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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生死之间的遐想(6)

故事就从“好白人”杰克从地球出发去外星处开始了。旅程要展示的无非是新奇与历险,和老的西部片一模一样。然后,他开始工作——以一个外星入侵者的身份,用一个高科技的替身作掩护,潜入了野蛮的土著人内部。然后,内心的良知被灵魂纯净崇高的野蛮土著所唤醒。于是,他要饱尝一个“背叛者”的内心煎熬了,并终于义无反顾——前提是自己一方展示出更多的贪婪与残酷,而单纯美好的土著人这一边,生命与家园被无情毁弃,这些无辜的人陷于恐惧,却并不确知最后苦难降临是一场怎样的末世景象。

当然还要有爱情。

从有印第安人如何被屠杀的电影故事以来,土著部落里就会有一个最美丽最聪慧的姑娘,爱上那个来自外部的人。爱上那个“好白人”,并使之好上加好。然后,他们两个人借助最伟大的爱情力量来拯救那个事实上已经陷于绝望的世界,使之起死回生。虽然在真正的历史场景中,印第安人被大量屠杀,印第安文化更是万劫不复,只剩下马丘比丘之类的废墟在寒风中日日倾颓。

但今天讨论的是电影,不是历史。所以还是说回电影吧。作为故事套子的电影,作为后殖民时代体现政治正确的电影当然还要展示土著人生存其中的美好自然,更要展示他们巫术般的自然信仰——在作为一部科幻电影的《阿凡达》里,在土著人那里,是一种万物有灵论(包含了所有植物与动物,都能彼此感应,彼此通灵,土著人的发辫就是种信息传输导线),电影里的科学家对此进行了解释,那是一个在广大世界里互相联系(未明联系机理)的生物电场。“好白人”杰克首次出走的机缘,就是掩护科学家去做这种生物电场的测量。

从西部电影开始,电影里的白人就被定义成了这样一种人:最船坚炮利,因此也是最有力量的人,能犯下最重罪恶的人,同时也是最能自我醒悟的人。白人群体像一个生殖力无限的细胞不断裂变。只是这种裂变不符合遗传学:这个巨大细胞不断自我复制时,怎么能够不断把坏白人分出去,把好白人留下来,以至于白人最终是好的。也因为最终是好的,所以就永远是好的。电影里的最终也是一样。那些坏白人都咎由自取,被自己亲手点燃的火焰烧焦了,盲从的白人被发配回已经资源枯竭的地球故乡。好白人留下来,和那些通灵的土著人,通灵的树木花草,通灵的飞禽走兽,一起留在这个资源丰富的星球,拥有他们最优秀的公主,并以远远超过土著的眼界与知识领导他们。

除了以科幻片的名义把美洲大陆西部的深山换成了要在飞船上睡六年觉才能到达的遥远外星,除了电脑特技制作的奇花异草、飞禽走兽,这真是一个很老很老的老故事。卡梅隆用3D技术把一个老套的故事弄得人眼花缭乱。

就卡梅隆本人而言,相比于《终结者》与《真实的谎言》,这是一个退化中的卡梅隆。

大导演退化也是迟早的事,特别是在吾国,在吾国的文化诸界之中,进步看得少,退化的类型与情态,再不堪再不能入目的却都看见过,所以,看一个外国导演有限度的退化真是毫不惊诧。

不只不惊诧,是有些惊喜——外国的名导演也有无话可说而勉强成篇的时候啊,也有宣传海报上没有什么可写的东西,就写一部本该是艺术品的电影如何用一些复杂或并不太复杂的电脑技术,用很多很多的钱制造出来!这个时代的艺术最为有趣的特点就是,艺术史上起作用的那些因素——心灵的激荡、情感的沉潜、思想的深化、形式的美学——在这个消费社会不再灵验的时候,一念“钱多钱多”这句咒语,百分之百地就万事皆有可能了。

不但艺术上诸般问题皆可从此获得解决方案,即便放到政治上去也差不多百试不爽。

电影院内外,《阿凡达》的宣传海报上所列的就是卡导每部电影的全球票房数目。其实仅就科幻片而言,这部电影除了花的钱和花钱制作的那些特效,还不如早些年他导演的《异形2》有创新的冲动,有着一个艺术家该有的想法。

电脑技术进入制作过程的这些年来,让多少腐朽的思想回到电影世界中来了啊!

遥想当年,人还没有从动物界分化出来的时候,该是多么依赖于视觉的刺激啊!看看在进化之路上被我们抛在身后的飞禽们吧,从视觉上来讲,它们在世界中运动的姿态比我们漂亮百倍千倍,为了爱情或者性欲,雄性们把自己打扮得多么漂亮。如果柏拉图跑去对一只漂亮的雄鸟说,还要心灵美,还要诗,还要深沉的思想,鸟类哲学家一定会抗议:不对!唯有眼球,唯有视觉!这是鸟类艺术的口号。鸟类艺术家协会代表大会的会场上一定悬挂着这样的标语:“把所有的眼球从眼眶里抓出来!”一个批评家会半公开地说出对这种艺术主张的直白阐释:“就像色情片把生殖器从裤裆里抓出来。”

既然是讨论一部科幻片,那就顺带说一点科学,鸟类所以如此依赖于视觉剌激,是因为脑子太小。而人的进化就是脑子一点一点变大。变大的结果就是对世界的认知不再过分依赖于视觉的剌激。顺便说一句,早些年里,有些书商为了推销绘本和卡通书,就在宣称“读图时代”来临了。顺便说一句,早在人没有出现之前,早在书啊、影视啊这些东西还未出现时,整个动物界就一起进入了“读图时代”。

电影里最漂亮的生灵就是对鸟的模仿,而最高级的模仿,只能让“好白人”驯服的模仿就叫“魅影”,旗帜般鲜艳,比火烈鸟还鲜艳!

看见一篇博文的标题,也是典型抓眼球时代的那种标题:《揭秘〈阿凡达〉背后的高科技》。想必出自精通IT技术的“潮人”吧。未来学家们,科学至上主义的信奉者们早就预言过,一个人有幸生活在高科技时代的种种妙境,但他们却没有预言过这个时代的艺术最终会在高技术的遮掩下,走上一条只靠视觉剌激感官的道路,同时也是思想与情感萎缩的道路。

我自己在十多年前写过一篇小文章,叫做《科技时代的文学》,发表在一家不重要的报纸上,如今已经杳不可求了。我也是行文至此时突然想了起来,那篇文章也是作一种预告,说在这个时代,文学将会有越来越多的炫技性的写作,因为技术时代自然会生成技术迷恋。现在看来,这话说错了,因为今天的文学已经没有什么技术,也就是没有什么艺术性的追求了。但当时那种忧虑却也不是毫无道理,就是技术泛滥的时候,心灵与情感的空间就会日渐萎缩了。文学走了一条抛弃前世积累的艺术经验的道路,到网络的无门揽的空间中去搞码字的平民狂欢节了。反倒是电影走上了曾担忧过的那种局面。

让当年在美洲大陆上跃马横枪屠戮无忌的白人勇士们如入无人之境的故事是多么刺激啊,多么爽啊,多么酷啊!况且这次他们不再骑着马,而是驾驶着更具科学时代美感的钢铁机器与飞行器,用威力比来复枪强大万倍的自动枪与导弹与催泪瓦斯与燃烧弹,制造出种种刺激人的声光效果,这一下就把我们迷狂得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