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刚出来,机村组织起来去参加县里商贸洽会开幕式的车队驶到检查站关口前了。
身体迅速康复,失忆症依然如故的罗尔依把这当成一件大事,他已经扔掉了拐杖,脑袋上的绷带也解除了。他还换了白衬衣,打了红色领带,戴上大檐帽,来到关前。车队一出现,他就按动开关,升起了栏杆,然后,从屋子里碎步跑出来,立正站好,手中一红一绿两成小旗舞动得唰唰作响,手臂伸得笔直,把绿旗指向了公路通往县城的方向。
车上的司机们暗笑他是个傻瓜,而他自己不止是眼睛,连脸上的皮肤都焕发着光彩。罗尔依说:“看,你们去完成这么这么光荣的任务,检查站一点也不会为难你们,而且,还为你们大开绿灯!”
就是眼下车队中的一辆车把他撞成这个样子的,但他已经没有这个记忆了,只是,开车的不是撞他的那个人,更秋兄弟再胆大妄为也没到如此的程度。
这辆车到了罗尔依跟前,他却满脸笑容,喊道:“排好队,注意安全!”
机村所有的卡车都打理干净了,破旧一点的,还新喷了漆,喷了漆不够,还喷上了许多富于宗教色彩的图案:带飘带的海螺、金刚橛、宝伞……飘逸的云纹。先富起来的机村集中起来二十多辆卡车,由一个副乡长带领,排好队列往县城出发。时间是掐算好的,几百辆运输个体户的卡车从远近不一的村庄出发,他们将在同一个时间到达县城,车帮子上贴满标语,车顶上插满了彩旗。那时,县城广场上领导与来宾已经讲过话了,放过鸽子与气球,“少数民族群众”也敬献过歌舞,该是展示农村改革开放后欣欣向荣景象的时候了,于是,这些卡车排成一行,跟在载歌载舞的人群后面,轰轰然驶过广场上的主席台前。完了,在指定的地方停好车,大家都被招呼到一个巨大的宴会厅里吃饭。
席间,还有领导举着酒杯对这群汽车司机讲话。
更秋家六兄弟,就有五个享用了这盛大的酒席。县领导讲过话,乡政企业局长还下来一桌桌敬酒。敬到机村这两桌,局长说:“不错啊,机村,今天的卡车,机村占了百分之十还多。听说,还有一家人,六兄弟人人都发财致富,人人都有一台卡车?”
领队的副乡长就把几兄弟介绍给局长。
局长举着酒杯说:“乡亲们,干得好!现在国家政策好,支持老百姓发财致富,这个机遇可是要好好抓住啊!”
局长说这些话的时候,县里电视台的记者就跟在身后,拉加泽里也跟了车队来县城看热闹,听到局长这话,一时间心绪复杂,并不像别的机村人那样欢呼踊跃。局长跟更秋几兄弟亲切交谈,电视台都拍了下来。就在电视台的摄影机跟前,局长把外来的老板领到了机村人的桌子上。老板给认字不多的机村人散发名片,坐下来,讲不该直接出售原材料,要深加工,要争取更多的附加值,等等,大多数机村人听到一头雾水,都把眼光转向拉加泽里。拉加泽里笑笑:“这位老板的意思是不要直接卖原木,而要把原木加工了,再卖,这样就能赚到更多的钱。”
老板也笑了:“难怪局长要把我介绍给你们这个机村,不光致富的人多,而且,还这么聪明!”
吃完这餐饭,有几辆车留下来去茶楼打牌,剩下的都打道回府了。路上,还有人议论了那个老板几句,之后就把这件事抛在脑后了。更秋兄弟都留在县城,人在打牌,心思却在县城才能看到的县电视台的节目上面。包房里电视机一直开着。电视里播了会上领导的讲话,他们从电视里看到自己的卡车从主席台前一一开过。甚至看到驾驶室里自己模糊的身影。也看到了采访别的专业户,别的来投资的老板,偏偏没有看到局长跟他们亲切交谈的场面。这使他们大失所望。
后来才知道,那采访当天中午就播出了,但电视台马上就接到林业局的质疑电话。第一、机村的致富方式有问题;第二,节目报道的那几个人至少是有犯罪嫌疑。电视台答复,这是乡镇企业局的推荐。林业局答复更加简洁,政府不同部门各管各的,那个局要成绩,但他们不掌握林业局掌握的这些情况。结果,那条新闻在晚间节目就被拿掉了。
更秋兄弟也不是没有收获,回来时,他们带着那个要搞木材深加工的老板,他们打算跟这个老板共同投资在双江口镇上建一个锯木厂。因为那条新闻的缘故,乡镇企业局与林业局较上了劲,偏偏要在更秋几兄弟身上下功夫,做扶助农民投身乡镇企业的工作。
在机村附近山野里转了一圈,老板说,那些扔得漫山遍野的不合规格的残次木材都是宝贵的加工原料,但来到镇上,他还是对检查站没收来的那些成品木材表示出更大的兴趣。老板去检查站拜访,刘站长知道那些关节,避而不见。关了门听拉加泽里讲县城的见闻。罗尔依对来客热情万分,却又听不出老板很多弦外之音的话,讲了一大篇不着四六的领导们在会上讲的那些话,弄得那老板好不扫兴,找个借口溜了,就再没有回来。
这一来,双江镇上很快就有了两个木材加工厂。一个,是乡镇企业局支持外地老板和更秋几兄弟合股开办的的;另一个,林业局出面,林业局下面的一个什么公司出了本钱,他们也可以扶持农民搞乡镇企业,也要找个农民身份的人来挂了个副厂长。刘站长问拉加泽愿不愿意。他不去参加,理由很简单,他闭上眼想想,要是李老板在,去问他参不参加,李老板会缓缓摇头。再者说了,他对此自己也有疑问,这就是工厂吗?至少,这不是他想像的工厂。或者说,这个工厂并不符合他关于工厂的想像。厂房不像,几根柱子撑起一个铁皮的屋顶四面透风。机器就是几台平锯,稍微复杂的就是几个大小不一的齿轮,和连接着这些轮子的皮带。动力来自水。就像建一个磨坊一样,把高处的一股水引入新挖的渠中,闸门一开,水流哗然一声,推动了第一个轮子,皮带把动能传导给下一个轮子,经过两三次转换,轮子带动锯子水平运动,由工人推动一个带轮子的平台,把上面的木头喂到锯口下,根据事先画好的墨线,把原木加工成不同厚度与宽度的木板。就是这么简单?就这么简单。很多场面上说得很玄奥的事情其实就是这么简单。
因为简单,所以,除了大门上的牌子写着木材加工厂的字样,所有人都把这叫做锯木厂。一个锯木厂的投资也就十几万。
因为简单,不到一个月,两个锯木厂都先后开工了。
林业局作后盾的厂,来料充足。相邻的那个,吃了上顿没有下顿,自然生意清淡。更秋兄弟他们的厂,那个投资的老板只挂董事长的头衔,董事长不出钱,出销售渠道,更秋几兄弟出了全部资金。老二是名副其实的总经理,却没有什么事情可干,就到检查站去,在失忆的罗尔依跟前走来走去,看看他见到自己是否会想起点什么。那事情不是他亲自干的,但几兄弟相似的身姿与像貌,可能会让他想起什么。正精神抖擞工作的罗尔依会突然停下来,就像羊看见鹰投射到地下放大的身影一样,眼里突然一下闪现出恐惧的神情,但这种神情转瞬之间就消失了,代之以一种迷惘的,沉思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