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在耐心的极限到来之前起飞了,降落在作为这次旅途中转站的北京。地理书告诉我们,北京是在冰雪的北方。但是,这里没有冰雪,没有水的另一种形态与气息。只有大堆的房子,干冷的风。好在今天,这里只是一个中转,只是从飞机场转到火车站时经过的一个地方。天很蓝,枯萎的树却是灰蒙蒙的一片。
夜晚的火车向着哈尔滨进发。火车穿越寒冷而又干燥的大地,除了偶尔一声汽笛,没有原野的辉光与声音。铁轨与车轮合奏的单调音节与同一节奏的摇晃,把人扔到床上,沦陷于睡眠。
夜半之后,我醒来,不是因为吵闹,而是因为安静。火车行进中那单调的声音越来越低,低到犹如梦境一般了。然后,我听到了一种巨大的差不多是无边的安静,那安静就是原野的声音。有这么巨大安静声音的必出自更为宽广的原野。这样的原野上,必有河流浩大,犹如一株枝叶舒展的巨树一般。一些山冈蹲守在远处,犹如神灵。我没有睁眼,那寂静就已经让我看见。睁开眼,就看见透过窗户的稀薄的光亮。披衣走出包厢,走到更宽大的车窗前,光亮像水一样弥漫而来。我看见了南方雾气中久违不见的月亮!那月亮不发光,像只银盘滑行在天上。光是从地上弥散开来的,准确地说,是从地面的雪,地面的冰上弥散开来,把天空、树木、村庄、山冈照得微微发光,好像天地万物在这个夜晚,从自己的内部发出了光芒,而新鲜的寒冷的空气运行在这些光芒中间。我想,这才是真正的北方!想象中的冬天的北方或者北方的冬天。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我们总在想象一些事物的面貌,也总在发现这些事物与想象的差距。但是,在2005年开始的这个夜晚,我看到了与我想象契合的景像。
我呆立在窗前,列车的声音低下去,低下去,梦境一般穿越着冰封雪覆的原野。静逾的月光,穿过云层,穿过树林,越过村庄,梦境一般跟随着列车穿越。直到天渐渐放亮,月亮才隐去。此行是应哈尔滨市有关方面之邀前去观光,所以,我不能说哈尔滨之旅的高潮已经提前到来,但我可以说,哈尔滨之旅的调子已经定下了。
我的目的不是喧闹驳杂的城市,而是静谧广大的原野。南方冬天晦暗的雨雾中,田野已经很疲惫了,但仍然要生长粮食,生长蔬菜,生长鲜花,而不得休息。但在东北大地上,田野盖上洁净的雪被静静地休息了。我喜欢这种安静的休息,我们所有人的内心都渴望这样安静而且洁净的休息。
在中国这个老的国家里,每一座城市都很古老。这些古老的城市,现在都变得千人一面般的年轻。哈尔滨是个年轻的城市,却舒服地保留了一些老城市的味道,而这些老城市的味道,并没有作为什么遗产,被圈禁起来。仅仅因为这个,哈尔滨就应该让我们喜欢,更何况还有大江穿过,更何况还有冰灯闪烁。更何况,还有程式夸张,内在质朴,语涉低俗、幽默机智却浑然天成的二人转在人们心头唱着,但我还是固执地喜欢着汇集在这个城市四周的旷野。
所以,友人带我逛街时,我特别想到冰封的松花江上。
好客的主人同我去访萧红故居,车经过一条河,我便被疏朗宽展的河床,河道中冰封的蜿蜒水流,河岸两边虬劲沉默的大树,以及背后夕阳的光芒感动了。主人指引说:“呼兰河。”我甚至说,可以兴尽而返,不去看什么故居了。相信哺育了萧红的不是那个故居的地主院落,而是这条呼兰河。当然,后来还是去了故居,果然是一个生气已失的院落。有意思的细节是,看到壁上的名人字画中,有特别不像书法的一幅,四个没有布局也没有力度的大字怀念萧红。落款是美国汉学家葛浩文的手迹。葛也是我小说的英译者,回成都后我发了封邮件给他说这件事情,他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回了一信:“二十多年以前,呼兰县的人员先把我灌醉,之后让我一生中唯一的一次用毛笔写字。怀念萧红。够丢脸吧。”
所以,一行人到哈尔滨郊区滑雪时,我想到的是,回到南方便无雪可滑,所以不必费力去学。然后,就被滑雪场四周疏朗的松林,松林中厚厚的积雪所吸引,一路踩着雪向着这个山冈的顶部走去。这山看上去很低,攀爬起来,却显得越来越高。太阳的光斑稀稀落落,积雪在脚下吱吱作响,呼吸越来越深,越来越多前所未有的凛冽,但也前所未有的新鲜刺激的空气涌入了胸腔。休息时,我脱下手套扒开深雪,现出了干枯的草和绿色的松树苗,但似乎没有想看见的东西。问题是有一时半会儿,我也想不起来,自己想在深深的积雪下扒出什么。我躺在雪地上,身上,脸上,洒着斑驳的阳光。在这冰雪覆盖的绵远大地上,身上无法感到阳光的热量,但闭上眼睛,却会感到透彻的明亮,听见阳光落在树上,落在雪地上,发出细密的声响。这种声音里,宽广的大地,白雪覆盖的大地晶光闪耀,向四方铺展。
起身继续往上时,我想起来,前些时候,看过迟子建一篇小说,说是东北的秋天短促,冬天来得迅猛,所以,积雪下会封冻住很多颜色鲜艳的野生桨果。我扒开积雪其实就是是想看看下面有没有秋天未及凋落就已被冷藏的浆果。回哈尔滨看冰灯的时候,好像给迟子建谈了这事,她好像大笑,说,有,但在更深的山里,在她的家乡那边。确实,那天穿过的松林都很整齐,树都太小,而且品种单一,只是躺下来透过一些树冠看天的时候,有点森林的感觉。
爬上那座小山冈,举目看见更广大的雪野,更多的连绵起伏的山冈,休息的田野,封冻的长河。然后,一列火车,蜿蜒着穿过寂静大地,从远处而来,又向远处而去,使大地更加洁净与空阔,而道路辖辏,会聚于目力所及那片烟云氤氲热气腾腾处,那座叫做哈尔滨的城市。白天活力四射,傍晚,夜幕落下,然后点上盏盏冰灯,拢着那么晶莹的光,在整个白山黑水梦境的中央。
《走向海洋》
一个后发的国家,开始意识到海洋的重要,并且行动起来,开始维护自己天然的权利的时候,却因为曾经的被殖民,因为后发,因为文化基因中海洋意识的缺乏,使一个国家维护主权的行为,也那么艰难曲折,波诡云谲,那么需要智慧与坚定。好在,我们巳经在海上了。
当站在一幅巨大的地图前,就发觉自己的目光已经改变。过去,关注点总是在高山与大河,那种蜿蜒与逶迤,给人已经上路,地平线上景色不停变幻的感觉。自从在中国渔政南海总队302船上有了一次南海之行,当我再次面对地图时,眼光就不由自主地投注于那片宽阔的蓝色海疆。感到脚下坚实的土地开始起伏,开始晃荡。于是,仿佛又与我放牧牛羊的同胞一样肤色明亮黝黑的船员兄弟们来到了海上!
海洋,像天空一样展开在我们眼前的时候,她是多么陌生啊!
当她平静的时候,我们难于忍受她的单调,当她迎风起舞时,我们又无法面对她野性的动荡。我们在黄土中的根,扎得实在太深太深了,我们在陆地上的安居,也实在是太久太久了。直到近代,才有一群群中国人来到海边,向遥远的彼岸了望,才有一些勇敢的中国人去到了海上,不是为了像收获庄稼一样用网打捞一点鱼虾,而是为了一个遥远的强国富民的梦想。很久以来,中国人就一直认为自己的国度是中央之国,是大地的中央。天空出现在头顶,是为了完成穹庐般罩子的使命;大海呢,那是大地床帷一样漂亮的镶边。大海在中国人的主流观念中,从来不是出发之地,而是边缘与尽头。
但是,又有哪个民族不认为自己是上天的选民?哪个民族不认为自己是在世界的中央?在古代阿拉伯人的古地理著作《黄金草原》中,中国就不在中央。著作者写道:“……测量了有人居住的地段,即从福琼群岛,一直到中国有人栖身的边缘。”这段话至少包含了两个信息:当我们认为居住于天地中央时,也有别的文明同样认为自己置身于优越的中央,而“中国”却只是“有人栖身”的边缘。同时,有经商传统的阿拉伯人,身居沙漠却早把海洋纳入了视野。
对一个生命意识与文化传统都深深扎根于黄土之中的民族来说,海洋或者是遥远传说,或者就是外敌侵入的风险。所以,明代有出身于穆斯林家庭的郑和七下西洋的壮举,但他督造的七宝楼船,也只是中国历史上的一个孤独的辉煌。郑和的故事,只有在今天中国人充分意识到海洋重要的时候,才被重新发掘出来,这个另类的英雄才被真正地记忆。更能让我们刻骨铭心的历史是,同样是在明代,就在郑和七下西洋的船队消失于海上之后不久,并非正规国家军队的倭寇,从海疆上不断地侵扰,居然成为明帝国的心腹大患。中国在海洋上遭受屈辱,并不是到近代才有的事实,而是当中央之国尚称强大的时候就已经发生。明代,郑和们的船队至少到达了非洲。但在同一个明代,面对倭寇的骚扰,来自农耕文明的军队只是在陆地上筑起城墙,而不是到广阔的大海上展开抵御外侮的战场。
就在来自海上的倭寇之患平息不久,一个叫利玛窦的传教士经过漫长的充满风险的海上航行登陆中国。他在书信中向自己远方的国人报告对这个新到国家的印象:“我们依然很难相信,一个疆域如此广阔的庞大帝国,拥有的军队不计其数,却始终生活在持续不断的恐惧之中。”利玛窦还有些费解地指出:“他们害怕那些小国家。”
“中国人的火绳枪不多,没有使用多少火药,石炮和火炮极其短缺,炸药使用量也极其有限。但是要说到每年春节燃放的烟花爆竹,其设计之精妙,无不让我们为之感到惊叹。有一年在南京,我估算了一下,在这个把月长的新春佳节里,他们所用掉的硝石与火药,竟比我们一场持续两三个月的战争耗费还要多。”
明代早已成为编年史的一个逝去的段落,但这种文化习性却带着巨大的惯性在持续着。中国人刚刚有一部分人小康了十年八年,但举目所见,耽于逸乐歌舞升平的景象却像是已经国泰民安三五百年的样子了。对灾难与风险,更多国人的选择是视而不见,或者遗忘。
面对来自海洋的危险,封建帝王的选择是海禁。这让我想起一个二战时的故事。诺曼底登陆战前夕,盟军秘密集中了大量的舰船在英国海岸。舰船实在是太多了,为了不走漏风声,艾森豪威尔为首的盟军司令部,决定让英国沿海居民后撒一段距离。但这个决定引得丘吉尔首相愤怒咆哮:英国人的习惯从来就是逼近,而不是离开海岸!不行,任何理由都不能让我们作出这样的决定!结果盟军不得不采取别的措施来保证计划的施行。但是,中国传统对付海上威胁的方式之一,就是在海岸一带坚壁清野,让已经去到近海的渔民,烧船毁网,远退到内陆。以相对狭小的陆地的自我封闭来对付来自开阔狂荡海洋上的危险!
而在我们漫长的历史上,海洋只是海边渔民收获一点鱼虾的水上牧场,至多,也只是在故乡无以为生的人们流浪异国求生的危险丛生的通道,而不是一个民族豪迈的情怀,不是安身立命的坚实国土,不是富国利民的资源宝库,当然,更不是不可侵犯的神圣主权。使国人海洋意识苏醒,切肤感受到海洋主权之痛的是一部血腥的近代史,一个帝国幻梦的破灭,中华民族为此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所以,这次有幸随中国渔政南海总队九天八夜的南海之行,绝对不是一次轻松的观光之旅,其意义也绝不止于一个写作者对渔政行业的一次亲身观察与体验。因为南海总队巡航守礁,这些作为本身,就蕴涵了更为丰富的意义。一个后发的国家,开始意识到海洋的重要,并且行动起来,开始维护自己天然的权利的时候,却因为曾经的被殖民,因为后发,因为文化基因中海洋意识的缺乏,使一个国家维护主权的行为,也那么艰难曲折,波诡云谲,那么需要智慧与坚定。好在,我们巳经在海上了。海图上的航线虽然有些曲折,但终归是指向遥远海疆,就像我站在302船的驾驶舱里,看到南中国海上,台风过后,终于迎来壮美的日出一样!
那时,我感到不是一艘船在劈波斩浪,而是整个中国,正在走向海洋!中国要走向世界,没有办法不通过海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