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涉到这个话题,拉加泽里心里有了底气:“人死了就死了,没有魂灵!”
老人更大幅度地摇晃脑袋:“可怜的孩子,上了那么多年学,你就学到这么点东西吗?知道吗孩子,你们把那些大树砍光,祖辈们连寄魂都没有地方了。”
拉加泽里知道,老人编结好手头这些东西,就要去找一些大树挂上,挂上了这些的五彩经幡,对于逝去的人来说,那就是寄魂之所,对于活着的人来说,那是命息所在的地方。所以,那样的大树就叫做寄命树或寄魂树。听老辈人说,过去,这样的树就矗立在村前,矗立在地头。后来,砍伐森林了,文化革命了,这些树就消失了。顽固守旧的老人们便在深山里寻找到古老的树,把这些印满了祈求灵魂有所皈依的经幡挂在树上。那样的树像一座座绿色的高塔,无风的时候,蓄满了清丽的鸟鸣,风起处,所有的枝叶随之摇晃,鸟群向被一只巨手抛洒出来一样,弹射向空中:是鹧鸪,是斑鸠,是鹦鹉,是特别聒噪的红嘴鸦。
老人又说:“要是你愿意,明天跟我上山,活人我管不了,可那些飘荡的游魂该好好安抚一下了。”
“我去,可……”
“可是去了你也不相信?”
“我不相信。”其实,他并不确切地知道自己相信还是不相信。
轻风吹来,那些结成一串的彩色布条微微翻卷,布条上印着的字母和图案不断浮现,一时间,使他的心思阵阵恍然。他不相信,因为时代已经把诸如此类的东西放逐到了视线之外,要是天天都看见这样的东西,他想自己可能就相信了。他问道:“挂在什么地方。”
老人有些艰难地站起身来,走到篱墙边,往山上张望。顺着他的视线,拉加泽里看到了一条砾石累累的深深沟壑。对于他这个年纪的人来说,那是一个传说。因为那是他出生以前的事情了。是年,机村大火。为了灭火用很多炸药炸开了半山上的湖岸,那道沟壑就是当年决堤的洪水留下的遗迹。据说,当年洪水中死去的村民也睡了汉族式的棺材。后来,那几座坟墓被山洪冲刷,朽腐的棺材从泥土中显现出来,露出了里面白生生的遗骨。机村人请来喇嘛,念了经,一堆大火把朽腐的棺材跟骨殖都烧了个干干净净。在安葬死人的方式上,机村人终于未能移风易俗,又回到原来的方式上去了。
看拉加泽里有些走神,崔巴噶瓦说:“变成个爱想事的人了?”
“那上面真的有过一个湖吗?”
崔巴噶瓦叹口气,说:“有过,就在那些落叶松下面一点。”
拉加泽里稍稍抬起一点眼光,就看到那些落叶松了。现在,太阳正在从西北方落下,下午特别明亮的阳光把那片东南向的山坡上那些树——准确地说,是那些落叶松的绿色照耀得玉翠般水嫩透亮。
“湖的根子还在,那些树才能那么漂亮。”
“湖的根子?”
崔巴噶瓦笑了:“就是藏在地下的泉眼。”
拉加泽里突然明白了,这个固执的老家伙要把这些经幡挂到那些落叶松上。果然如此,崔巴噶瓦有些得意,说:“我晓得,国家也要保护那些树,再把经幡挂上去,就没有人敢动它们了。知道吗?孩子,那时湖边有很多泉眼,后来它们都缩回地下了,看看那些水灵灵的树,我知道,他们就藏在那些树的下面。等到人们不作孽了,山上又长树长草,那些泉眼里又要冒出甜甜的泉水了。也许你真的应该跟我上山看看。”
他知道,自己不能干这件事情了,赶紧回村去铁手。
拉加泽里刚走到村口,就见嫂子慌慌张张地向他跑来。
这个平时总是慢吞吞的女人这时双手提起长袍的下摆,脏污的脸上满上汗水,气喘吁吁地向他跑来。
他的脑袋开始膨胀,一个声音在里面说:“出事了,出事了。”
果然,嫂子跑到他面前,如果不是一手被他扶住,就瘫在他面前了:“救救你哥哥,求你救救你哥哥。”
“告诉我怎么了?”
嫂子从地上爬起来,喉咙里是困兽般的呜咽,拉着他又跌跌撞撞地跑向河边。差不多整个机村的人都聚集到了那个地方。哥哥站在离岸并不太远的河水中间。湍急的河水在他身子四周打出一连串的漩涡。他一脸惊恐与绝望的表情,张大嘴无声地哭泣,手里还提着一把亮闪闪的斧头。看见他就像遇见了救星,大喊:“弟弟,救我!”
更秋家老三却在冷笑:“自己跑到河中间去要自杀,现在又要人救他。”
人们真的在救他,一次次向他抛去绳索,绳索抛到身边,他却任流水冲走,不肯伸出手去。他还在喊:“弟弟救我!”
但就是他亲弟弟抛出的绳索,他也不肯去接。冰凉的河水不断冲激着他,他已经有些站立不稳了。拉加泽里再次把绳子抛到他身边,但他仍然没有伸手,他哭着喊:“弟弟,救我!”
“抓住绳子!我就救到你了!”
老三却带着几个人在旁边起哄:“你弟弟不行,还是让警察来救你吧!”
拉加泽里的脑袋嗡嗡膨胀,就想抓起斧子来跟他拼命,但他忍住了,哥哥还站在凉冷的河水里,他听老三这么一喊,又往河水深处走去。水漫到了他的胸部,他回过头来,又喊一声:“弟弟,我没有出息,给你丢脸了。”
他的身子再也无力抗拒水流巨大的力量,慢慢地歪倒在河水中间了。河上那些起伏的波浪间,浮起来的是他鼓胀起来的背部的衣衫。拉加泽里跳入了河中,相跟着,有好几个人跳下去了。才冲出去几十米,就给捞起来了。拉加泽里抱着水淋淋的哥哥走上了河岸。回到家,换上干衣服,灌了些热茶和蜜酒,他才止住了颤抖,乌紫的嘴唇有了些些的血色。他又哭起来:“警察就要来了。”
拉加泽里这才有时间听人们细说原委。
就在他听取崔巴噶瓦教训的时候,他哥哥提着斧头去砍一株桦树,盖房子时总需要一些零碎的木料,这个人没有多少砍树的经验,控制不了树木的倒下的方向。于是,树倒下时砸断了经过机村的长途电话线。不知道从那里来,也不知道到那里去的电话线一直伴着公路干线延伸,但双江口镇翻越雪山那段路线太绕了,电话线就从镇上离开了公路,为抄几十公里捷径而穿过了机村。
哥哥喝了些蜜酒过后,竟然晕过去了。可能是惊吓过度而虚脱了。
晚上,他醒了,看看四周,又开始低声哭泣。他抓住弟弟的手:“家里的人就托付给你了。妈妈、侄儿、侄女,还有你嫂子,警察一来,我就要走了。”
拉加泽里忍不住笑了。
“你不要笑,我不害怕了,刚刚出事时,我很害怕。我想死,可是,我还是害怕。”
“哥哥你不用害怕。”
“现在我不害怕了,我只是舍不得你们。”
拉加泽里知道,他心里还是害怕。倒下的桦树把电线砸断时,他只是坐在那里发愣,后来,村里人来了,有人开始吓唬这个胆小的可怜虫。更秋家老三说,这一根电线里有很多人说长途电话,电线一断,一个钟头光是赔邮电局的钱就要几十万元。听到这个,他哥哥就开始哭泣了。他爬到电线断头那里,想接上那些电线。但有人喊有电,又把他吓回来了。这时居然还有人进一步威胁他,让他回忆过去某些时候,国家有什么大事要发生时,为了电话的畅通,每一根电线杆下都要派民兵们通宵站岗。老三说,这是国防线路,要是耽误了解放军的消息,那就不是赔线,而是反革命,是要掉脑袋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