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魏却还有话说:“还有,我还真要批评你几句,老同志了,伐木场来慰问,你们拒绝,伐木场也遭了灾,牺牲了十几个人,好几个同志的尸体都还没有找到,机村怎么能没有一点表示?工农联盟,那是我们的立国之本哬!”
说这话时,老魏脸上的忧心忡忡的神情又加重了几分。驼子想说什么,但没有说。他觉得,自己想说什么,老魏其实是知道的。然后,老魏就带着救灾队赶赴另外的地方救灾去了。驼子知道,老魏把很麻烦的事情留给了自己。驼子禁不住掌了一下自己因为一点情面就张不开来的嘴巴。
驼子知道,这几天众人合力,团结一心的好日子就要结束了。果然,当他传达了修建石墙,把新垦地建成标准的大寨田指示时,那些短暂消失的怨气又冒头了:“为什么我们刚刚好一点,你们这些当官的又来胡乱指挥了?”驼子真是哭笑不得,在群众眼里,他是干部,在干部眼里,他无非就是一个农民的头头。他的感受,与这些挥舞着锄头开垦荒地的任何一个人没有什么不同,但他不能说出自己的感受。
人们高涨的情绪一下就变得低落了,而且不止是低落那么简单,这种低落中潜行着隐忍不发的怒火。驼子感到嗓子发干,但他还是就地把大家召集起来开会。新翻出的肥沃黑土浓厚的气味四处流荡。他感到自己嗓子发干,他复述那些这些年听惯了也讲惯了的自己并没有任何切身感受的空洞字眼。讲这些话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像是一个空空的皮囊,没有血肉也没有灵魂,只是被风吹着,发出呜呜的声响。多少年后,他还想,要是自己不那么着急,等到晚上很正式地传达这个指示的话,乡亲们心里就没有那么重的怨气,后来的事情是不是不会发生呢?
但他也只是想想罢了。驼子不是历史学家。刚解放时,社会主义建设事事顺遂,他是一个前红军战士,是一个共产党员。后来荒唐事越来越多,使他变成了一个宿命论者。在一个谎言甚至盛行于历史学家的口头与笔下的时代,倒是一个乡下老头的宿命感叹更接近事物的本质。驼子是怎么感叹的呢?暂时按下不表。会没开完,骆木匠就站到了他跟前:“支书,我有事要跟你谈谈。”这个人是他在迁到新一村时突然出现在他们家里的。是他老婆家乡的一个亲戚,在家乡生活不下去了,跑来投奔他们。在新一村那个环境里,这个突然出现的侄儿大有主人翁气概,给他的工作惹了不少麻烦。他把村里搞阶级斗争深挖出来的一个国民党军前上校逼得上吊自杀。后来,还是老魏帮助四处找些木工活计,不断挣来的钱让这个躁动的家伙安静下来了。是老魏把他带到机村,托付给了索波。驼子没想到,回到机村,这个不安生的侄儿又在这里等着他了。
驼子说:“如果你把自己算成机村人,那你不该跟我们这些老东西在一起,年轻人都到远处去了。”
“我正想跟你谈谈这个问题。你应该把青年突击队撤回来。”
驼子轻轻地摇了摇头,然后转身走开。
这个手脚利索的年轻人一下绕到他前面,堵住了他的去路,一脸怒火中烧的样子站在了他面前,冲着他喊叫:“你再也不能允许他继续这样下去了!”
“你在说谁?”
“索波!还能是谁?他已经不是原来那个索波了,他的革命意志已经消退了,他不想继续革命了!”
“继续革命”,是这一两年报纸上广播里越来越多提到的话。驼子其实一直不太懂得这种新说辞到底是什么意思。但他知道,这样新的说法一出来,一个什么运动又要开始了。他有非常不好的预感,每一种新说法出来,都会紧跟着一个运动,一个运动一来,总要有些人背时遭殃。驼子问:“农民革命难道不是种好庄稼?他带人去开辟荒地,生产自救,这有什么错?”
“他搞封建迷信!”
“他怎么搞封建迷信?”
事情出在那条从断崖的高处下到谷底的路上。那条路在古歌里被赋予了一种神秘色彩,索波带着一千人数次往返,都是在夜里,而不是在白天,那个地方,白天看到的都是断壁悬崖,没有路,晴天是飞鹰,阴天是云雾悬停在绝壁的半腰,协拉琼巴却有本事带着大家在夜晚平安上下。这个人确实有些装神弄鬼:不能在白天,也不能打开手电或点亮火把。他把这说成是那些消逝许久的先人的指引。被批判被禁止了这么多年的封建迷信就这样大模大样地复活了。
驼子有点害怕这个因为虚无的正义之火升腾而怒气冲冲的年轻人,面对这样的情形,他真的不敢肯定自己是站在正确的立场上。
他当过红军不假,他是机村的党支部书记不假,但在他内心深处,真正懂得的还是农民的道理:有土地就让土地生长庄稼,没有土地就开垦土地。他说:“好,等他回来我会批评他!”
“等他回来,怎么能等他回来?那时,他把每一个人的思想都搞变了!”
“现在我走不开,我要带着大家在封冻前多开地,才赶得上明年春季种上庄稼!”
“开地,开地,开地就是一切吗?索波也是用开地来堵所有人的嘴巴,你们都是修正主义,反对继续革命的修正主义!”
驼子想起来,自己家这个亲戚并不是机村的正式村民。用干部们和文件上那套话说,他是一个流动人口。他在机村没有户口。他的户口在一个更加多灾多难的地方。驼子说:“要是我们都是修正主义,那你就该回到你不是修正主义的地方去了。”
“你相信上下悬崖要闭上双眼……”
“那你就睁开眼睛!”
“你相信一条路上下非得是在半夜三更?”
“那你自己为什么不在白天上下!”
“白天看不到路!”
“晚上你就看见了?”
“晚上也没有看见仵么路!”
“那你怎么下去又上来的?”
骆氏看了自己的晚辈竟然当众与丈夫顶嘴,在众人面前感到万分的羞辱,她捂住脸嚶嘤地哭了。
协拉顿珠来到他们的面前,他说:“我怎么听不懂你们的话,你们自己懂得吗?”
驼子叹口气说:“我的脑子稀里糊涂的,也不太懂那些话。”
骆木匠冷笑:“这些道理是人人都可以懂得的吗?上级不是常常说,理解要执行,不理解也要执行!”
协拉顿珠说:“自古以来,靠嘴巴生活的上等人总要说些让人听不懂的话,但下等人是要靠地里长庄稼才能过活啊!”
骆木匠不想与这些人再争辩了,他冷笑道:“我要向上级反映,你们这些修正主义的言论太危险了!”
众人不太觉得这个人可恨,这种人这种事大家已经见怪不怪了,年轻人,发病一样发作一阵也就慢慢懂得世道运行的道理了。索波已经是个榜样,所以,这个年轻人无非也是在热病的发作阶段,过上两年三年,事情也就过去了。这种情形倒让大家觉出驼子的可怜与不易,所以也就原谅了他。
这时,从伐木场开来了一队人。他们一脸庄重的神情,一直开到了这个机村人正在开垦的小山岗那浑圆平坦的顶部,从活动的圆盘里拉出长长的软尺丈量,之后,又一队人扛着镐头来了。
驼子说:“社员同志们,工人老大哥支援我们来了!”村民们也信以为真,以前遇到农忙时节,工人老大哥到了星期天,他们的共青团啊,工会啊就会组织义务的支农劳动。驼子赶忙派人回去准备热茶送到工地上来。过去,前来支援的工人不会吃农民兄弟的饭,他们可以接受的就是谢意与热茶。
“且慢,”领头的蓝工装说,“以后我们会来支援你们,但这次不是。”
这一来,马上就有人很警觉了:“你们也要开地吗?这地方是我们的。”伐木场也开了不少地,种植蔬菜。他们的蔬菜地也让泥石流毁掉了。
“我们的领导会来跟你们讲,我们嘛,只是照安排出来工作。”
村民们已经激动起来了。这个时代的人们普遍都染上了一种狂躁的气质,就像天空中蓄满了水分的云彩,只要稍稍扰动一下雨水就会倾盆而下。就在那个小山岗顶上,村民们马上就把那一队工人包围起来。他们砍光山上的树木,致使泥石流年年爆发,毁掉了机村人赖以为生的良田,在机村惟——块不会遭致泥石流袭击的地方,机村人刚刚举起开垦的锄头,他们也扛着镐头来争夺了。“国家给你们拉来一车车的大米白面,为什么还要来跟可怜的机村人争夺这么一小块土地?”
那队蓝工装都是一些青壮年男人,机村这边,只是些半老的男人和多嘴的妇女,仅仅是数量上占着一点优势,一旦真的打起架来,伐木场还有上千人可以支援,机村有的,就是小学校的学生和一些行将就木的老人了。但是,在这类争执中,伐木场一边总会表现出更多的克制。他们表示,只要领导发一句话,他们马上就离开。
大家的眼光就都落在了驼子身上,驼子转身迈开瞒跚的步子往伐木场去了。
在路上,驼子心中的怒火不断上蹿,但一进伐木场,情形就变化了。
他被臂绕黑纱,表情悲壮的工人引领着走进了礼堂。礼堂中央,一排架子上并排躺着十几具白布蒙着的尸体。礼堂压抑的空间中哀乐低徊,音乐造成的效果,好像天上所有的乌云都堆积在这屋顶之上。他被带到正在守灵的伐木场领导面前。领导默默地和他握手。有人上来,在他胸前别上了一朵白花,在他手臂上缠上黑纱。
领导嗓音低沉:“谢谢。谢谢机村的农民兄弟。”
他被带到了那排尸体跟前,跟着人鞠躬,跟着人默哀,完成了这一系列动作时,他已经把来这里要交涉的事情完全忘记了。他完全被自己深深的羞惭把心揪住了。既然自己是前来致哀的,怎么可以两手空空就出现在这里呢?说不定,那躺在白单子下面的工人老大哥,也曾经来过机村,帮助耕地的男人扶过犁杖,拿着镰刀帮着收割过机村的庄稼,山洪暴发时,帮助机村抢救过水电站的堤坝。驼子的眼睛真的就湿润了。
后来,他被领导请到场部的办公室。这里气氛一下就轻松了。
领导叫人给他奉上热腾腾的茶水:“刚才那學烈士,都是为了抢救国家财产牺牲的,他们是为了抢救储木场的木材而牺牲的。”
驼子感叹:“过去打仗的时候,死了人,好多都来不及埋掉。现在好,共产党坐了天下,牺牲的同志也像个烈士的样子了。”
领导又一次说了感谢机村农民兄弟前来慰问的话,这一来,驼子又羞愧得想钻到地里去了。天下哪有这样怒气冲冲,两手空空前来吊唁的。他低下头,使劲摇着双手。
领导过来在他身边坐下,俯身对他说了些什么。他能做的就是拼命地点头。但即便是这样,也不能使他的羞愧减少半分,以至于他都弄不清楚自己是怎么昏昏沉沉地从伐木场回到村子里来的了。
走进村子,冷风一吹,他的脑子慢慢清醒来。他乌上就要下一个命令,宰几只羊送去,还要扎一些白花,请伐木场懂文墨的人写一幅挽联。把这些事情想过了,就像这事已经做了一样,他心里感到释然而轻松了。
这时,他才想起了伐木场领导在他耳边说的话。他一个人走在路上立即就叫了起来:“不行!机村就那么一点地方了!”他蹲下身来,用手捶打着胸口,“天哪,机村就指着这么一点—地方神点活命粮了!天哪!烈士们是不会要我们那宝贵的地方作为坟地的!”
是的,坟地。伐木场领导说的是要建一个烈士陵园。“他们都是为了抢救国家财产而牺牲的,但是,现在,一定要有一个永久的陵园安葬他们。”
驼子知道,陵园就是坟地的意思。他也知道,烈士们应该有一个永远让人看见,永远让人记得的地方,但这叫他回去怎么向村里人交代?村里人不会理解一排死人怎么非得要永远睡在那漂亮的山閃上面。机村人更不会懂得为什么要用十几个人的性命去换那些木头。农民算出来的账是一个人的命也比几十上百根的木头值钱。在农民看来,那些死去的人是些傻瓜。
那队蓝工装见驼子没有能够带回新的指示,看看快要落山的太阳,再也不能等待,就动手挖起坑来。村里人上前阻止,所以,两下里真的就动起手来了。这一动手,无论驼子怎么阻止,都没有什么作用了。在场所有的机村人都扑向了那队蓝工装。因为他们心里都带着仇恨,再不只是拳脚相向。一上来,手中的铁制工具就飞舞起来了。驼子转身又往伐木场跑。半路上,迎面就有怒火中烧的工人前往机村增援。驼子越想快一点,但腿软得都要迈不开步子了。跑到伐木场的时候,有人把他领到办公室,然后去找领导来见他。在他一生中,从来没有什么时候比这段等待的时间更漫长。就是长征中他负了伤,躺在地上,血汩汩流淌,感到死亡的阴影一点点逼近,也没有这么焦急,这么害怕,他今天觉得比整个一生都要难熬。他不知道自己等待了多长时间。他半躺在椅子上,看着下午明亮的天空变成一片灰白。
那片灰白就是末日的颜色。
终于,几张故作沉着的脸衬着那片灰白浮现在他的眼前。
驼子说:“出事了,你们,求求你们快去救人啊!”
领导不慌不忙,说:“没有那么严重,群众心里有情绪,就发泄一下。”
驼子一着急,居然昏过去了。
其实,这会儿,伐木场派出制止冲突的队伍已经出发了。甚至连医生都派过去了。驼子醒过来时,伐木场领导告诉他,冲突巳经停止了。而且,“基于革命的人道主义,也对机村那些犯下了抗拒纪念革命烈士的反革命行为的人也施行了救治。”领导话锋一转,“你就好好在这里休息,明天早上,跟我们一起安葬革命烈士吧。”
驼子发出了悲伤而绝望的呻吟。
“你说什么?”
“不!”软弱而且胆小的驼子哭出声来了,但他还是听到自己在喊,“不——!”
“你也反对纪念革命烈士?”
“我不反对,但你们就给机村留一块能种庄稼的地吧。”
这是一九七五年的秋天,老魏亲自率领一个工作组下到机村。但机村人众口一词,说一点也不反对牺牲的烈士,他们只是希望在巨大的灾害过后,还有一块荒地可供开垦。他们还说,农业学大寨也要一个合适的地方。机村有十多个人被抓进县城关了一段时间,回来后,又在全村大会上被批斗了几次。每一次大会,驼子都要率先作出深刻的检査。老魏作为县革委的副主任亲自表态,把那些烈士全部安葬在县城旁边的烈士陵园。深秋的雪一下来,喧腾的世界又归于了寂静,事情差不多就这样平息了。
驼子的老伤又犯了,躺在家里,但呻吟的声音足以让全村人听见。
他的呻吟中增加了新的内容,他喊:“继续革命,继续革命!我革不动了,我的手,我的脚,我的背都痛啊,我打国民党,打江山受的伤,我革不动这个命了!”
然后,他转而咒骂机村的乡亲:“我欠了你们什么,我不欠你们什么了,告诉你们,我早就把欠你们的还清了!你们怎么敢像对付敌人一样对付工人老大哥?你们都以为我软弱胆小,哼!”驼子居然从床上爬起来,走到大开着的门前,“我知道你们都在听着,那你们就竖起耳朵,你们去打听打听,老子在新一村是怎么当支书的,老子对什么事情手软过?要是不信,明年一开春,看老子怎么收拾你们!”
大家感到惊奇,这个好人口中怎么吐出了这么多恶毒的言语。但大家对这些恶毒的言语并不在意,有人说:“继续革命就是不断往前跑,就像我们拿着鞭子让牛拉着犁头一直抽打,不让可怜的畜生停下来喘气一样,这个可怜的家伙真的是拉不动身上的犁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