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一个明智的,不以情感代替理性的人都会赞同这种观点。寺院教育,更有可能把一门科学从一般现象学的基础上导向神秘主义和宿命的观点。所以,伟大的医圣宇妥·元丹贡布也被认为是药王的化身,就像宗喀巴大师是文殊师利的化身一样。
若尔盖·尼玛也一样,医学上得不到进一步发展,他自然又把目光转向了经院哲学。在旧时代,只有面对这一永远处于形而上学层次的课目,需要的不仅仅是背诵和对各种保护神的顶礼膜拜。一个智力具足的才会感到自己的大脑受到挑战和考验。
这个世界上,有人就是为应付种种挑战而感到生命价值的。尼玛喜欢这种挑战。
他又把探究的眼光转向更系统地学习藏族十大文化。也就是寺院教育科目中的所谓大小五明。
大五明已如前述,即:(1)工艺学;(2)医学;(3)声律学;(4)正理学;(5)佛学。
小五明即:(1)修辞学;(2)词藻学;(8)韵律学;(4)戏剧学;(5)星象学。这是一种更为全面系统的学习。所学内容也充分说明了传统藏族知识分子知识构成的特点。
法人石泰安《西藏的文明》一书对此有很好的归纳,他指出:他们(指僧侣)的学问如同百科全书一般。他们首先研究的是哲学、宗教学和伦理学。在前两项内容中,常常仅仅是一些经文的疏注文……但他们也把自己的精力投放到历史著作、语法和音韵学著作、辞书(梵文语词典或专门术语集及古词辞书)、年代计算(历法)论著,天文学、占卜和医学作品。书目学、地理学论述著作、取经朝圣指南、游记(真正的或传奇式的)、施政艺术(甚至还包括爱的艺术)、各种技术(农业、雕塑、瓷器、茶叶)等等之中。
在尼玛先生1982年填写的科学技术干部业务考核档案中,他自己的填写也十分简明。“1943—1949年在西藏拜许多哲学大师为师,攻读藏族十大文化。特别在哲学方面,成绩尤其突出。”
短短几句话,却会引起熟悉藏族文化人的广博的联想。
一般而言,哲学容易导致对人生和生活的最本质的思考。尼玛先生那时对于人生有着什么样的认识呢?他所经历的曲折与痛苦会顺着佛学指引的路线而走上虚无与神秘吗?
在这里探究这个问题,肯定显得过于专门了一些。
还是回到他的施主次巴一家吧。在当时,是他们所蒙受的苦难又使尼玛把眼光投向了三十个藏文字母,让他再一次注视俗世间的血泪与尘土。
灾难降临到了施主一家的头上。
使这家人显得相对有些富裕的六头牛相继得病。一头牛病了,不久,又一头牛染上了同样的疾病。病牛倒像是修持失法的人,厌食,烦躁,虚弱,显出死亡的征兆。牛是一家人生存的依靠。他们把目光转向尼玛。目光中的希望之光烧灼着尼玛的脸膛。
他虔诚祈祷,还施行了驱除邪魔的仪式,但是这些并不奏效。
第一头牛死了。
天天替这头母牛挤奶的女儿放声大哭。
尼玛翻遍所有书籍,没有治疗兽类疾病的记载。他向寺庙里认为医术卓著者求教,那些人认为替牛问诊是一种侮辱。终于,有人告诉他一个线索,说在某个地方有个人替嘎厦政府养过马,手中有积累下来治马病的验方。他终于找到了这个人。
这个老人已经很老了。向尼玛讲那些他替主子们豢养过的马。
尼玛小心翼翼地问:“你治过马病?”
老人说:“那是你们这些自诩高贵慈悲的和尚们不屑于做的事情。”这句话叫他感到了希望,他问:“听说你有一些好药方?”
老人本来是敞怀在晒太阳,这时却下意识地掩起了衣服的前襟,好像立时就有人会夺走他的药方一样。他紧张地问:“你问这个干什么?谁告诉你我有药方。”
尼玛诉说了原委,自己都掉下了眼泪。可那养马人神情却越来越漠然了。
“哦,奶牛,要死了。”那口吻还像是他们在谈论爬行在他衣服中的虱子一样。
尼玛知道自己只能礼貌地告辞了。
老人却像一个将军还在唠叨:“还是听我讲讲马吧,年轻人,马是动物中唯一尊贵的。”他想对那老头说,那是因为你喂了别人来骑,而你却会享用牛奶。
但他知道这种话说了没用。
哪怕这话万分正确,但如果说了没用,他就不说。这几乎是性格中一个显著的特点。他即使教训了老人,正在发生的事情也不会有丝毫改变。
次巴家的牛一头头死了。
尼玛和这家人一起经历了整个灾难的过程。
次巴一家失去了经济来源。几个儿子陆续离井背乡,到别的贵族庄园去做佣工。那个年轻女儿也卖到了别人家里做媳妇。一个和睦勤劳的家庭就这样分崩离析了。只留下两个无依无靠的老人。
他们已经不再可能供养一个僧人了。
尼玛反过来四处化缘供养了两个老人一段时间。后来,出外佣工的几个儿子有了一点收入,使两个老人能维持基本生活。他才又能专心学业了。
而这段时间正是他准备考取格西学位的紧张准备阶段。
安顿好两个人的生活,他已剩下不到两个月的时间了。他需要时间。而时间不多了。尼玛从来不是个游手好闲的人。十几年的求学生涯中从未有过懈怠。只是做过一段时间的生意和这次与这家人一起经历了痛苦的灾难。剩下不多的时间,可以节约的就只有吃饭和睡觉的时间了。
本来,他就没有充足的食物,正好省了。一天只有一两顿饭到口,也舍不得时间生火烧一壶热茶。只是就着冷水吃一点糟把。
睡觉时间怎么省呢?整天坐着念书,十分容易疲倦,加上缺少食物,瞌睡就来得更加厉害。他想起了以前在纳摩寺学经时对付瞌睡的办法。
他从河滩上找来三个光滑的卵石,左右腋下各夹一个’再在肚脐处也放一只,一半靠盘坐时肚皮自然的挤压,一半靠内力的吸附。这样以禅坐的姿势端坐中读书。夜深人静,不要说瞌睡,只要身体上稍有松懈,腋下的卵石就滚落下来,在地板上击出声响。因为和尚盘坐那种特殊姿势,肚脐上那块石头,跌落点恰好在生殖器上。
响声加上痛楚,叫他重新振作起来。
这种做法,很像所谓“头悬梁,锥刺股”的作法,但又不那样以残酷示人。别还有一种厚重的幽默味道。
尼玛要考取的是格西学位。
格西,是藏传佛教中的最高学位。有博士或者是教授的意思。格西又因授予寺院的不同,而在声望及学识方面存在着一定的差别。
拉萨的哲蚌寺却是一个声望远著的名寺,考取它的格西当然就成了一件十分困难的事情。许多虔诚的僧人一生求学,老死窗下,而不能得到这个学位。
哲蚌寺为宗喀巴大师的弟子嘉央曲结所建。
嘉央曲结在宗喀巴弟子中,既富于学问,更以纯洁见称。
传说中说宗喀巴大师曾于1414年告诉他,将来会建一个寺院,比格鲁派的母寺甘丹寺还要重要。后来,他就梦见大河。河岸上许多百姓准备渡河找不到桥梁。他即跳人水中,心想事成,如意变成桥梁,横贯河的两岸,把所有人渡了过去。
这当然是一个后起的喻言。
1415年,他便创建了哲蚌寺。迅速发展到近万人的僧众。其中还有许多蒙古人和西伯利亚的布里亚特人。
嘉央曲结在徒弟中选出七名作为教授,教育徒众,在此基础上建立七个学院,修习显教课程。后来七个学院合并为洛色林、果莽、德杨和鄂巴四大扎仓。
第二、第三、第四世达赖喇嘛均在此坐床。纳摩寺邻近的拉卜愣寺的创始人嘉洋协巴,就曾任哲蚌寺最重要的果莽扎仓的法台。
在格鲁派的寺院中,达到格西学位,要进行十三级考试。也就是说,升人任何更高一级班次之前,都须经过严格考试。考试分为三种结果。
1.排除:达不到最基本要求的,如第五级考试时不能把《中观论》和《现观庄严论》背诵无误,则受自然排除,再不能停留于寺院。但这种情形都很少发生。
2.降级:这又分为两种情况,如在第四级时,考试证明其不能明了所学典籍的意义,则根据其个人兴趣,分派工作,再不能升人高的年级。其次,如在五级升六级时,不能达到升级要求,则作经堂看守三年,才又获得第二次考试的机会。
考试的方式是公开辩论。
每一位待位僧都被寺院的所有学者随意发问,直到规定的时间,才会完成这种不能事先设计,范围广泛的答辩。
而尼玛就这样通过了格西考试,而达到了学位上的顶点。
在藏传佛教这个特殊的教育系统中,取得这个学位的人就可以在学院当教授了。但也并不是每一个格西都会立即得到这个职位。如果得不到这样的职位,大多数人还会继续在本寺学习,或云游到其他寺院。
1948年,获得格西学位的尼玛离开了哲蚌寺,又一次踏上了漫漫的朝圣路。
这一次,他的目标是后藏的扎什伦布寺。扎什伦布寺,是第一世达赖喇嘛于1447年修建的。这位被后世追认为达赖喇嘛的根敦朱巴,创立该寺,又自任这个寺院的法台。后来,第四世班禅就任该寺法台后,该寺就成了班禅和以后各代转世的固定法台席位。成为格鲁派在后藏地区的中心。僧人一度达到五六千人。
尼玛这次只是一次短暂的游历。
那时,在扎什伦布寺,好像比在拉萨更能听到内地的消息。
因为班禅和达赖失和,扎什伦布寺法台九世班禅曲吉尼玛从1923年起即逃往内地。1937年抗战爆发时圆寂于玉树。
九世班禅于十二月逝世,就在逝世前三个月,还同意欲通过他回藏而达到与中央断绝关系的目的噶厦政府进行了坚决斗争。
十月,即圆寂前两个月,还从玉树捐献三万元,购公债二万元,支持前方抗战。并在玉树寺诵经祈祷抗战早日胜利。
直到一九四一年,大师灵柩才经过种种交涉波折到达扎什伦布寺,进人宝塔,接受供养。
罗让尼玛到达扎什伦布寺的一九四八年,正是寻找班禅灵童闹得沸沸扬扬的时候。这时正在等待民国政府的批准。所以,人人都特别关注来自内地的消息。这时,正是解放战争的高潮阶段,离新生的人民政权中华人民共和国诞生也只有几个月时间了。任何一个敏感的人都会从这巨大的动荡中感到,一些会影响自己命运的重大变化就要发生了!
年轻的尼玛莫名其妙地有些激动。春天正悄悄地来临,染绿寺院四周那些稀疏柳树的梢头。
家乡的春天会比这地方来得更快更早。旧历四月十五,晒佛节到了。而在家乡,铁布一沟是怎样一派翠绿了啊。
他听见了幽静的山谷中布谷鸟悠长的鸣声在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