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来无限美好,现实却无比残酷。”他在最后一次作文中写下了这样的句子,然后,离开了学校,来到这个正在机村旁边兴起的镇子上。但他看到哥哥终于得以解脱的神情,多少还是有些伤心。嫂子说:“不念书了,以前那些钱就白花了。”
他没有说话,他只是看着无言地深垂着脑袋的母亲心里隐隐作痛。失去丈夫以后,这个女人就只是默默的劳作,在家务事上早就一言不发了。
嫂子又说:“这下好了,在这个机村,人前人后,我们更要抬不起头了。以前抬不起头是因为穷,以后,人家又要说我们不让你上大学了。”
拉加泽里没有说话。嫂子刚嫁到自己家时,身上带着特别的芳香,眼睛,甚至脸上滋润的皮肤里面都往外洋溢着笑意。那时,她和哥哥都是生产大队的积极分子,都是在全县大会上戴过大红花的共青团员。现在,她已经憔悴不堪,飞速变化的社会,沉重的生活使她的眼神满含着怨毒,哥哥的眼神则常常是一片犹疑与茫然。
暮色降临山间,气温骤降,空气强烈对流,风催动了林涛。森林已经残破不堪,但所有还站立着的树都在风中发出了声响。
他在心里说:“你要坚强。”泪水却从冰冷的脸上潸然而下。
风卷起马路上的尘土猛扑在他的脸上,泪水犁开那些尘土,在他脸上留下了两道清晰的印迹。他不知道呆立了多久,直到山谷里气流重新平衡,风慢慢停下来,浩荡的河流一样轰然作响的林涛也停下来,聚在茶馆里那些人也散尽了。他又挥动起手中的斧子,把一根根长长的铁钉敲进厚厚的木板。无论将来怎样,但是,眼下,一座简陋的房子正在自己手下渐渐成形。第一天,他搭好了架子。那是现成的架子,只是换一个地方重新拼装起来。剩下的事情就简单了,第二天,他给房子盖了顶。第三天,他给房子装好了门框与门,现在是第三天的晚上,夜深人静,在星光之下,他挥动斧子,给房子装上窗户。他干得很慢,因为光线黯淡。整个镇子正在睡去,只有他叮叮当当的敲击声一下一下响在那些人梦境的边缘。
他想,他们听见自己了。
他自己也因此听见了自己,虽然不是十分准确有力,但一下又一下,都决绝无比。
这时,茶馆突然大放光明,不仅里面的灯打开了,连外面走廊上的灯也打开了。强烈的光漫射过来,把这个小小的工地照得一片透亮。李老板抱着那个大得有些夸张的茶杯,披件大衣站在门前。他没有朝这边看,他的眼睛像平常那样,看着什么都没有的地方。现在,他的眼光就投向那些光与夜色相互交织并最终消失的地方。
拉加泽里觉得眼底再次发热,但他止住了自己莫名的感伤,更加用力地挥动起手中的斧头。
后来,人们都开玩笑说:“妈的,小子,那一夜,我们的枕头都差点叫你砸扁了。”
日渐熟悉的罗尔依站长也说:“你小子想用钉子把我做梦的脑袋钉穿!”
一晃眼,这都是两年前的事情了。
两年后的这天,双江口镇上的老居民拉加泽里要回机村一趟。因为镇上有大事发生,因为这大事的影响,他觉得自己的步伐特别轻快。
走出镇子,来在木材检查站关口,警察老王笑吟吟地说:“嚯,今天很高兴的样子嘛。”
老王站在昨晚出事的现场,拉加泽里当然要绕开这个话题:“看,杜鹃花开了。”
五月天,在这海拔三千米的地方,空气中弥漫着树叶萌发,沃土苏醒,河水奔腾,鲜花开放时那种醉人的味道。
这味道使得警察老王绽开了笑脸:“是啊,都没注意到,好像一个晚上,这些花都开了。”
远处山梁上还堆积着斑驳残雪,但在峡谷低处,沿着河流两岸的杜鹃花都开放了,一直沉浸在深重绿色中的丛丛杜鹃树突然一下就绽开了繁多硕大的花朵。河里奔泻的水流声也特别响亮。
“你看,这事是谁干下的?”老王突然开口。
拉加泽里有些猝不及防:“什么事?”
老王用手里的警棍指指细细的白粉勾勒出一个人形,人形中两处地方,干燥的泥土被血浸湿。老王的警棍再一指,是被冲关的卡车撞断的关口栏杆。
“就这个事!”
“早上起来,我才听说。”
“你就没听到点动静?”
“不操心的人,睡觉沉。”
老王笑了,把警棍别回腰间,口气淡淡地问:“回村去?”
“吃的东西没有了,回家取。”
“走好啊!”拉加泽里走出了一段,老王又叫道:“小子,耳朵支着点,听到什么动静回来向我报告!”
拉加泽里回头笑笑,轻快的脚步却没有停下。
他脚步轻快并不仅仅因为杜鹃花开了,并不仅仅因为五月的空气中充满了万物复苏,生机萌发的气息,还因为警察老王说得那件事:昨天半夜,双江口木材检查站有辆卡车闯关,撞飞了检查站的闸口栏杆,连带着还把验关的检查站长罗尔依撞成了重伤。刚才老王用警棍指出的那个白灰描出的人形,正是罗尔依站长飞起来又落地的地方。最新消息是,这个人现在躺在医院里深度昏迷,除了啼啼哭哭的家人外,守在床边当然还有警察,只等他醒来,一切也就真相大白了。问题是传来的消息说,这个人多半是醒不过来了。
这是清晨时分的消息。
这个早上,拉加泽里不断变幻着脸上的表情在镇子上游荡。看到执勤点的警察和检查站上的人,他也和他们一样做出严肃的表情。见了因这个消息兴奋的人,他也会心地释放出很节制的笑意。他不再是刚到镇上那个毛头小子了,他已经历练得沉稳老练,虽然人称镇上最小的老板——生意最小,一个“加气补胎”店,年纪也最小,十九岁多一点,要吃二十岁的饭,还要等上大半年光景。
中午时分,两辆警车闪着灯从县城开到了镇上。拉加泽里对自己说,我要作一下选择题:A,罗尔依醒了,说出了作案人,警察来抓人了;B,他死了,警察等不到口供,自己来破案了。
他选了B。
其实,不是他选了B,而是希望是B。为什么希望是B,不要以为他仅仅只是作为一个旁观者出于看热闹的心理暗自希望事情更大一点,更复杂一点。不,他是觉得,要是眼下的事情变得更大更复杂,也许就有他的什么机会了。为了这个机会,他在这个镇上已经耐心等待了整整两年。看到从县城来的刑警们从车上往执勤点搬运行李,他知道自己的选择题做正确了。他们是要扎在这里,破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