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雷。”
在镇上,人们不用藏语交流,现在,他独自一人用当地的藏语喃喃地念出了这个名字,然后,就起身往机村去了。
此行的目的非常简单,收购一卡车最好的木头:匀直的树干上很少节疤,紫红的皮,纹理清晰,木质紧密。
中年树。
美男子树。
“红脸膛的卷发汉子,
挺拔的身躯像笔直的铁杉,
在断开的截口上,
看见你的心湖,
仿佛年轮一圈一圈均匀又圆满!”
年轻人已经不会吟唱的民歌里吟唱过这样的树。拉加泽里也不会吟唱。李老板就曾经说过:“问你藏族的什么事你都不懂,都不知道,那还叫那个麻烦的名字干什么?取个汉人名字你就是汉人了嘛!”
李老板还半开玩笑地说过几次:“我给你取个汉人名字,你就是我的儿子了!”
这是他不能接受的事情。他从来不知道做一个父亲的儿子是什么感觉。现在,他已经长大了,不再需要这样的感觉。
他父亲死得早,早到自己连父亲是什么样子也不知道,早到提到父亲这个字眼时,他心里只有漠然而空洞的感觉。父亲是什么时候死的?他不知道。在机村,一个人去了,就成了一个记忆中的人。而他什么时候去的,并不重要,也不会有人提起。所以,他也就不知道父亲是什么时候死的。他只听到过隐约的传说,说父亲在他出生前就不在人世了。他得到一个什么病,正当壮年的人就日渐馁弱,最后在人们都把这个出不了门的人渐渐淡忘的某个晚上,悄无声息地走了。他记得小时候还有人叫自己是“怀了十二个月的娃娃。”
今天在他是一个重要的日子,在往机村走的路上,这两天的经历引起的激动在心头渐渐平复了。他想到了这种平时不想的事情。怀了十二个月的娃娃,什么意思?两个意思。一个,他不是那个死人的儿子,另有一个男人是他真正的父亲。还有一个呢?能在娘胎里不慌不忙坐上十二个月的人,肯定不是一个普通人。传说中,有个当了王的家伙,在娘胎里呆了三年!他这个“怀了十二个月的娃娃”,从小就看见,母亲对哥哥的恭顺超过别的妇女对丈夫的程度。在人民公社时代,哥哥虽然就是一个普通社员,还是意气风发的。总是对他这个小弟弟说:“念书,好好念书,将来你当了干部,就是我们一家子的出头之日!”那时的哥哥不是如今这个总是在抱怨与叹息的哥哥,也不是这个眼红人家发财,自己却什么都不敢干的哥哥。不过,今天回家,如果他知道自己怀里揣着的这张纸头,应该会高兴一点了。
但走到家门口时,他却被人叫住了。
那是更秋家老三在叫一个不熟悉的名字:“嗨,钢牙!”
拉加泽里转过身,要看看爱给人起外号的更秋兄弟们又给谁起了个这么样的名字,但是明晃晃的太阳底下,只有他和老二老三老五面对面站着。
老二走过来,拍拍他的肩:“伙计,就是叫你!”
“警察撬不开的牙就是钢牙!”
他揽着拉加泽里的肩膀就往他们家去了。去了,没出门的几兄弟自然聚起来一起喝酒吃肉。讲些弄木头时和警察和检查站那些人的打交道的惊险故事。几兄弟都说:“想发财就跟着我们干!”
“不要不说话,想跟我们干的人多得是,可我们看不上!”
要是以往,拉加泽里肯定就受庞若惊了,但现在不一样了,所以他不说话。
“不要想让他说求人的话,他是钢牙!”
“读书人,人家是读书人,读书人死要面子活受罪。”
拉加泽里只是笑笑,叹息一声:“我该回去了,回去听我哥哥哀声叹气了。”
“你跟了我们,他就该高兴了。”
“那他又该担惊受怕了。”
果然,回到家里,人还没有坐稳,哥哥埋怨开了:“出了那件事,警车一天到村子里来转三次,人人都躲着他们,你倒粘上去了。”
拉加泽里淡淡地说:“说不定以后,他们要粘着我了。”
嫂子不满意小叔子了,就会用一种特别的眼光看他丈夫,于是,哥哥就向天举起双手:“老天爷,听听我兄弟说些什么没头没脑的话!”
老母亲见这场景,吃力地撑起身子,躲到一边去了。一边离开,一边说:“没事情你回来干什么?”
“我有事情。好事情。”
哥哥接过话头:“你有好事情?”
“我来拿钱。”
“老天爷,来拿钱是好事情?”
“哥哥,是好事情。”拉加泽里这才笑着从衣袋里掏出了那张已经变得皱巴巴的批件,“我找到做木头生意的路子了,我拿到了指标。”
“真的?人家把这么宝贵的东西给你!凭什么?”
拉加泽里冷冷一笑:“凭什么?我是钢牙。”
“钢牙?什么意思?”
他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哥哥就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只懂得侍弄地里那点不生钱的庄稼,木头生意里哪些复杂的门道,说给他也不懂,反倒把他给吓着了。“我每月都把挣到的钱交回来了,我算过,该有七八千了吧,我就要三千。”
“三千!”
“还不够呢,这笔生意不算大,但也太小。”
嫂子又拿那特别的眼神去盯哥哥,哥哥就忧心忡忡地问:“亏了怎么办?”
“亏了怎么办?”拉加泽里又好气又好笑,“有了这张纸,包赔不赚!”
“你等着,”哥哥兴奋地说,“明天我就上山去,这钱不能让别人赚了!”
“不怕警察抓你?”
“你不是有指标吗?”
拉加泽里只是苦笑:“照规矩,指标也要在指定的地方才能使用,所以,你,还有我,都不能去干这个事,这个事要让别人去干。你只要出去转上一圈,说你兄弟手里拿着木头指标就可以了。”
拉加泽里走了十几里的长路,电警棍留在腰眼上的伤痛时隐时显,当然还有这几天来一些事情使他高度兴奋,回到安静的家里,兴奋劲好像有些过去了,现在只觉得困倦不堪。他往屁股下垫上了厚厚的卡垫,背靠着墙壁,面朝着火塘,准备要休息了。
但是,哥哥刚出门,又慌慌张张地回来,一副担惊受怕的样子:“警察又来了!”
“办你的事,他们不是为你来的!”
“还是明天再说吧。”
拉加泽里撑起身子:“要是将来我成不了什么事,因为胆子小,哥哥嫂子也不能怪我了,老话是怎么说的?一根柴上冒不出两样的火焰?”
“我让你读书,读书!”哥哥又恼火了,“不是让你来干这个!”
拉加泽里把难听的话,难看的表情,难受的情绪都留在身后,出门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