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个遗存,却使我吃惊。喇嘛指给我看护法神殿围墙上几块赭红色的石头,说那是嘉察协噶筑此城堡时的墙基。拿下一块来,沉甸甸的,却见赭红的带气泡的物质中包裹着大小不一的碎石。陪我寻访的当地专家泽尔多吉老师说,嘉察协噶城堡的墙基用熔化的铁矿石浇铸而成,发掘出来就是眼前这赭红而坚硬的东西,如石如铁。看来那个时代,熔铁的温度并不太高,所以这些含铁的矿石只是处于半熔解的状态,将其倾入挖好的地基,也足以牢牢地黏合在一起,在冷兵器时代牢不可破。
在外人的概念中,一到康定便算是进入了西藏,但本地人自古便不自称西藏,而称这片雪山耸峙、农耕的峡谷与游牧的草原相间的地方叫康巴。离开龚垭,沿濯曲往西南,就到了金沙江边。隔江望见一孤立的临江巨石上,两个用红漆描过的大字:西藏。金沙江在行政区划上,正是四川与西藏之间的界江。过去的牛皮船渡,如今有一座岗托大桥相连。
濯曲(德格河)从此地汇入金沙江。
故事里的格萨尔远比实在的岭国国王勇武百倍,其疆域西接大食,南到印度,北接霍尔蒙古,东邻汉地,至少是整个青藏高原,甚至比之于青藏高原还要广大。而历史上作为故事底本的那个岭国实际疆域却要小很多。那时候,因为交通不便,空间封闭,人们居住在一个小小的国中也会以为疆域广大。从原岭国疆域中崛起的德格土司占有如今几个县几万平方公里的土地后,也自诩为“天德格,地德格”,意思就是天地之间都是德格。
无论格萨尔还是后起的德格土司的伟业,同样都变成了日益遥远的故事,带着神秘与缥缈的美感。实实在在的是,河岸边的台地上,即将收割的麦子一片金黄。
《金沙江边的兵器部落》
没有过江的计划,便沿江岸而下,目的地是金沙江东岸的河坡乡。
那里,家户生产的“白玉藏刀”享誉藏区。传说这个峡谷中原本没有人烟,只有鸟迹兽踪,森林蔽日,瘴气弥漫。因为岭国有了冶铁之术,并在峡谷中发现了铁矿和铜矿,格萨尔便从西北部的黄河边草原上迁来整个部落,让他们在这里冶炼矿石,打造金属兵器。之后,岭国军队兵锋到处,所向披靡。
第一次到达这里,已是黄昏。
那些堡垒般的民居中,传来叮叮当当敲打铜铁的声音。在拜访的第一户人家天台上,摆放的不是兵器,而是寺院定制的金顶构件:铜瓦脊,铜经幢。
第三户人家在打造各型刀具。
我把拜访兵器部落的经过写在了小说《格萨尔王》里。只是我已经成了小说里的说唱人晋美:
那天,长者带他来到山谷里一个村庄。长者的家也在这个村庄。金沙江就在窗外的山崖下奔流,房子四周的庄稼地里,土互与蚕豆正在开花。这是个被江声与花香包围的村庄。长者一家正在休息。三个小孩面孔脏污而眼睛明亮,一个沉稳的中年男子,一个略显憔悴的中年妇女。他们脸上都露出了平静的笑容。晋美想,这是和睦的一家三代。长者看看他,猜出了他的心思,说:“我的弟弟,我们共同的妻子,我们共同的孩子,大儿子出家当了喇嘛。”长者又说:“哦,你又不是外族人,为什么对此感到这般惊奇?”
说唱人不好意思了,在自己出生的村庄,也有这种兄弟共妻的家庭,但他还是露出了惊奇的神情。好在长者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他打开一扇门,一个铁器作坊展现在眼前:炼铁炉、羊皮鼓风袋、厚重的木头案子、夹具、锤子、锉刀。屋子里充溢着成形的铁器淬火时水汽蒸腾的味道,还有用砂轮打磨刀剑的刃口时四处飞溅的火星的味道。未成形的铁,半成品的铁散落在整个房间,而在面向窗口的木架上,成形的刀剑从大到小,依次排列,闪烁着寒光。长者没等他说话就看出了他的心思,说:“是的,我们一代一代人都还干着这个营生,从格萨尔时代就开始了,不是我们一家,是整个村子所有的人家,不是我们一个村子,是沿着江岸所有的村庄。”长者眼中有了某种失落的神情,“但是,现在我们不造箭了,刀也不用在战场了。伟大的兵器部落变成了农民和牧民的铁匠。我们也是给旅游局打造定制产品的铁匠。”长者送了他一把短刀,略为弯曲的刀把,比一个人中指略长的刀身,说这保留了格萨尔水晶刀的模样。
我是在去往河坡的路上遇到这个老者的。我也将路遇这个老者的情形搬演到了小说里:
在路上,说唱人遇到了一个和颜悦色的长者,他的水晶眼镜片模糊了,就坐在那里细细研磨。长者问他:“看来你正苦恼不堪。”“我不行了。”他的意思是,听到的好多故事把自己搞糊涂了。
长者从泉眼边起身说:“不行了,不行了。”他把说唱人带到大路旁的一堵石崖边,“我没戴眼镜看不清楚,你的眼睛好使,看看这像什么。”那是一个手臂粗的圆柱体在坚硬的山崖上开出的一个沟槽。像一个男性生殖器的形状。但他没有直接说出来,他只说:“这话说出来太粗鲁了。”长者大笑,说:“粗鲁?神天天听文雅的话,就想听点粗鲁的,看,这是一个大鸡巴留下来!一根非凡的大鸡巴!”
长者给他讲了一个故事。当年格萨尔在魔国滞留多年,在回到岭国的路上,他想自己那么多年日日弦歌,夜夜酒色,可能那话儿已经失去威猛了。当下掏出东西试试,就在岩石上留下了这鲜明的印痕。长者拉过他的手,把那惟妙惟肖的痕迹细细抚摸。那地方,被人抚摸了千遍万遍,圆润而又光滑。然后,长者说:“现在回家去,你会像头种马一样威猛无比。”
后来,我向老者表达过我的疑问——格萨尔征服了霍尔回来不可能经过这个地方。因为霍尔在北方,岭国的王城也在北方。这里却差不多是南方边界,是嘉察协噶镇守过的边疆。
老者不说话,看着我,直到我和他分手,离开他的民间知识视野所覆盖的地盘,他才开口问我:“为什么非要故事就发生在真正发生的地方?”
我当然无从回答,但对一个写小说的人来说,这句话给了我很大的启发。从河坡继续沿金沙江而下可到白玉。从白玉沿金沙江继续南下可到川藏南路的巴塘。从白玉转向东北,可以到甘孜。在白玉和甘孜界山南坡,有一大自然奇观,古代冰川退缩后,留下的巨大的冰川漂砾滩。浅草长在成阵的巨石之间,质地坚硬的褐色苔藓覆盖了石头的表面。高原的风劲吹,天空低垂,一派地老天荒之感。
《格萨尔故乡:阿须草原》
但我不走这两条道路,我退回德格。由西向东翻越措拉(雀儿山)山口,回玛尼干戈镇,离开国道,上省道217线,再次从措拉(雀儿山)左肩翻越去西北方向。
我喜欢感觉到雪山总摄了大地。德格在措拉的西南,而我现在要去的地方是在雪山的西北,龙胆科和飞燕草花期的草甸,雪山,冰川。就在冰川舌尖下面,是远近闻名的宁玛派名刹竹庆寺。
旅游指南上说:“寺院所在的雪山上下布满成就者的修行山洞与道场,是极具加持力的修行圣地。”还看到一则材料,说这个寺院僧人并不多,但因为在藏传佛教各教派中,这个寺院不热心参与政治,所以喇嘛们潜心修持,有成就者不在少数,他们利乐众生,其影响远在藏区之外。我就曾在某年八月,躬逢法会,数万信众聚集而来,聆听佛音,信众中有许多是远道而来的港台信徒。在格鲁派寺院中禁止僧人念诵格萨尔这个本土神人故事的时候,这个寺院却创作了一出格萨尔戏剧,不时排演。我没有遇到过大戏上演,但看见过寺院演剧用的格萨尔与其手下三十大将的面具,各见性情,做工精良。
说德格是格萨尔故乡,一来是指格萨尔似乎真的出生于此,更重要的,此领域内对这个神化了的英雄人物百般崇奉。一次,我们停下车来远眺雪山,路边一个康巴汉子猛然就向汽车扑来。同车人大惊,以为有人劫道,结果那条康巴大汉扑到车上只是为了用额头碰触贴在车窗上的格萨尔画像。
现在,我们到了措拉(雀儿山)的西北方。道路在下降,这下降是缓缓地盘旋而下。从山口下降1000米左右,然后,草原与河谷两边的浑圆山丘幅面宽阔地铺展开去,仿佛一声浩叹,深沉又辽远。
这就是阿须草原,史诗中主人公的生身之地。
丛生的红柳和沙棘林,掩映着东南向的浩荡雅砻江水。每次来到这里,都是这个月份,草原上正是蓝色花的季节:翠雀、乌头、勿忘草。但纯粹是“拈花惹草”,并不需要如此深入康巴的腹地。高原边缘那些正迎着东南季风的地带,多种多样的植物往往带来更多的变化与惊喜。我三到阿须,都是为了追寻英雄故事的遗迹。
第一次到阿须是一个下午,岔岔寺的巴伽活佛在格萨尔庙前搭了迎客的帐房,僧人们脱去袈裟,换上色彩强烈的戏服,为我们搬演格萨尔降魔的戏剧。那次我没有主动去与活佛认识,而急于央人带我去寻找格萨尔降生时在这片草原上留下的种种神迹。
牧区的妇女都不在家中分娩,看来是古风遗传。在柯须,格萨尔作为神子下界投胎时,其落地处就在阿须草原一块青蛙状的岩石下面。这个地方,在千年之后还在享受百姓的香火。
还有一个遗迹当地百姓也深信不疑,草原上一块岩石上有一个光滑的坑洼,正好能容下一个小孩的身躯。人们说,那是格萨尔刚刚出生不久,其叔父晁通要置将来的国王于死地,把那孩子在岩石上死命摔打,结果,格萨尔有神灵护佑,毫发无伤,倒是柔软的身躯在岩石上留下了等身的印痕。直到今天,这还是格萨尔具有神力的一个明证。
如此长存于岩石上的还有一个格萨尔屁股的印痕。他刚刚出生三天,有巨大的魔鸟来此作恶,神变小子背倚岩石弯弓搭箭,射死了魔鸟,也许是用力过度,将此印痕长留人间。
英雄故事的悠长余韵留给后人不断回味,功业却不能持久保留。所谓霸业江山比之于地理要经历更多的沧海桑田。
学者们差不多一致推断,格萨尔生活在一千多年前。到了清道光年间,将格萨尔奉为祖先的林葱家族只是清朝册封的一介小土司了。作为英雄之后,回味一下祖先的荣光也是一种合理的精神需求。土司家族便在有上述遗迹的河滩草地上建起了一座家庙,供奉祖先和手下诸多英雄的塑像。据说庙中曾珍藏有格萨尔的象牙印章,以及格萨尔与手下英雄使过的宝剑和铠甲等一应兵器。老庙毁于“文化大革命”,林葱家族也更加衰败。直到1999年,由附近的岔岔寺巴伽活佛主其事,得政府和社会资助,这座土司家族的家庙以格萨尔纪念堂的名义恢复重建。加上纪念堂前格萨尔身跨战马的高大塑像,成为当地政府力推的一个重要景点。前不久,我还在成都见了巴伽活佛,在一家名叫祖母厨房的西餐馆里就着牛排感慨一番那个后继乏人的英雄家族。
还曾在那座塑像前听说唱艺人演唱格萨尔故事的片段。
第三次去阿须,小说《格萨尔王》即将出版。我第一次走进了那座安静的小庙。在院中柳树荫下,安卧着一只藏铃羊,它面对快门咔嚓作响的相机不惊不诧。护院人说,这野物受了伤被人送到庙里,现在伤好得差不多了,该放其归山了,但看样子,它倒不大想离开了。
这是我第一次走进这座小庙,在格萨尔塑像前献了一条哈达,我没有祈祷,我只是默念:王啊,今天我要把你的故事还给你,我要走出你的故事了。这是一个小说家的宿命,从一个故事向另一个故事漂泊。完成一个故事,就意味着你要离开了。借用艺人们比兴丰沛的唱词吧:
雪山老狮要远走,是小狮的爪牙巳锋利了。十五的月亮将西沉,是东方的太阳升起来了。
在小说的结尾,我也让回到天上继续为神的格萨尔把说唱人的故事收走了。因为那个说唱人已经很累了。
说唱人把故事还给神,也让我设计在了这个地方。
失去故事的说唱人从此留在了这个地方。他经常去摸索着打扫那个陈列着岭国君臣塑像的大殿,就这样一天天老去,有人参观时,庙里会播放他那最后的唱段。这时,他会仰起脸来凝神倾听,脸上浮现出茫然的笑颜。没人的时候,他会抚摸那支箭,那真是一支铁箭,有着铁的冰凉,有着铁粗重的质感。
《青藏线,不是新经验,也不是新话题》
如果说,这条铁路的建成,对建设者是一个胜利,而对这条铁路经过的高原,对这条铁路所冲击的古老文化,对当地政府与老百姓,这到底是一个天降的福音,还是一个巨大的考验,全赖于面临这样一个新机遇的人们有没有准备好去迎接挑战。
未曾提笔写下这些文字,心里就存有疑问:一条新修的铁路足以构成一个复杂的话题?更未曾想到的是,自己会参与到这个话题中来。
这么些年来的写作生涯中,对这样的公共话题,我不是努力接近,而是尽量远离。在我的经验中,当一个话题裹挟了越来越多的人、越来越多媒体的时候,就意味着,这个话题的体积会迅速增大,增大到我们可以在这个体积中开掘出众多的迷宫,使制造话题的人和参与话题的人一起迷失其中。而引起话题的那个事件,或者说,话题企图干预或影响的那个事件,依然按照早先的设定发展,延伸,直到定局。最后的结果往往是,当同类事件再次搬演,依然坚定地自行其是,而未有结果的话题被所有人遗忘,悬置于空中,早已风干。
青藏铁路这个话题也是一样,当它尚是纸上蓝图的时候,一些讨论就已经开始。而铁路本身并不太理会这些讨论,而是按照预定的规划,走下了图纸,在高旷的青藏荒原上延伸。它自己在坚定推进的同时,也把围绕它的话题推向了高潮。但它只需要坚定地完成自己,直到亮闪闪的铁轨终于铺到了拉萨,这个在各种语境中都非常符号化的城市。一百多年了,外部世界有那么多人都把进入拉萨当成一个巨大而光荣的梦想,人们从四面八方,用各种各样的方式去实现这个梦想,这个过程因为艰难与漫长本身也成为了奇迹。到了今天,人类也就只剩下了一种方式,把铁路修到拉萨,坐着火车到达拉萨。好了,现在最后的一击已然完成,只待一个早已选定的吉日,一声长长的汽笛,旧拉萨曾经代表的旧的时代对整个世界关闭着的最后一扇门就訇然一声倒下了。
那扇门早已腐朽,却存在了比预想更长的时间。
我想,正因为早就腐朽而失去了重量与质感,所以,这门倒下去甚至都发不出什么像样的声音了。但议论声却轰然而起:欢呼、怅惘、哀惋、愤怒,而且,像我们已经经历过的所有新旧交替时的讨论一样,话题中所涉及的所有方面,所有新生与停滞的力量,都像第一次被发现,第一次被提出,第一次被讨论,真好像,这是整个人类初潮一样的新鲜经验。
其实,只要去掉背景上西藏这样一个无论在政治还是在文化上都显得敏感的字眼,去掉讨论这个话题时一旦关涉西藏时就容易脱离现实语境的奇怪冲动,就会发现,讨论这个话题的所有方面:政治、科技、文化、生态……所有方方面面的现实考量与发展伦理,都已经被不厌其烦地讨论过了。而其中有些问题本身已经不再成为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