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一直下个不停,劳碌挣扎了一年的机村终于停下来,可以喘口气,可以回味一下这一年经过的种种事情了。年轻人都还在远处的垦荒工地上,如果不是每家屋顶上还飘荡着淡蓝的炊烟,整个机村就像死去了一样。
骆木匠跟着工作组留下的几个人走家串户动员大家出来参加会议,大多数人都守着温暖的火塘沉默不语。
也有人开口说话:“世上所以有冬天,就是天老爷也疼人,知道累了一年的庄稼人要休息一下了。不是连我们老支书也犯病了吗?”
骆木匠说:“那是他的革命意志消退了!”骆木匠在这户人家还喝了一些酒,那家人一边给他酒喝,一边却与他争吵。好多年了,那些陌生的词语是他的护身符。只是他嘴上一挂上那些来自上面,来自文件上的词语,人家就害怕,就闭口不言了。但是,今天,也许是这些人借酒壮胆,和他针锋相对,不肯退让了。他从这户人家走出来时,已经带着浓重的醉意了。在飘飞的雪花后面,他恍惚看见了几个模糊的影子。他笑了:“不要装神弄鬼,告诉你们’我什么都不害怕,我一点都不害怕。”
然后,那几个朦胧模糊的影子就撞上来了。
骆木匠躺在雪地上,心里已经有些害怕了。他想喊救命。但一个影子山一样压下来,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第二天,他努力回想,想起有人在他耳边说了一些威胁的话。但他又想不起来,那些鬼影具体说了些什么。
他罗嗦着对工作组的人说:“你们要相信我,他们真的说了什么。”
工作组的人对他也并不那么耐烦:“那你就说出他们是谁!”
“不是鬼,是村里人装的鬼!”
“那他们到底说了什么样的话?我们才好有线索组织清查!”
但他实在是想不起来了。工作组的人替他想,想了一句又一句,他觉得这样的话用在自己身上是对的,但他的确又不敢肯定。工作组的人冷笑:“那说明,你他妈的得罪的人太多了,我们总不能把全村人都看成阶级敌人吧?”
“我是在斗争!我是应党的号召!”
“那也不能把全村人都当成阶级敌人!”
第二天早上,机村老男人们组织了一个送粮的队伍去觉尔郎探望村里的年轻人。骆木匠提出,工作组应该去那里检査一下抓革命促生产的情况。到这时,他才感觉到,不止是机村人,甚至工作组的人革命意志都消退不少了。老魏早就回到了县里,工作组那些家伙,守着温暖的炉火,看着外面覆盖了山野的大雪没有一个人动窝。最后,他们做出一个决定:“那你就代表工作组吧。等你回来,今年的招兵开始,我们就推荐你参军。”
“可是,我还没有当地的户口,你们能不能先把我的户口从老家迁来。”
大家都袖手不说话了。村里那些背负着粮食的人还冒雪站在外面,工作组就拿了一些报纸给他们:“让索波多组织大家好好学习。”
那些沉默不语的人就出发了。
这一年,机村可供砍伐的森林已砍伐殆尽,伐木场开始往森林尚未砍伐的地方搬迁。
机村一时间选不出新的合适的领导,就由工作组临时负责。骆木匠好好表现了一番,但是,他没有户口,他不跳出来还好,一跳出来,在这个所有人都要被户籍钉死在一个地方的时代,他面临的结局是,被清理回原籍。他长期滞留机村竟然成了老魏与驼子的又一条罪状。
他离开了机村。
他并没有走远。他在伐木场里找到了活干。工人们在机村待了这么多年,一旦要上路了,发现栖止多年的简陋木屋里也积攒下了不少东西。差不多每个人都要做一两口木箱来盛放这些东西。骆木匠替工人做下一口又一口木箱。往年,骆木匠在伐木场干的活可不一样:那活路是做棺材。每年伐木场都有工人死在自己亲手伐倒的树木之下。或被滚下山的树撞死,被从木把上脱落的斧头砍死,被绞盘机上断了的钢索抽死。以至于后来伐木场预先就订下了生产多少木材伤几个人死几个人的指标。现在好了,虽然他手头做的东西还是一种木头匣子,但不再是用来装殓血肉模糊的尸体,而是盛放个人的财产了。骆木匠天天做木箱,难免不想到自己折腾了这么些年,除了两个肩头端着的一张嘴,真的是身无长物,不禁就有些感伤。
索波得到工作组的通知,让他回村来协助工作,但他没有动窝,他带着机村的青年突击队,一口气开出了几十亩荒地。深冬季节,冰冻三尺,机村的开垦只好停了下来。而在觉尔郎峡谷,气候温和得多,开荒的锄头一直没有停下。
驼子说:“你回来吧,机村不能没有领头的人啊,你看看,伐木场搬走了,山林还能恢复元气,机村还有希望,就差一个大家服气的头了。”
但是索波慢慢摇头,说:“不。我就喜欢待在这个地方。”
伐木场的工人们,将去到一个有更多森林可以砍伐的地方,从这一天开始,他们将拆掉这个巨大的礼堂,拆掉大部分的房屋。他们中只有少部人会留下来,在那些砍伐过的土地上营林。栽种很难想像什么时候才能长成参天大树的幼小稚嫩的树苗。
这一年,机村人每一家都分到了足够的粮食。机村已经连续六年没有上交过公粮了。也是这一年,机村的手扶拖拉机突突地往返,往公社拉去了机村上交的公粮。
不久传来消息,被打倒的老魏平反了,当上县委书记了。第二年夏天,山上又爆发过一次泥石流,但那规模比起往年来,却是小了很多。不是雨水比往年小,而是砍伐一停止,山上马上就长满了荒草,许多灌木也在蓬勃生长。不要小看这些荒草与灌木,只用了一个春天,它们就给光秃秃的山坡披上了一层绿装。正是这些荒草与灌丛,大大地减轻了泥石流的威力。下来视察工作的魏书记用了一个词:“再生能力。”
这是一个机村人不太懂的词,但这个词和过去运动中那些词不一样,魏书记解释一下,他们就都懂得了。魏书记说,这些山只是遭到了一次破坏,所以,还有很强的再生能力。马上就有人懂了,这就跟一个人生了一次病,即便是一场大病,很容易就能复原过来,要是常常生病,那情形就不是眼下这样了。明年,这些山上还会长出更多的荒草与树木。魏书记还说,秋天的时候,要派飞机来从天上往这些荒山上播撒无数的树种。这些种子落下来,让枯萎的荒草与掉落的树叶掩藏一个冬天,来年,在融雪与春雨的滋润下,就会发芽抽条,最终,它们会重新蔽日遮天。
“我等不到那天了。”驼子却发出了这样的哀叹。
驼子不止一次地对人哀叹:“真的,我等不到那天了。”
“好日子已经来了,大家都该好好地生活下去。”
“不,我没有那个心劲了,撑不住了。”说到这里,驼子竟然笑起来,“这一辈子啊,好多次我都觉得撑不住了,撑不下去了,但我不甘心,伤得不行了,饿得不行了,病得不行了,但心劲还在。但是,现在我的身体还是好的,但是我累了,心劲没有了。我等不到那一天了。”
以后,他真的就连地都不下,也不为旧伤口发炎而不断地哼哼了。现在,他公开地在腰间上悬上一个烟袋。里面装的可不是家种的烟草,而是泥巴,心里空得难受的时候,他捏上小小的一撮,放在口中慢慢咀嚼,然后像走了长路的人一样叹息一声,靠着被阳光晒暖的墙壁,脑袋一歪,睡过去了。
伐木场最后一批人就要撤走了,也要随他们远走的骆木匠跑到村里来辞行。这个家伙脸上不是刚来机村投亲靠友时那个可怜巴巴的家伙了。他说:“虽然你们讨厌我,但无论如何,我还是要来告个别。”
“领导不是让你回老家吗?”
“不,死我也不会回去,老家太穷了。再说,也是老魏发善心让我留下来的,他知道,在外盲流多年,回去我也没有好果子吃。”
驼子说:“可是现在不搞斗争了。”
“那我也不会回去了,我要跟伐木场去新的地方。”
“那你就好好地做你的手艺活,不要掺和别人的事情了。”
照理说,经过了这么些年的折腾,这个年轻人应该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人了。但他嘴上是不会服输的:“我要早跟着伐木场的人做事就好了,就是光做箱子也能过得比机村人强!”
“那也只是现在,过去,他们也只是找你做几口棺材嘛。”
骆木匠说:“也许哪一天,我成了伐木场的工人也说不定啊。”
话说到这个分上,驼子一家也就只能祝他好运了。
伐木场最后一批人撤走那一天,村里人差不多是全村出动前去送行,但驼子还是坐在太阳底下一动不动。那是夏天将到的事情了。那天隆隆的雷声伴着雨水响了一个晚上,泥石流也只是小小地爆发了一下,山上下来的洪水只是把公路淹没了一段。洪水从那段通过洼地的路面上漫了过去,等到洪水一退,路面又会现身出来。
伐木场一撤走,有没有这条公路都没有什么关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