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戈,你是机村最后一个与猎物同归于尽的猎人。
从此之后,猎人的武器越来越好。枪是可以连发的步枪,没有什么野兽能够连挨五枪还能冲到猎人的面前。下在兽径上的套子,是韧劲十足的钢丝,没有什么野兽能够被套住了脖子还能挣脱性命逃回林中。伐木场的工人大动刀斧,伐掉了那些被火烧过的林子,然后,刀锋一转,没被大火烧死的林子也一片片倒伏在刀斧之下。林子里的飞禽与走兽都被驱赶出来,而机村,所有的男人,都参与了对这些猎物无节制的猎杀。
那些年,捕猎也成了我们这些野孩子最寻常的游戏。鹿、熊、羚牛、野羊、麂子、林麝、野猪、狐狸、猴子、猞狸、豹子、狼,那是大人们对付的东西。我们这些小孩也吆喝着猎狗四处追逐,野兔、松鼠、刺猬、总是慌忙逃入洞中的旱獭,甚至还有那些个头稍大的蜥蜴,我们手里没有枪,但我们有锋利的长刀、结实的棍棒和无情的绳索。我们喜欢猎物无处可去时潜入洞中,这样,我们就可以在洞口堆上许多木柴,争抢着把柴堆点燃。我们不要火燃出欢快的火苗,而是让火“生闷气”,生闷气的火冒出很多呛人的烟。
我们吹着口哨呼唤风,脱下衣服把姻扇进洞里,里面那些猎物发出惨叫时,我们这些野孩子,会发出欢声一片。
老师说:“你们这种样子,哪里像正在念书识字的人啊!”
老师还说:“你们本来就是野蛮人,想不到你们愿意越来越野蛮!”
但我们为此骄傲得不行。我们把熏死在洞中的猎物掏出来,在它脖子上套上绳子,拖着它在村子里奔跑,鼓噪。达戈,没有猎人喜欢我们这样的做派。
但是,机村巳经没有真正的猎人了。你死了。格桑旺堆的熊一个紧紧的拥抱,你的身子虽然还完完整整,但里面的骨头,全部都碎裂了。
达戈,你死后不久,格桑旺堆的一只腿就坏掉了。他成了羊倌之外的第二个瘸子。当我们拖着猎物尸体在村子里莫名鼓噪,他就追上来,想用拐杖敲打我们。但是,我们像小兽一样麻利而灵敏。
我们跑得多快啊,一头肮脏纠结的头发被风吹起来的时候,扯得头皮生痛。但我们喜欢的就是这样的感觉。格桑旺堆远远地站在我们后面跌足叹息。
我很久不去达瑟的树屋了。有一天,我在路上碰到了他,达瑟说:“格桑旺堆死了。”
我说:“人总是要死的。”
我说的是学校里背诵过的伟人语录中的一句。
这样的话,从我的嘴里吐出来,达瑟非常吃惊,他问我:“你们一定要这样冒犯生命吗?”
这时,跟我一道的几个孩子转过身子,对他拍打着自己的屁股。他们一齐喊道:“傻瓜!傻瓜!”
达戈,在那一刻,我看见,达瑟总是没有表情的脸慢慢由白变红,又由红变白。
他说:“他一死,达戈才算是真正死了。”
达戈,我大声对他喊叫。真的是大声喊叫,喊叫的时候,连鼻涕都飞溅起来了:“达戈早就死了。”
于是,达戈,我又看见了你死去的样子。那时,你的脸色也像是达瑟站在我面前时那样越来越青。那天,格桑旺堆的熊抱着你倒在地上,你的嘴角上浮出了一点浅浅的笑容。然后,脸很快就变青了。我不记得你的眼睛是睁开还是闭上的。但格桑旺堆还是用双手在你额头上做了一个为你合上双眼的动作。
那天晚上,我在梦中看见熊背负着你在山林中行走,而你不断在它背上指点着路径。
我还梦见格桑旺堆大叔在罘泣。
我从不认为这些梦有什么深意,现世中人心与世事的秘密都不能穷尽,何谈关心梦境意味着什么。但我的确梦见了你。
第二天早上,我们再去那个地方,只有那头熊还躺在那。达戈,你的身体被扔在卡车上运走了。从此,没有再回到机村来。达戈,你倒下的时候,最后看了一眼机村吗?那时,黄昏的光线中,一切都模糊不清了,这样的景象进人眼中,只能使眼珠更加浑浊。第二天早上,格桑旺堆带着人,把那头死熊弄到河边。他们在一丛柳树和一丛杜鹃之间的空地挖了一个坑。把熊沉重的身体推到坑里。从此,那个小地方,有了一个名字:熊的坟地。
春天里滋润潮湿的新土掩住了熊的尸体,这时有人问:“达戈呢?”
没有人回答。
大家继续堆土,新土堆积起来,有了一个坟墓的形状,格桑旺堆挥挥手,说:“你们回去吧。”
说着,他就在新鲜的土堆前坐了下来,他说:“你们走吧,我跟达戈说会儿话。”
但是,土堆里面是那头熊啊!
所有人都悄悄地走开了。格桑旺堆就坐在那里,太阳从背后升起来,他坐在那里。太阳升到头顶,他坐在那里。太阳到了他面前,一点点西斜的时候,他还是坐在那里。
黄昏时分,他该回家了,但他再也站不起来了。从那一天,他的腿就瘸掉了。这个瘸子,每年,达戈,你跟熊同归于尽的那一天,他都会在那个土堆前坐上半天。每一年,风和雨都把那个土堆削低一些。格桑旺堆死去后,那个土堆终于消失了。
我问过:“达瑟达戈呢?”
达瑟说:“以后有机会,你可以去査找档案。”
达戈,我现在当然知道怎么查找档案,但我知道,我永远不会去查找那些档案。
这时,我好像听见你在发问:“达瑟呢?”
达戈,到此为止,达瑟的故事还没有完结。只是在你和格桑旺堆离开我们以后,机村就再也没有真正的猎人了。
达戈,又是一个春天了。我在离家乡很远的一个城市里写你。又是春天了。这个城市春天的郊外山冈上,白的李花和粉红的桃花正在次第开放。每年这个时候,我们都会到郊区的山上去栽下一些树木。我们把山坡上的红土刨出一个个大坑,栽下高齐胸部的小树,樟树、杨树、水杉和松树。其中,只有松树是机村已经消失的森林中有过的树木。达戈,机村也有人栽树,不过,不是机村的人。那些人四处收集杉树的种子,把这些种子像麦子一样播种在地里。这些种子长得多么缓慢哪,三年四年的头上,才长到可以移栽的高度。春天,这些人就背着树苗上山了,他们用镰刀割开荒草与荆棘,用锄头挖开深坑,栽上这么一棵棵小小的树苗。这些栽树的人都是伐木场那些砍树人的后代。
写完这个故事的时候,我回到机村。从我居住的这个城市,车子要跑整整两天。每次从省城回家,我都要在自治州的首府,达瑟曾经读书的那个城市住一个晚上。第二天再继续出发。我继续上路,回到机村。没有跟人谈论你和达瑟。也没有人想跟我谈起你们。我去了那个曾经有过一个堡垒般的房子和一个神奇树屋的地方。那里,当年的一切都已渺无踪迹。机村人把这里开辟成了新的良田,那些栽树人,也在那里把杉树、松树的种子播进黑土。这些种子长成的幼苗是那么青翠,微风过处,发出轻轻的絮语。
一个正给树苗松土的姑娘向我微笑。这个姑娘是当年那些伐木者的后代,但她脸颊上被高原阳光灼出的红晕,已然跟一个土著的机村姑娘一模一样。
这时,一架飞机嗡嗡作响,飞临到了峡谷的上空。飞机顺着峡谷飞行,屁股上喷出一条长长的白色烟雾。我知道,那些烟雾里有更多的树的种子:松树的种子,桦树的种子,各种高大树木的种子。这些种子纷纷扬扬从天而降,散播在一个更为广大的范围。达戈,飞机就这样慢慢横过天顶,恍然之间,我觉得你,还有达瑟,与我并肩而立,我们的情思,渐渐升到了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