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阿来:空山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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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当他这种眼神出现的时候,老二都吓得要命,他看不见自己的眼睛,但知道,里面的恐惧神情一定比罗尔依眼里闪现出的更强烈,更持久。

他对拉加泽里说:“妈的,你看他那样子,好像马上就要醒过来了。”

拉加泽里嘴上说:“他醒不过来了。”心里的声音却是,“妈的,他为什么就醒不过来呢?”

老二这时显现出真正的惊恐:“或许他早就醒过来了,只是装作还没有醒来。”

拉加泽里已经问过:“那他为什么要装?”

“录像片里怎么说的,放长线钓大鱼,把机村的事情全挖出来。”

拉加泽里想过,要真是这样的话,大网收起来,自己应该也会挂在网眼之中的。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那也是一种不祥的预感,涌现心头时,会有一种难以承受的沉重感。他说:“你要不想自己吓自己,就去录像站看录像吧,我忙,不陪你了。”

他的确忙,这段时间,木材检查一天天松动了,除了特别不走运的,都能顺利过关。拉加泽里和检查站的关系,在机村已经人尽皆知了。有车出了问题,卡在检查站了,乡里乡亲的,他们会找拉加泽里去站上求情,拉加泽里也就会跑上一趟,话有时管用,有时也不管用。有一个验关员甚至说:“你尽管来说,每三次我答应你一次。”

老王一天几次,在老二开工不足的锯木厂转来转去,毫不掩饰对老二说:“农民企业家,屁股上那么多屎都没有擦干净,还农民企业家。”

这也让更秋兄弟忧心忡忡。

有什么事情,他们愿意来找钢牙。明里不说,其实是要他帮忙的意思。

拉加泽里却说:“钢牙是什么意思?就是知道了什么不该说的事情,死也不说出去,就这么大个本事,其它,就帮不上你们什么忙了。”

他们想请拉加泽里把检查站的朋友请来,吃饭、喝酒、打牌、叫小姐唱歌,“如果他们嫌这儿的小姐土,烦,我们也学那些大老板,直接去省城高价请几个新鲜漂亮的。”

拉加泽里说:“我哪有这样的面子,他们只是看我开个补胎店,穷,发了善心,给我随便找点活干。”

“找点活干?那是承包工程!”

拉加泽里也笑了,那算什么工程呢,修几百米一段路,这算个工程?锯木厂盖好后,可以往外发运加工过的木材了,这时,才突然发现,两个锯木厂都在检查站关口的外面。这样,重新装车发运的木材就失去监控了。检查站打了报告,上面就拨下一笔专款,把两个锯木厂圈起来,留一个出口,再修一条便道,贴着山脚,又重新绕到检查站关口里面。路的工程量是本佳算的,上报了二十万的工程款,打点折扣也批下来了整整十八万。这工程非常简单。砍掉一些树,把山根的斜坡削下一点,填到外面的小沼泽中,再在松软的森林黑土中垫些碎石,卡车来往碾压几趟,这段路就成了,用不了那么些钱。十八万的工程款,拉加泽里只收了十三万,也差不多赚了对半。那五万不是给某个人,而是给检查站,检查站拿来发了一回奖金。大家一高兴,拉加泽里才提出能不能把修路时砍的树批给他。检查站派人专门回了一次局里,结果批下来的数量是修路所砍数目的两倍。拉加泽里又发了一笔。李老板留下的指标更让他大发了一笔。也就是两三个月时间,这个一年苦挣六七千块的补胎店小老板手里一下就有了好几十万元,快一百万了。

这让他想起一个词:百万富翁。想起这个词,他的脑袋就有点像喝多了酒一样嗡嗡作响。

刚做这工程时,更秋兄弟又请他喝了一次酒,酒过三巡,老三把两万块钱拍在桌子上,拉加泽里懂这意思,这是要入伙的意思,但他假装不懂。他心里还是怕这几兄弟,但想起他们发财时并没有关照过自己,和自己那可怜的兄长,他说:“要是你们早点给我这两万块钱,早点帮我一把,我就考上大学了。”

更秋兄弟面面相觑,想不到这小子心里还藏着这样的心思。

老三却是最最无情的,狠狠推他一把:“他妈的挣了大钱还假装可怜!你要装,我就明说吧,这是垫付的工程款,你那个工程,我们也算一份!”

他是想答应的,因为这几兄弟的确让人害怕。但他又为自己心里那害怕对自己有些愤怒,因为这愤怒而拒绝了更秋兄弟的要求。几兄弟阴沉着脸从桌子四周起身离去,拉加泽里想,全机村没有一个人会相信,这几兄弟在他一个人面前丢了脸了。

他也知道,他与这几兄弟结下梁子了。

晚上,检查站开了牌局,大家都让拉加泽里上。话说得很直接,“我们严格执法,油水到了你的手上,你也滋润滋润大家。”拉加泽里没有赌过钱,但老板怎么跟有权的人打牌的故事却听过很多。他不看人,给桌子每边先放上两千。刘站长去睡了,本佳当班,还要复习功课,也回自己房间去了。拉加泽里自己上了桌子,又输了六千。拍拍还有钱的口袋,笑着说:“输完了,下次再跟各位大哥学吧。”

大家就拍他的肩膀,说他人小鬼大,懂社会,会历练出来。

回去时,看见茶馆的灯亮着,过去看见消失多日的李老板站在窗前。他那张平静的脸上的神情比往常更加落寞。他想问候几句,但是不等他开口,李老板就举手制止了他:“看来你干得不错。”

“我……我跟检查站的人打牌去了。”

“赢还是输?”

“输了。”

李老板只说了简短的一个字:“好。”

他终于还是把自己这多日来的担心说了出来:“我向每一个见到的人打听,都没有你的消息。想去找你,又不知道该去什么地方。”他那急切的语调和神情让李老板有些动容,但他动了容也没多说什么,只是说:“你坐下。”

自己还是沉默着站在窗前。夜已经很深了。大颗大颗的星星,散发出一簇簇光的芒刺,直射到窗前。静默。拉加泽里好像听到星星的光碰在窗玻璃上丁丁作响。这使他感到非常不安。李老板背对着总想说点什么的拉加泽里。每当拉加泽里想说点什么,他就举起手,作一个制止的手式。后来,还是他自己坐下来,声音低沉地说:“看来,我要离开了。”

“我知道你并不喜欢这个地方。”

“这个世界和我,我们相互讨厌。”

拉加泽里注意到了两人话中“地方”和“世界”的区别。

“本来,我都不打算回来了。”

“你到什么地方去。”

“我不到什么地方去,你肯定在背后听到过别人说我的故事,那你就知道我没有地方可去,我要做的是悄悄地消失。”

“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我病了。”李老板抬起垂下的头,盯着他的眼睛说,“绝症。”同时,一丝古怪的笑容掠过了他的脸庞。

面对这么严重的话题,拉加泽里无话可说,他飞快跑回店里把挣来的钱全部放在桌上,他还很年轻,看到那么多捆扎的方方正正的钞标,脸上禁不住显露出满足的笑容。

“你喜欢?”

“我喜欢。”

李老板叹息一声:“比我好,我并不喜欢,我拿钱没有什么用处了。”

“治病啊!上最大的医院,找最有名的医生!”

“那太累人了。人一辈子这么累,我不要最后还把自己累死在医院的床上。”他笑了,“死了,又在冰柜里冻得硬梆梆的,像猪一样。然后,一把火烧掉,这倒不错,变成烟,变成灰,飞在天上。”

一直想说话的拉加泽里还很年轻,面对这些他从未思考过的东西,真是无话可说。

沉默又降临在两个人中间。冷冽的星光扑满了窗前。

还是李老板开口了:“你来。”

然后,他们两人就来到李老板的卧室。

“关上门。”

关门。

“开灯。”

开灯。

李老板把床头边柜子上的台灯挪开,揭去蒙在上面的台布,露出来的不是柜子,而是一只深绿色的保险柜。柜门打开,拉加泽里看到了码放得整整齐齐的钱。还有好多个存折。李老板不说话,但他脸上的神情在说,他连这些钱都花不完,他不想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