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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太阳攀响群山的音阶(11)

鼓声响起时,镇子上人便越来越多,声音也杂乱起来。摩托引擎声,男女调笑声,便携式收录机播放音乐声,家畜们在镇子上穿行时偶尔的鸣叫声,鱼贩的声音,菜贩的声音,在这些纷乱的生活声音之中,很多的野狗不知从什么地方钻出来,间或尖厉清脆而又无所事事地吠叫几声。这时,草原上的霜已经完全化开了,那轻薄锋利的寒意也已消失。穿过镇子的马路,因为人的行走,车的飞驰和家畜们的奔突而变得尘土飞扬。草原深处,那些因为寒意凝止屏息的水淖又开始在轻风中微微动荡,映射着天上的云影天光。蜿蜒曲折的黄河,波光粼粼,从西而来,在小镇旁边,一个差不多九十度美丽的大转弯,又流向了北方。

我此行是参加一个宗教调查小组,在去传来鼓声的那个寺庙的路上,因为小病在这个镇子滞留下来。三天来,我便通过这些声音熟悉了像草原上所有小镇一样的丰这个小镇。最后的声音是,一辆吉普嘎吱一声刹在窗外的马路上。然后,几个人影映在窗上。我穿衣起床,同伴们接我来了。

现在离那个草原小镇的早晨有七八年了吧。后来,我又去过很多这样的小镇,也很多次经过那个小镇。奇怪的,那个小镇永远都是那个样子:永远是仓促地刚刚拼凑完成的样子,也永远是明天就会消失的样子。每次路过那个镇子,那些声音便响起来。同时,我还听到了另外一种声音。年轻的镇长请我到他家去吃过一顿藏式大餐。小镇上的房子总有两面的墙没有窗。外面阳光明亮的正午,屋子里便幽暗下来。镇长和我吃饭的时候,他的妻子就坐在那清凉的暗影里。镇长说,刀。一把片肉的刀便从暗影里递出来。镇长说,盐。一个盐罐又从暗影里递出来。

有一个词是不用吩咐的,那就是酒,当面前的杯子快空的时候,那个女人的手便从暗影里伸出来,把我跟他丈夫面前的杯子斟满。所以,我对镇长妻子的认识就是一只手,和戴着一只沉重的象牙镯子的手腕。当然,还有一种有些压抑的呼吸声。由此我知道,镇长的妻子害着哮喘。我把这情景写成过一首诗,为了与哮喘声相配,我把背景设置成了冬天。

界限

我是在夜里到达这个地方的。

黑暗中,凭气味我知道自己是到了一个草原小镇。这种气味是马匹和街道上黄土的气味。白天,马匹们在阳光下穿过满是浮尘的街道,或者停留或者不停留,如今,已在某片草原上沐浴清风与星光,却把壮健与自由的气息留在了这个地方。

在即将关门的回民饭馆吃那一盘牛肉时,小镇正渐渐睡去。远处草原上传来牧羊狗的吠叫。感觉不到有风,却听见很高远的地方有风在呼啸。不禁叫人恍然觉得已在时间边缘和世界尽头。

就在这么美好的自然中,总是这样粗糙的饮食,这简陋而肮脏的房子,好在小饭店的后门打开,我就听到了潺潺的水声,夜的清凉之气立即席卷而至。走出这小门,背后的灯光把身影拉长,投射到一道小桥上面。桥那头又是一道门,那就是我睡觉的地方了。店主人说:“小心,过了桥就是我们甘肃了。”

这条小溪在这时充当了我们人类无数界限中的一种。

在此地流连的几天里,我都不断被人提醒:这溪流是一条界河,北岸是甘肃南面是四川。提醒者多是胸前别着钢笔的人物。老百姓却告诉我:过去,溪水滋润的是同一个部落的牧场,现在却为牛羊过界,或者一幢房子修错了地方而不断发生冲突。冲突不断增加着邻居间的仇恨,从民间,到官方。当然,我只是个无足轻重的人物,这些事是不容我置喙的。当地一个民政干部向我出示几张流血的照片肘,就受到他的领导训斥。而我实在无须这个长官如此防范。

我只是一个徒有吟游诗人的心灵,而没有吟游诗人歌喉与琴弦的人。我只是一个沉默的旅人。

只是因为一种盲目的渴求与孤寂的驱使,十分偶然地来到这个地方。我关心的只是,辛勤采撷到的言辞是永恒的宝石还是转瞬即逝的露珠。

在没有桌子的房间里,我点燃随身携带的蜡烛。电灯也就在这时渐渐熄灭,这过程就像一声长长的叹息。按时停电是这类小镇的习惯。新的一天开始时,周围的世界陷人了梦境。我在烛光下打开地图,找到自己此时在世界上的准确位置,一颗心就得到了些许抚慰。

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候,心随着大地的呼吸缓缓跳动,伸出手指,在图上顺着一条蓝色细线左右蜿蜒。在我栖身的地方溪流还没有名字。只是当它和若尔盖草原上众多的同样溪流汇聚起来后,才有了一个名字叫白龙江。白龙江汇人嘉陵江,嘉陵江汇入长江,长江汇人大海。宁静的夜晚,大海中盐在生长,珊瑚在生长。这样很好,叫人对自己的生命有了确实的把握。

我想,梦中的自己一定有甜美的笑容。

早晨起来,只见满天大雾。湿漉漉的雾气缓缓流淌,带走了小镇上不好的气息,带来了旷野上泥土和水草的气息。雾还遮住了许多我所不愿看到的东西。抬头向四周环顾,发现这里已是若尔盖草原的边缘了。几座山在东南方相依相扶,绵延而起。眼睛看见它们时,双脚已不由自主向它们移动了。第一个山头只是一个浑圆的小丘。可就这小小的一次登高,竟也让我看见一次草原的日出:一个红球从地平线上缓缓升起,到了确信眺望它的人已经十分渴望它的光明与温暖时,才猛一下放射出了耀眼的光芒。众多的鸣禽都在这一刻开始了欢快的啼叫。云雀欢叫着笔直地向上飞升,把无比清亮的声音从天上和太阳的金光一起抛撒下来。就是这样,草原的早晨变成了光和声辉煌的交响。就在这华美的晨曲中,马匹、牛群从白雾中走了出来。每一叶绿草,每一片花瓣上都有露水在闪闪发光。可惜这个世界并不仅仅只有马匹、牛羊和它们赖以生存的水草。

这世界上还有人。

面前这倚在山弯里的小镇就充分显示了人类闯人这个世界时的仓促与盲目。现在就让我来勾勒一下这叫做纳摩的小镇的面貌吧。

雾气还未完全散开时,最先是溪流两岸山坡上的两座寺庙跌人了眼帘,一样的琉璃宝塔,一样的铜鹿在金色的屋顶上守护着法轮,法轮运转了地、水、火、风等等所有的东西;南北对峙的两座藏传佛教寺庙规模也大体相当,从外观上就可以看出有显宗学院、密宗学院和时轮金刚学院。在这片不算贫穷但也算不得富庶的草原土咫尺之间修起两座同宗同派的寺庙该要百姓们多少供养!但从视觉上讲,这些建筑决不会破坏自然的美感。当雾气进一步散开,辉煌大殿下面那些木瓦盖顶的低矮僧舍就有些破败的味道了。好在这些不碱则的僧舍之间有高大的云杉和柏树遮蔽掩映,才减轻了这种感觉。问一个出来练习唢呐的小喇嘛,为什么这么小的地方要建两个如此庞大的寺院,小和尚深怪我的无知,说:“四川一个,甘肃一个嘛!”

寺院下面是一村庄。或者说是这个小镇的村庄部分。村子就是一片低矮的土屋,那样地灰颓,没有光彩。好在家家门前都有一个院子,用整齐的树篱围成。好在院子都辟成了菜地,灰颓中有了一畦畦翠绿。这是一个回民聚居的村子,所有土屋都拱卫在清真寺的周围。清真寺高耸的塔尖擎举着一轮新月,使这群土屋凝聚起来了。这也自有一种精神上的力量。

再往下,就是这个镇子新建的部分了——在这草原上显得最为唐突的部分,显示了人类所可能有的仓促与草率。一方面,所有建筑怕冷似的挤在一起,显示一种团结紧张的思想;另一方面所有房子的门窗都朝向各自的方向,好像惟其如此,才能显示自己的存在一样。所有这些饭馆、商店、仓库,一个乡政府所能具有的一切,就这样蛮横地破坏了草原的美感。这无意中流露出一种心态,这些房子的主人谁也不想在这里久呆,但迫于生计文不得不呆在这里。这样,它就不可避免地沾染上了所有这种偏远小镇的味道——它们自身却是作为现代文明的代表而倍感骄傲的,叫人觉得要是和周围的环境协调起来就失却了存在的理由。

我想自己是一个理想主义者,情趣也比较古典。我想这些房子不要如此狭长死板,色彩不要这么暗淡,不妨栽种点树木花草,它们的表情就会自然松弛,而不那么倨傲紧张了。但是它们不,它们就那样挤在一起,中间狭窄的通道也无人去平整。这样也就只好终日面对雨天的泥泞与晴天的尘土。

问一个医生,为什么不把小镇弄得干净一点,他翻翻眼皮说:“我们甘肃关四川人屁事。”

原来,我已经在不知不觉间跨到溪流的北岸去了。你不能把这条溪流仅仅只看做是一条小溪,而要看作一条界河。界河不仅仅存在于国家之间。就是在这样一个看上去遥远宁静的地方,也同样地规范着人们的言行,也在人们思想中制造可怕的东西。有了这种东西,人们表示敌意或轻蔑就有了一个可靠的依托。

这个地方,历史上有过的是民族间的冲突,而现在,民族关系日益融洽,种族限制也日益模糊。比如过去冲突常在两座藏传佛教寺庙和清真寺之伺发生。近百年来,一旦明确了那小溪是一条界限,冲突也就转移到了两座佛寺之间,争夺供养之地和教民。而当我到达的时候,小小的一个回民村子则为遥远的波斯湾战争而激动,他们当然倾向于穆斯林兄弟打胜仗。《金枝》一书的作者弗雷泽在澳大利亚曾看到这样的情形:当一个部落感到生活空间的狭小,感到了界限的束缚时,他们就派遣使者去要求更改,这种要求在大多数情形下都会被拒绝,于是,前者便派人去说,他们要来夺取所要的东西。后者便回答说:那样他们就要向邻近的近亲部落请求主持正义和进行援助。于是双方准备战争。会见时像平常一样说上多少愤激的言辞,最后同意次日每方以相等的入数来打个水落石出。但到了次日,却只进行一场个人决斗便解决了争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