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世界十大文豪:泰戈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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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泰戈尔作品精选(7)

吉莉巴拉的父亲霍罗库玛尔,一个时期曾经是本村土地的转租人。现在由于家境衰落,他卖掉了一切家产,当上了一个住在外乡的地主的管事人。他就在自己所居住的乡里,为那个地主经管田产,所以他就可以不必离开他的故居。

绍什普松通过文学硕士考试之后,又通过了法学学士考试,然而他现在什么工作都没有沾边。

他和人们交往或在开会的时候,总是少言寡语。他也很少离开自己的家门。因为眼睛近视,他都不能辨认熟人,所以他总是皱着眉头看人,而人们都把这看作是一种高傲的表现。

在加尔各达的人海中,不和别人交往,倒也无妨,然而在乡村,这就会被看作是一种独特的清高的表现。绍什普松的父亲多次劝说儿子出去工作,但都毫无效果,最后只好叫他这个无所事事的儿子到乡下去,照管他们在那里的一些家产。绍什普松来到乡下之后,经常受到村民们的欺压、讥讽和谴责。他受到谴责还有一个原因:喜欢安静的绍什普松不想结婚--而那里受女儿拖累的父母亲们,都认为他这种态度是一种无法容忍的傲慢,因此无论如何都不能原谅他。

人们越是欺负绍什普松,他就越是躲在自己的小屋子里不露面。他坐在拐角上的一个房间里,在一张木床上堆了很多英文书籍,他喜欢哪一本,就读哪一本。这就是他的工作,至于他如何照管田产,那就只有田产自己知道了。前面已经说过,在人们中间,只有吉莉巴拉和他亲近。

吉莉巴拉的几个哥哥都在学校里读书。每当他们放学回来后,就常常考问他们这位傻呵呵的妹妹:地球的形状是什么样子?有一天还问她:太阳大还是地球大?她要是回答错了,他们就会用一种很轻蔑的态度来纠正她的错误。对于太阳比地球大这一类的问题,如果吉莉巴拉感到缺乏证据,并且敢于表示怀疑,那么她的哥哥们就会更加轻蔑地对她说:“哼!我们的书上就是这样写的。而你……”

吉莉巴拉听说书上就是这样写的,就没有什么可说了,也就认为不再需要第二个证据了。

然而她心里十分希望,她也能像哥哥们一样读书。有时她坐在自己的房间,打开一本书,嘟嘟囔囔装作读书的样子,一页一页不停地翻阅着。印在书本上的那些黑黑的、小小的、她不认识的字母(其中“i”、“oi”、“r”等字母的肩上都扛着步枪),仿佛列队守卫在一座巨大而神秘的宫殿的门前,它们根本不肯回答吉莉巴拉提出的任何问题。《寓言集》不肯把关于老虎、豺狼、马和驴的故事讲给这位好奇的小姑娘听,《故事蔓》仿佛发誓要让自己的所有故事保持缄默似的。

吉莉巴拉曾经建议她的哥哥们教她读书,可是他们根本不听她的话。只有绍什普松一个人肯帮助她。

最初,吉莉巴拉感到,绍什普松就如同《寓言集》和《故事蔓》一样,难以理解和充满神秘。在靠近路边的那个装有铁窗棂的小房间里,这位青年经常独自一人坐在木床上埋头读书。吉莉巴拉也常常握着窗棂站在外面,惊奇地望着这位躬身屈背、埋头读书的怪人。她比较一下书的数量,心里断定,绍什普松比起她的哥哥来更有学问。再也没有比这更使她吃惊的事了。她毫不怀疑,绍什普松肯定把世界上的所有最重要的课本--诸如《寓言集》等等,都读完了。因此,当绍什普松一页一页翻书的时候,她就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她无法估量他究竟有多少知识。

最后,这个惊奇的小姑娘引起了眼睛近视的绍什普松的注意。有一次,绍什普松翻开一本封面闪闪发光的书,对她说道:“吉莉巴拉,你来看看这幅插图。”吉莉巴拉立即跑掉了。

然而第二天她又穿了带条格的衣服,站在那个窗子的外面,还是那样缄默而聚精会神地注视着正在学习的绍什普松。那一天,绍什普松又叫了她,可是她又甩着小辫,气喘吁吁地跑掉了。

他们就这样开始认识了。然而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逐渐亲近起来,又是什么时候这个小姑娘从窗外走进绍什普松的房子里,坐在他那张堆放书籍的木床上的?要准确地弄清这个日期,就必须进行专门的历史考证。

绍什普松开始教起吉莉巴拉读书写字来了。大家听说是一定会发笑的:这位老师不仅教他的小学生学习字母、拼写和语法,而且还翻译很多长诗读给她听,并且还征求她对这些诗的意见。小姑娘能否理解,那只有天晓得。不过她很喜欢这样做,这是毫无疑问的。她将理解的和不理解的掺合在一起,在自己那颗童心里描绘出各种千奇百怪的想象的图画。她默默地睁大眼睛,用心地听着,间或提出一两个不当的问题,有时还突然转到另一个毫不相干的话题上去。在这种情况下,绍什普松从来不打断她的话--听到这位小评论家对那些长诗的褒贬评述,他感到特别的高兴。在全村,只有这位吉莉巴拉是他唯一的知音。

绍什普松和吉莉巴拉开始认识的时候,吉莉巴拉才八岁。现在她已经十岁了。在这两年内,她学会了英文和孟加拉文字母,并且读了三四本浅显的书。同时绍什普松觉得,这两年的乡村生活也并不十分枯燥和寂寞。

但是,绍什普松和吉莉巴拉的父亲霍罗库玛尔,相处并不融洽。起初,霍罗库玛尔曾经就诉讼的事情来请教过这位硕士和学士。可是,这位硕士兼学士对此并不感兴趣,并且毫不犹豫地承认,他自己并不明白法律。这位地主的管事先生则认为,这纯属借口。就这样,两年一晃就过去了。

现在,这位管事先生想制服一个不听话的佃户。他打算提出不同的罪名和要求,到几个不同的地区去控告他,为此霍罗库玛尔特意来向绍什普松请教。绍什普松不但没有替他出主意,反而坦然、坚定地说了几句很刺耳的话,使得霍罗库玛尔感到很不舒服。

另一方面,霍罗库玛尔控告佃户的官司一场都没能打赢。他坚信,一定是绍什普松替那个倒霉的佃户出了主意。他发誓要立即把绍什普松从村庄里赶出去。

绍什普格发现,牛跑进了他的田里,他的豆垛又着了火,别人还为地界常和他发生争吵,他的佃户非但不肯交租,还准备诬告他,甚至他还听到人们风言风语地传说:他如果晚上出来,就会挨揍,还有人准备夜里烧他的房子,等等。

最后,这位性情温和、喜欢安静的绍什普松,准备离开这个村子,逃回加尔各达去。

绍什普松正要动身的时候,副县长大人驾临,并且在村庄里架起了帐篷。卫兵、警官、侍从、马夫、清扫夫、狗、马等等,搅得整个村子不得安宁。孩童们仿佛追随着老虎的一群豺狼一样,怀着好奇和胆怯的心理,在这位大人的帐篷外面游来荡去。

这位管事先生想起过去招待客人的开销,照例供给这位大人鸡、蛋、油、奶等物。管事先生慷慨地供给副县长大人的食物,大大地超过了他所需要的限度,然而一天早晨,大人的清扫夫来了,他吩咐管事先生立刻拿出四公斤酥油来喂大人的狗。霍罗库玛尔对于这种讹诈简直无法忍受,于是他对清扫夫说:“大人的狗尽管比当地的狗消化能力强,然而这么多的酥油对它的健康是不会有益的。”于是就没有给他酥油。

清扫夫回去后,禀告了大人,说他到管事那里,打听从什么地方可以弄些肉来给狗吃,然而因为他属于清扫夫种姓,管事先生就瞧不起他,而且当着大家的面把他赶走了,甚至还狂妄地对大人表现了轻蔑的态度。

一般说来,一个婆罗门以自己的高贵种姓而自居,就会使大人感到无法忍受,何况他竟敢污辱他的清扫夫呢。因此这位大人勃然大怒,他立即命令侍从:“去把管事叫来!”

管事先生浑身战抖,默默念颂着杜尔伽女神的名字,立在大人的帐篷前。这位洋大人从帐篷里款款地走出来,操一口外国的腔调,大声问道,“你为什么把我的清扫夫赶走?”

霍罗库玛尔战战兢兢,双手合十地报告说,他从来不敢这样无理--把大人的清扫夫赶走,然而为了狗的健康,尽管一开始他确实委婉地表示,不赞成一下子给狗四公斤酥油,可是后来还是派人到各地搜集酥油去了。

大人问他都派谁去了,派到什么地方去了。

霍罗库玛尔立刻说出了几个来到嘴边的名字。为了弄清是否真有这些人到那些村庄去弄酥油,大人派出去几个腿脚快的人去调查,同时把管事先生留在帐篷里。

被派出去的人下午回来后,向大人报告说,根本没有人到什么地方去弄酥油。于是这位县官就不再怀疑,认定管事说的全是假话,而清扫夫说的才是实情。当时这位副县长大人气得大发雷霆,于是把清扫夫叫来,对他说:“你揪住这个小舅子的耳朵,围着帐篷跑上他几圈!”清扫夫毫不迟疑,当着大家的面,执行了大人的命令。

这个消息很快传遍了全村的家家户户,霍罗库玛尔回到家里,饭也不吃,仿佛死人一样,一头躺在床上。

管事先生在替地主经管田产过程中,得罪了不少人,他的这些仇人都为这件事感到高兴。然而正准备动身到加尔各达去的绍什普松,听到这个消息之后,全身的热血都沸腾了,一夜他都没有入睡。

第二天一早,他就来到了霍罗库玛尔的家里,霍罗库玛尔拉着他的手,激动地哭了起来。绍什普松对他说:“你应当控告他污辱人格,我当你的辩护人。”

霍罗库玛尔听说要他去控告副县长大人,开始很害怕,绍什普松却毫不动摇。

霍罗库玛尔要求给他时间考虑一下。然而当他发现这件事已经传遍了四面八方,而且他的仇人们正在兴高采烈的时候,他就再也坐不住了。于是他就请求绍什普松来帮忙,并对他说:“孩童,我听说你正准备回加尔各达去,你又有什么原因非去不可。你千万不能走。有你这样一个人在村庄里,我们就会勇气倍增。无论如何,你应当替我洗刷这个奇耻大辱!”

这位绍什普松,长期来一直避开人们的目光,躺在无人的小屋子里,洁身自保,今天他却公然挺身到法院里来了。县长听说他来控告,就把他叫到自己的私人房间,很谦恭地对他说:“绍什先生,这个案子私下和解不好吗?”

绍什先生皱着眉,用他那双近视的眼睛,盯着桌子上的一本法典的封皮,说道:“我不能这样劝说我的委托人。他是当众被侮辱的,怎么可以私下和解呢?”

他们交谈了几句之后,县长就明白了,轻易地说服这个眼睛近视、话语不多的人,是不可能的。于是他说道:“好吧,先生,结果如何,让我们等着瞧吧!”

说完之后,这位县长大人决定推迟审理这起案件的日期,就到效外旅游去了。

同时,副县长大人给那位地主写了一封信,在信里写道:“你的管事侮辱了我的仆人,并且对我也不尊重。我相信,你一定会对他采取必要的措施的。”

地主很恐惧,于是把霍罗库玛尔立即叫来。管事把事情的经过从头到尾说了一遍。地主很生气,对他说:“大人的清扫夫要四公斤酥油,你为什么不马上给他?还费什么口舌!难道这能花掉你老子的一个铜板吗?”

霍罗库玛尔不能否认,他父亲的财产并不会因此而受到任何损失。他承认自己错了,并说:“我的时运不好,所以才作出这种蠢事!”

地主又说道:“还有,是谁叫你去控告大人的?”

霍罗库玛尔回答说:“老天有眼!我真没想去控告他;这都是我们村里的绍什干的。他从来没有帮人打过官司,还是个小孩伢子。他不经我同意,就闯下这起大祸。”

地主听了,对绍什普松非常生气。地主明白,这个人原来是个初出茅庐的新律师,他是想借机闹得满城风雨,在众人面前出出风头。为了尽快使大小两位县长息怒,地主命令管理撤回控诉。

管事带着一些水果作为慰问品,来到了副县长大人家里。他对这位大人说,控告大人完全不是他的本意,这都是村里一个名叫绍什普松的黄口小儿干的--这个年轻律师根本不告诉他一声,就做出了这种无理的事。大人对绍什普松很恼火,而对管事却很满意,并且对于一气之下“处罪”了管理先生深感遗憾。这位大人不久前刚通过了孟加拉语考试,并且得到了奖励。他现在和老百姓讲话都喜欢用文绉绉的孟加拉书面语。

管事说,作父母的有时也会生孩子的气,甚至惩罚他们,但过后就会爱抚地把他们抱在怀里,因此作孩子的就没有任何理由对父母表示怨恨。

然后,霍罗库玛尔赏了副县长的所有仆人,就到郊外去拜遏县长大人。县长从他口里听到绍什普松的无理行径之后,说道:“我也感到很惊奇,我一向认为管事先生是个好人,怎么会事先通知我不愿意私下和解而突然提出控诉呢?这怎么可能呢!现在我才明白了这一切。”

最后,县长问管事,绍什普松是否加入了国大党。管事毫不踌躇地回答道:“是的。”

这位大人凭着他的大人智慧,清楚地意识到,这一切都是国大党捣的鬼。国大党这帮无耻之徒,到处秘密地寻找机会制造混乱,然后在《甘露市场报》上发表文章,和政府争吵。县长在心里责怪印度政府太软弱,因为这个政府不给予他更大的权力,以便使这位大人一下子把所有这些无耻的刺儿头镇压下去。从此国大党分子绍什普松的名字,便深深地留在县长的记忆里。

当生活中的一些大事开始倔强地冒出芽来的时候,那些小事也撒开它们那饥饿的根网,向世界提出自己的要求。

绍什普松正在忙于和副县长打官司:他从厚厚的书籍中摘录法律条文,默默地演练自己的发言,审问想象中的证人,并且因为想到开庭时人山人海的场面和打赢这场官司时的胜利情景而有时兴奋得发抖和冒汗。这时候,他那位女学生还是照例拿着她那几乎磨破了的课本和沾上墨水的笔记本,每天按时来到他的门前;有时从园子里给他带一束鲜花,有时给他带来水果;有时她从母亲的贮藏室里给他带来泡菜,有时带来椰子糖,有时带来家做的具有菠萝香味的果酱。

最初的几天吉莉巴拉发现,绍什普松打开一本没有插图的厚厚的硬皮书,在心不在焉地翻阅着,看来不像是在认真阅读。从前绍什普松读这些书的时候,总是把其中的某一部分讲给吉莉巴拉听。可是,为什么在这本厚厚的黑皮书里就一点儿也没有值得向吉莉巴拉讲述的东西呢?没有也就罢了,可是,能说是因为那本书太大,而吉莉巴拉太小的缘故吗?

开始,为了吸引老师的注意,吉莉巴拉就用唱歌和读拼音的声调,一边使劲地摇晃着上半个身子和小辫,一边大声朗读起来。但是她发现,这并没有什么结果。于是她心里就很生那本厚厚的黑皮书的气。她感到它就像一个可恶的、狠心的、残忍的人一样。那本无法理解的书的每一页,仿佛都板着一副恶人的面孔,默默向她示威:正因为吉莉巴拉是个小姑娘,所以它才蔑视她。如果有哪一个小偷能把这本书盗走,那么她就要把她母亲贮藏室的所有果酱都偷出来,奖赏那位小偷。为了毁灭这本书,她向神仙提出了各种不恰当的和无法实现的要求,但是神仙却根本不听,而且我认为也没有必要告诉读者,她究竟提出了一些什么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