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走到村中广场上,倚在警车门边的警察就向他招手。
“我?”
“对,你!”
拉加泽里笑笑,过去了,他知道,从自己可以看见的地方,从自己看不见的地方,在很多双眼睛看着自己。所以,他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他本身就很困倦,很容易就摆出混世的年轻人爱好的那种拖着脚步的懒洋洋架势。中途,他还停下来,给自己点上了一支香烟。然后,他站到了警察跟前。是跟老王一起打他那个警察。
他站在了警车跟前,等着警察发话。警察不说话,用以为他会害怕的眼光紧盯着他。他回敬以满不在乎的,里面还掺杂着凶狠气焰的眼光。他让那凶狠的带着恨意的眼光越烧越旺。警察的眼珠错动了,眼光溜走了。
他得意地想到了一个词:早泄。于是,他的嘴角露出了浅浅的笑容。
“怎么又回来了?”
“这是我的村子,你们不是爱管户口吗?我的户口在这里。”
“那在双江口镇上就没有户口。”
“我在那里开店,我有工商执照。”
警察大笑:“补破轮胎,给人家跑热了的汽车降降温度,那么个破生意,还工商执照,听口气像开了多大的公司!”
拉加泽里心里知道自己是不应该激怒这个警察的,但是,这是在机村,将要开展的生意需要自己在众人面前用这种挑衅的口气跟警察说话,“破不了案子,用多大口气说话都是没有用的。”
他说出这种话来,一面从围拢来的人群的赞叹中感到了,一面因为警察表情的变幻而心惊胆战。
“你在向老子叫板?”警察咬着牙,压低了声音。
拉加泽里也把声音放柔和了:“我就在村子转转,是你招呼我过来的。”
警察出手很快,把他一只手扭到身后:“还想尝尝请你过夜的滋味?”
“我的腰!”一股剧烈的疼痛从腰眼那里直升上脑顶,并在眼前炸开了一片金花。
警察手松了一点,却没放开:“小子,装什么英雄,人都是肉体凡胎!”
这时,有人发话了:“都是肉体凡胎,凭什么有人打人,有人被人打!”
“谁?”
“我。”
机村唯一还留着一根辫子,辫子里还编织着红色丝绦的男人从人群里站了出来。这个人是拉加泽里从前恋人的父亲崔巴噶瓦。他走过来,伸手扼住了警察的手腕,他手上没有动作,只是越来越紧地扼住警察的手腕。警察的脸色慢慢变了,手也松开了。
崔巴噶瓦说:“警察先生,我们自己的孩子我们自己管教,谁让你穿上了这身的衣服,就把不能随便打人的规矩都忘了。”
“你……”
“看你的皮肤与眉眼,也是我们一样的黑头藏民吧,你这么做,你的父母该担心你死后要下地狱了。”
然后,他对拉加泽里说:“跟我走,我给你弄弄身上的伤。”
拉加泽里很不好意思,因为老人是自己过去恋人的父亲。过去的恋人已经是医学院的大学生。自己却被一个靠一身衣服提高了身份的警察欺负。所以,他站立不动。老人又回过头来,说:“来吧。”
他就往前走了。
而警察在他身后叫道:“回来!”
他没有回头,仍然往前走,他心里头不怕警察,但他的身体害怕,他一身的肌肉和神经都绷紧了,准备承受背后袭来的警棍的击打。带着强烈电流的警棍不仅击打肌肉,还能击打骨头与神经。但他都走出了围观的人群,那警察倚着警车没有动弹。让一群被激发出敌意的村民围着,他也不敢动弹。他脸上依然摆出凶恶的表情,心里却焦急地等待入户调查的两个同伴早点回来。其实,当他举手招呼时,心里并没有什么恶意,两个伙伴去寻找线索,他给分配了守车的无聊任务,看到曾被“留置”在执勤点一个夜晚的拉加泽里,只是想叫他过来说回子话,打发掉这无聊的时光。是他眼睛里那坚定的目光惹恼了他。自己是警察。一个警察出现了,就该让所有人都感到害怕。但这个家伙他不害怕!
拉加泽里跟在崔巴噶瓦身后,隔着有十来步的距离,他觉得很不对劲。在回村的路上,他一直想像着自己怀揣着一纸批文,像那些有路子有来头的老板一样来收购木头,该是何等的风光。不想,一出门就遇上了这个拿欺负人寻开心的警察。那个难捱的夜晚,他们那么折腾他,他心里都没有什么。因为这是破案。但从今天开始,他心里就带着对警察的恨意了。他跟老人的距离就越来越远。他不想自己狗一样跟在别人后面,他的脚步更慢了。前面的老人却停下脚步,转过身来露出关切而探询的表情,他父亲对儿子一样的口吻说:“孩子,来吧。”
拉加泽里就跟上去了。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仍然一前一后相跟着。崔巴噶瓦家不在村子里。原先,机村人的房子都紧挨在一起。两次泥石流把三分之一人家的房子都推倒了。加上改革开放分地到户,一些人家就把新房子修到村外去,靠近自己家承包地旁边了。崔巴噶瓦夫妇就一个独生女儿,日子一直比较好过。村里分地的时候,大家都要好地,崔巴噶瓦却挑了离村子远,靠近树林的一块地。那块地是机村人口增加后,砍伐了一片桦树林后开垦出来的。地边上就丛生着刺梨,红柳与亭亭玉立的白桦。像机村的每一块土地,那块地也有一个名字,叫“兔子”。这不单是说这块斜卧在山坡林边的地像一只褐色的兔子,而是说这地刚开出来,年年嫩绿的青苗差不多都被野兔吃光了。如今,这也只是一个名字了。虽然那块地边上还站立着一些稀疏的林子,但里面早就没有兔子们藏身之处了。
走兽随茂密的林子一同消失了。
两个人一前一后相跟着出了村子,过了一道溪流上的木桥,上了一段缓坡,来到了崔巴噶瓦家门前。整齐的栅栏围出一个干净的院子。栅栏边上,一株刺梨盛开着雪白的繁花。编栅栏的柳树棍,年年发叶抽枝,已经是一排整齐紧密的小树。
干干净净的院子里,石板缝里,伸出了牛蒡肥厚的叶片。
从阳光下走进石屋,眼睛一时什么都看不见,但他的鼻子闻到了一股干净整洁的味道。干净整洁是什么味道?就是这种味道。
老人咳嗽一声,说:“有客人了。”
屋子就在他眼前慢慢亮堂起来。火塘里温和抽动的火苗。锃亮的茶壶。光滑的地板。整齐的壁橱。一个和颜悦色的比想像中年轻的妇人。
拉加泽里一时不知怎么称呼。
崔巴噶瓦用了开玩笑的口吻,脸上却一点都不动表情:“是不好称呼,因为她差点就是你妈妈。”
“不要为难孩子了,坐下吧。”
女主人把酒渍的刺梨,茶水端到他面前。他喝下一口茶,却是喝了酒的效果。一时间百感交集。
崔巴噶瓦说:“你脑子里东西太多了。”
女主人就叹气:“从小没有父亲,可怜的孩子,你就不要再让他不开心了。”
“好吧,孩子,把衣服脱掉,让我看看你的伤。”
“你怎么知道我有伤。”
“看你走路的样子。”
拉加泽里脱去上衣,露出腰眼上一圈圈乌斑。崔巴噶瓦取来草药掏碎了,用酒和油脂调成膏状,一股沁凉的感觉就丝丝缕缕地渗往皮肤里去了。他惬意地叹息一声,神情却有些恍惚了。他用有点可怜的口吻说:“好累呀。”
那口吻让女主人流出了眼泪。
他一边后悔自己用这么可怜的腔调说话,却止不住自己的嘴巴继续用这种腔调喃喃地说:“我瞌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