几乎成熟的稻田上,轮番挥舞着各自的画笔,把一幅辽阔碧绿的田野画卷,一下子描绘得金灿灿,一下子又涂上了一层浓重的阴影。

在整个天空的舞台上,只有乌云和太阳这两个演员在表演着它们各自的节目,而在地面的舞台上也有无数的戏剧在上演。

当我们在为一出生活小剧拉开帷幕的时候,就可以看到乡村路边上的一座房子。这房子只有靠外边的一间是砖砌的,其余几间都是土房,两侧有一道破旧的砖墙围绕着。站在这条路上,透过窗棂可以看到,一个青年人光着膀子坐在木床上。他左手拿着一本书,正在专心地阅读着。

在外面的乡村小道上,一个身穿条格衣服的小姑娘,用衣襟兜着一些黑李子,正在一个个地吃着,同时在那扇装有铁条的窗子面前一次又一次地踱来踱去。看她的表情,你就会明白,她和坐在屋子里木床上的那个读书人一定很熟悉。她想方设法吸引他的注意力,并且想以一种缄默的蔑视神情向他暗示:“现在我正在忙着吃黑李子,根本顾不上看你。”

倒霉的是,坐在屋子里埋头学习的那位青年,眼睛近视,他看不清楚在远处默默期待着他的那个小女孩。小姑娘也知道他近视,因此在长时间地踱来踱去而毫无结果之后,她就不得不使用黑李子核来作为武器,以取代缄默的蔑视。然而想要在瞎子面前保持高傲的态度,那是很困难的。

三四个坚硬的李子核仿佛偶尔落在门上,发出了声响,这时正在读书的青年人抬起头来,向外望去。狡猾的小女孩注意到了这一点,就以双倍的注意从衣襟里挑选可以吃的成熟的李子。年轻人皱着眉使劲地看了一下,才认出了小姑娘,于是放下书本,走到窗前,满脸堆笑地叫道:“吉莉巴拉!”

吉莉巴拉一面全神贯注地埋头挑着衣襟中的黑李子,一面慢悠悠地一步一步离开了这座房子。

眼睛近视的这位年轻人立即意识到,这是对他在无意中所犯的罪过的一种惩罚。他急忙走出房间,说道:“我说吉莉巴拉,你今天怎么不给我带李子来呀?”古莉巴拉没有理会他的话,反复挑选着李子,最后捡出来一个,悠然自得地开始吃了起来。

这些李子都是吉莉巴拉家中园子里产的,她每天都带一些来给这位年轻人。我不知道吉莉巴拉是否把这件事忘了。然而她的行动表明:这些李子是为她自己一个人带来的。可是,使人不解的是,从自己家园子里摘了水果,跑到别人家的门前来吃,这是什么意思呢?当时这位青年走到她面前,握住她的手。吉莉巴拉一开始扭来扭去,想把手抽回来,可是后来突然流着眼泪,哭了起来,并且把李子扔在地上,就急忙跑掉了。

早晨活泼易动的阳光和乌云,到了傍晚就安静了下来,并且现出了疲惫的表情,臃肿的白云聚集在天边的角落里,逐渐暗淡下来的夕阳,在树叶上、池塘的水中和被雨水冲洗过的自然界里的每一个机体上,熠熠闪光。这个小姑娘又来到这个窗前,房间里仍然坐着那个青年。所不同的是,这次小姑娘的衣襟里没有李子,年轻人的手中也没有书本。也许还有一些比这更为重要的隐蔽的区别。

很难说,有什么特别的需要,使这个小姑娘当天傍晚又跑到这个特别的地方来。不管有什么需要,反正在小姑娘的行动中,无论如何都看不出她想和那个坐在房子里的年轻人谈话的迹象。看来,她来这里是想看一看,早晨她扔在这里的那些李子,晚上是否有的发芽了。

不发芽可能有各种原因,但其中比较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这些水果现在都堆放在这个青年面前的木床上了,当这个小姑娘不时地低头假装寻找某种想象中的东西的时候,这个青年就在心里暗自发笑,并且十分严肃地一个一个挑选李子,专心地吃着。后来,有几个李子核偶尔落在她的脚边,甚至落在她的脚上。这时候吉莉巴拉才明白,原来这个年轻人是在对她的高傲态度进行报复。但是,难道他能这样对待她吗!当她准备牺牲自己那颗小小心灵中蕴藏着的一切傲气,来寻找机会投降的时候,竟然在如此艰难的道路上为她设置困难,那岂不是太残酷了吗!她是来投诚的--小姑娘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她的面颊渐渐出现了红润,于是她开始寻找逃跑之路。这时候,那位青年走出房间,抓住了她的手。

这时候也同早晨一样,小姑娘扭来扭去,竭力想把手抽回来逃走,可是这次她没有哭。相反,她红着脸,把头偏向一边,把脸藏在这位压迫者的背后,大笑起来,仿佛只是由于外界的引诱她才被俘,并且像一个战败的俘虏似的,走进了这个四周围绕着铁栅栏的囚室。

正如天上的太阳和乌云的戏耍一样,在地上的一个角落里,这两个生灵的戏耍也同样显得平凡和转瞬即逝。天上的太阳和乌云的戏耍并不寻常,而且也并非戏耍,只不过我们把它看作戏耍而已,同样,这两个无名的小人物在一个空闲的雨天里所发生的这个短小的故事--在人世间成千上万的事情中,可以认为它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但是,它并非小事。年迈而伟大的命运之神,总是带着一副刚毅而严肃的面孔,无休止地把一个时代织进另一个时代,也就是这位年迈的老神,让人生中的苦乐种子在这位小姑娘的早晨和晚上的微不足道的哭声笑语里发出幼芽来。但是,小姑娘这种毫无缘故的委屈,不仅观众无法理解,而且这出小剧的主要演员--上述那位青年也认为是没有道理的。这个小姑娘为什么有时懊恼,有时又表现出无限的柔情,为什么她有时增加这个青年的每日俸禄,有时又完全停止对他的供应?要找到这些问题的答案,并不容易。某一天她仿佛集中了所有想象、智慧和能力,想来赢得这位青年的欢心,某一天她又集中了所有微弱的力量和狠心,企图向他袭击。如果她没能使他痛苦,她的狠心就会双倍地增加,如果她达到了目的,那么她那颗狠心就会在同情的泪水中融化,并且化做千万条涓涓的溪流。

太阳和乌云戏耍的第一个小故事,将在下一章里简要地叙述到。

村里的人都结成帮派,他们搞阴谋,诬告别人,种植甘蔗,贩卖黄麻,而只有绍什普松和吉莉巴拉两个人,在探讨人的感情和研究文学。

对此倒没有人感到好奇和担心。因为吉莉巴拉才十岁,而绍什普松已经是一个获得文学硕士和法学学士的成年人了。他们两人只不过是邻居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