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就这样日益丰盈
4086900000012

第12章 太阳攀响群山的音阶(12)

我喜欢这样的方式:直接,明快,自尊而又富于人情味。现在这种界限却暗暗腐蚀着人们的心灵。而这条作为界限的又是一条多么美丽的溪流啊!好似一条大江之源。水流哺育着文明、生命和天地万物。而在不止一个地方看到河流不再滋润心灵与双眼。当人们注视界限的时候,都会服从集体的冲动。我去参观甘肃那边的寺院,那儿的喇嘛也因为我虽和他是同族但籍贯在四川而向我关闭了他智慧的窗扉。四川这边寺院允许我随意参观多半是因为那边寺院拒绝。寺院住持去过印度。我向他打听佛教早期寺院的情形,比如对汉藏佛教均有过巨大影响的那烂陀寺。这个善辩的喇嘛警惕地看我一眼,之后就深深地沉默了。我知道,这是又一种界限作祟的缘故了。本来,仅对宗教而言,这种界限是不存在的。实际上这界限它存在,像一条阴影中的冰河散发着寒气。后来喇嘛答非所问,说,印度嘛,印度不好,印度的蚊子比苍蝇还大。

剩下的时间,我顺着溪流往上游走去。草地的尽头出现了岩石。

事先就有告诉我可以在这些岩石上看到佛教史上有大功德者留下的圣迹,一些说明这个地方如何吉祥的胜景,但我都没看。我只是顺着溪流一直走向上游。沿着小溪的小路渐渐模糊,溪水也隐人了这片草原上惟一的一片森林,小路终于消失了。起初,森林中还有一些为建筑小镇而斫伐的痕迹。后来,就只有树木、苔藓和水了。每一株大树的根子,每一道岩石的缝隙都是水的来源。我只是想,人们又是如何替源头之水区划一条明确的界限?

我不想再回到山下的小镇。于是,翻过一个不算太高的山峰,眼前豁然开朗,又一片更加宽广的大草原展现在眼前。

永远的嘉绒

嘉绒,是藏民族大家庭中一个部族的名字。

嘉绒也是一个地区的名字。

我在一篇小说里说:这个地区在行政上属于四川,地理上属于西藏。

嘉绒在藏语中的意思,就是“靠近汉区山口的农耕区”。这个区域就深藏在藏区东北部,四川西北部绵延逶迤的邛崠山脉与岷山山脉中间。座座群山之间,是大渡河上游与岷江上游及其众多的支流。出四川盆地,从大渡河出山的河口,或岷江出山的河口,这两条大河像是一株分杈越来越多的大树的庄严的顶冠。

最后,澎湃汹涌的水流变成了细细的一线,如牧人吹出的笛音的清丽与婉转。那些细细的水流出自于冰川巨大而有些麻木的舌尖,出于草原沼泽里缓慢的浸润与汇聚。

那种景象出现时,双脚已经穿过了数百公里纵深的嘉绒大地,登上了辽阔的青藏高原。

在大多数人的想像里,那里才是异域风光的开始。长期以来,大家都忽略了青藏高原地理与藏文化多样性的存在。忽略了在藏区东北部就像大地阶梯一样的一个过渡地带的存在。

我想呈现的就是这被忽略的存在。她就是我的家乡,我精神与肉体的双重故乡。正是出于这样一个动机,我选择了再次漫游嘉绒大地,攀登群山阶梯这样一种方式来“走进西藏”。

只是,这不是行政区划意义上的西藏,而是纯粹文化意义上的西藏。

嘉绒地区的中心部分位于阿坝州境内。按现今的行政区划来看,主要包括小金、金川、马尔康三县全境与理县、黑水和汶川三县的部分地区。此外,还有甘孜州境内丹巴县等部分地区,以及雅安地区的天全、宝兴两县的部分地区。有数十万人口与数万平方公里土地。

在明、清两朝,嘉绒全境实行的是土司制。土司制度最完备的清代中期,嘉绒全境共由十八个土司统辖。

由此上溯这一地区的历史,则是与唐朝长期对峙的吐蕃王国的长期统治。

吐蕃之前的蒙昧时代,就是些不断互相结盟又互相征战的部落了。

这也就是说,嘉绒地区其实是在吐審时期才完全纳人藏文化的范畴。这当然是因为吐蕃强大的军事力量。而真正影响深远的,是这一时期传入该地的藏传佛教与统一的藏族文字,使这一地区与整个藏区获得了文化上的高度一致性。使嘉绒人成为藏族这个大家庭的一个重要成员。

在吐蕃时期,嘉绒因为其特别的地理位置,成为吐蕃王国与大唐王朝间战事频仍的地区。

吐蕃分崩离析之后,宋、元、明、清各代,内外战争不断,留下了许多英雄传说。而当我一次次顺着大河与大河衍生出的枝枝蔓蔓,在嘉绒大地上漫游,那些农耕的山谷却呈现出一种深远的平和与安详。

山谷不断闭合又不断敞开,不时闪出一个又一个石头寨子的村庄。石头砌成的寨子很坚固,显出与天地同在的永恒模样。精工雕绘的彩饰门窗,总是显出一种繁复却又质朴的美感。村子前面,生生不息的水转动着石磨;村后,生生不息的风,拨弄着经幡。

那些村庄是青稞的村庄,是玉米与小麦的村庄,是土豆与向日葵的村庄,是苹果树、梨树与核桃树的村庄。

但我还是固执地寻找着动荡的时代的踪迹。

最后,有睿智的老人把嘉绒特有的石头建筑指给了我。在冷兵器时代,每一户人家都是一个坚固的堡垒。

其中,最具特色的是髙髙的石头碉堡。挺立山头的,曾经传递鼓声与烽火。而居于险要隘口的碉堡四周,还有顺着山势蜿蜒的石头护墙,那就是镇守一方的战碉了。更多的战碉则散布在村寨的四周或中央。显示出一种决不弃守家园的永远的气概。

那个叫做索南扎布的老人还告诉我,这些高耸人云的碉堡中,有一小部分是风水碉。但是,今天已经很难有人一一为我指点出风水的意义,说明它们以怎样玄妙的方式保佑着一方水土与人畜的平安了。

随着时代的递进与变迁,在整个嘉绒,已经没有一座寺庙建筑可以傲视天下。但是,嘉绒人民依然崇奉着自己的宗教,分布广泛的寺庙却已经很难再有曾经的辉煌。但是,我并不为此而感到失落或悲伤。我愿意看到一座座的寺庙与所有供养它们的村庄保持格调上的一致,喜欢这种素朴中透露出来的厚重与端肃。在注视着西藏的众多眼光中,可能少不了宏伟辉煌的寺庙,所以,我的影集中,便干脆予以了彻底的省略。

多年以来,我都曾想在文字之外,再用镜头来记录自己的游踪。这一次“走进西藏”,更是一个十分难得的机会,但我右手那不明原因的阵发性的颤抖,往往在旅行的路上发作。旅行结束我回到成都,十余个胶卷出来,都是些模糊不清的色团。

但又不能因此收回对出版社的承诺。于是只好给老朋友潘志林打电话,告诉了他我此行的路线,让他为我拍一些照片。老潘是我的同胞加同乡。于是,他寄来了这些照片。虽然不是百分之百,在大多数情况下,这些景物也会是我的选择。因为,他也是一个嘉绒人,我想,他也想如我一样,想让外界以同样的眼光,看见自己的故乡。

为了扣题,我再说说从嘉绒进西藏的路线。

一条,从金川县折而向南,经道孚等县,到德格,即上了川藏线北线,过金沙江,而昌都,而藏北,抵达拉萨。

再一条,从黑水、马尔康两县,进人若尔盖草原,北渡黄河,进入青海,到塔尔寺后,再格尔木,再藏北,直至拉萨。

据很多进过西藏朝圣的僧人与老百姓讲,他们进藏时走一条路线,回来再走另一条路线,这样会使功德更加圆满。

西藏是形容词

当我带着一本有关西藏的新书四处走动时,常常会遇到很多人,许多接近过西藏或者将要接近西藏的人,问到许多有关西藏的问题。我也常常准备有逸择地进行一些深人的交流。却发现,提出问罈的人,心里早有了关于西藏的定性:遥远、蛮荒和神秘。更多的定义当然是神秘。也就是说,西藏在许许多多的人那里,是一个形容词,而不是一个应该有着实实在在内容的名词。

前不久,在昆明的一个电视颁奖晚会上,主持人想与我这个得奖作者有所交流。因为我作品的西藏背景使主持人对这种超出她知识范围的交流有了莫名的信心。她的问题是,阿来,你是怎么表现西藏的神秘,并使这种神秘更加引人人胜云云。我的回答很简单,说,我的西藏里没有一点神秘,所以,我并没有刻意要小说显得神秘。我进一步明确地说:“我要在作品里化解这种神秘。”

这样老实的回答却有点煞人的风景,至少在当时,便使人家无法把这个话题继续下去了。一个形容词可以附会了许多主观的东西,但名词却不能。名词就是它自己本身。

但在更多的时候,西藏就是一个形容词化了的存在。对于没有去过西藏的人来说,西藏是一种神秘,对于去过西藏的人来说,为什么西藏还是一种神秘的似是而非的存在呢?你去过了一些神山圣湖,去过了一些有名无名的寺院,旅程结束,回到自己栖身的城市,翻检影集,除了回忆起一些艰险,一些自然给予的难以言明的内心震荡,你会发现,你根本没有走进西藏。因为走进西藏,首先要走进的是西藏的人群。走进西藏的日常生活。但是,当你带着一种颇有优越感的好奇的目光四处打量时,是绝对无法走进西藏的。强势的文化以自己的方式想要突破弱势文化的时候,它便对你实行鸵鸟政策,用一种蚌壳闭合的方式对你说:不。

这种情形,并不止于中原文化之于西藏。更广泛地见于西方之于东方。外国人有钱有时间,来了又去,去了又来,但中国对于他们,仍然充满了神秘之感。原因十分简单。他们仅仅只是去过中国的许多地方。但他们未曾进入的那个庞大而陌生的中国人群,和他们只学会大着舌头说谢谢与你好两个问候语的中国语言,永远地把他们关在了大门之外。这些年见过一些在外国靠中国吃饭的所谓汉学家,反而从他们身上感到了中国的神秘。

所以,我更坚定地以感性的方式,进人西藏(我的故地),进入西藏的人群(我的同胞),然后,反映出来一个真实的西藏。《大地的阶梯》就是这种努力的一个成果。因为,小说的方式,终究是太过文学,太过虚拟,那么,当我以双脚与内心丈量着故乡大地的时候,在我面前呈现出来的是一个真实的西藏,而非概念化的西藏。那么,我要记述的也该是一个明白的西藏,而非一个形容词化的神秘的西藏。当然,如果我以为靠自己的几本书便能化解这神秘,那肯定是一个妄想。

根本的原因还在于,许许多多的人并不打算扮演一个文化入类学者的角色。他刻意要进人的就是一个形容词,因为日常状态下,他太多的时候就生活在太多的名词中向,缺失了诗意,所以,必须要进人西藏这样一个巨大的形容词,接上诗意的氧气袋贪婪地呼吸。在拉萨八廓街头一个酒吧里,我曾用了整整一个下午翻阅游客们的留言,就更加深切地感受到了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