僧侣离家到远处学习,首先一个就是生活问题。前面我们讲过,藏传佛教中,学习期间大多数僧侣,不能外出念经做法事来取得稳定的收入。这时,很多僧侣会就近出家,可以受到自己家中的供养。
若尔盖·尼玛早年也是这样,但他却抛弃了这种谈不上优越但却安定的生活条件远走西藏求学。到了拉萨,名声远播的哲蚌寺确实又在他眼前打开了另一重天地。就在一个拉萨,哲蚌、甘丹、色拉这格鲁派的三个名寺的各个学院中集中了来自全部藏地的几千名僧人。在医学院,他还遇到了一个同样来自安多的同乡次冲。
医学院中许多同学是贵族出身,求学时身上有足够的金钱财宝,来维持学习期间的基本生活。
他和次冲却是乞讨着来到圣地的贫民子弟,在医学院中学习或祈祷。坐在药师佛像前,眼望佛手中的甘露瓶和作为天下药物代表的诃子,你就不由得不产生普济天下苍生的感觉。
香烟缭绕着,殿堂的壁画上髙悬着伟大的医圣宇妥·元丹贡布的绣像。
是他创作了他们现今学习的《四部医典》。医学是一门伟大的学问。所以,有传说说藏医的第一部著作就叫做《无畏的武器》。在知识的圣城,每一个有志的学僧都会感到庄严和崇高。
每天功课一散,他们通过医学上那些脉息图,正了解着奇异的人体向他们发出了饥饿的信号,提出了自己最基本的十分强烈的要求。准备将来替无数人解除躯体上痛苦的尼玛和同学次冲,被自己躯体里的饥饿所驱使,走出寺院。从岩石嶙峋的半山向下望,是尘世的拉萨,挤挤挨挨的平顶泥屋,迷宫般的曲折街巷。其中有甜茶馆,甚至还有小酒馆。每到这时,尼玛就会体会到一种近乎绝望的心情。
一个最现实、最迫切的问题:从哪里得到果腹的食物。
寻找食物的过程是一个痛苦而屈辱的过程。
如果你向贫苦百姓乞讨,那明摆着是借着佛祖的名义,利用他们的虔诚与善良剥夺他们有限的食物。如果是向贵族乞讨,他们已经靠供养更高级的喇嘛活佛而取得了通向天堂的保证,你会受到污辱。
这次,他们已经有两天只靠喝一些生泉水过活了。
听课时,讲到各种药物的辨味时,都立即就引起了饥饿的感觉。
那简直就是一只利爪在胃中撕扯。
下课了,他们来到山门之外。眼前的景象并没有提供有关食物的信息。但次冲和尼玛都清楚地知道,他们必须得到一点食物,给身体提供存活下去的最可靠的保障。
哲蚌寺门外的旷地上搭着一片帐房。这些都是朝圣者扎下的营盘。贫苦的朝圣者都在拉萨的街巷中寻找食物,只有贵族们才在庙前扎下帐篷,朝拜之余就在闲暇中享用油水充足的食物。
次冲和尼玛走进了这片帐篷中。
他们闻到了诱人的香味。他们看见一个贵族的仆人从帐房里出来,端着一铜盆热气腾腾的肉汤。那人把这盆肉汤放在空地上,倒进去许多糌粑,搅成一大盆粥,这是多么美的食物啊。尼玛听见了自己喉咙中饥饿的呼喊,但他坚持着。虽然他以为这是贵族赏给他们的食物,但他希望自己听到明确的指令。
次冲却等不及了,他端起盆子,几乎把整个脸都埋了进去。
周围的帐房里爆发出开心的笑声。这些人和他们一样,都是同一个佛祖的信徒。类似的遭遇太多,人也就麻木了。次冲喘口大气,叫尼玛一起来用餐。
就在这时,一只恶犬从帐房里冲了出来。恶犬跳起来,咬住了次冲的手臂。尼玛眼睁睁看着伙伴惨叫着,却没有放下手中那盆食物。他愤怒了,抄起木棍向狗痛打,那狗终于负痛逃走了。
贵族通过仆人传话,问两个和尚怎么敢和他的狗争食。
尼玛回答请问施主,凭着佛的名义,说说叫人和狗争食的人是人还是狗。”
那边也就说不出什么。
两个年轻和尚在许多人围观下吃下了那些食物。
他们只能把痛苦和屈辱当成应付的代价,在这个世界上,如果你没有权力和金钱,这些东西就是你在人生天平上的筹码。
世界却不因此而停止展开。
在回到寺庙的路上,次冲又哭了起来。是为了被狗咬伤的痛苦,更是为了心上的创伤。伤口在流着看不见的血。
有趣的是,饥饿的时候,他们却正在学习《四部医典》中有关饮食的特性和饮食规则的章节。
《四部医典》把食物分成一共五类:
1.谷物类;
2.油脂类;
3.肉类;
4.绿叶蔬菜类;
5.液态食物类。
每一类食物的味道,有毒无毒,性热性凉都在书中一一详尽论述。比如液态食物,医书中分成乳和水两种。说牛乳是“一种活力素,灵丹妙药”,“它兴奋人的脑力……可消除疲劳”并治疗许多疾病。
山羊奶被认为可以治疗呼吸阻塞,发热出血和腹泻。
绵羊奶除了治疗气类病,还有使人信念坚定的作用。而马奶和驴奶虽与绵羊奶有同样的治疗作用,但会导致脑力迟钝。
读到这里,最初被勾起的食欲平息了,转化为一种幽默的心情。他对自己说:暂时他不会受到这各种物汁的营养和毒害,既没有羊奶使他坚定信念,也不会有人送来马奶与驴奶让他脑子迟钝,而不能领会所学典籍的意义。
他听见自己说:尼玛,让我们看看七种水,有哪一种可以替代食物。
雨水是有活力的,提神的,可刺激人智力的,因为下降时是经与日光、月光及风接触过的。但要判断其有益无益,却要与干净的米粥混合进行检验。
剩下的六种水是雪水、河水、泉水、井水与森林水,但都没有替代粮食的功用。因为这些水大多都具备尼玛所足够具备的精神力量,而缺乏除了解渴和沐浴之外的其它价值。
尼玛笑笑,关上了书本。
连他自己都知道,那笑是多么平静,充实,堪与殿上供奉的佛像上的神情比美了。虽然,这一段时间,身体因为不能按一般规则饮食和发奋用功而明显衰弱了。这种状态下,人的灵魂很容易脱离躯壳。
这天,功课完毕,他没有去寻找食物。只是紧紧搂着书本和笔墨来到一个避风的暖和地方。
他知道这不可能,但又一次把书打开。他听见自己几乎是有些快乐地在喃喃自语。书中有二~个又一个的药方。如地捎瓜十乌头十厚叶岩白菜,煮沸,可治疗肠和胃的发热。
他觉得头有些晕,眼前有金星乱飞。也很快找到一个比较复杂的药方:水黄皮果实+莲花+天竺黄+番红花小豆蔻+诃子+肉豆蔻+姨妈菜+葬拔+白草果+蒌斗菜+茜草+辣椒+西瓜+银杏+黑果枸子+石榴。但后面一句话又叫他发笑了,“还治消化不良”。
尼玛从来不对人说他那时就昏过去,只是睡着了。
医学史中说:第一个人就是因为口腹之累而吃了天然沥青生病。他什么也不吃,所以就安详而快乐。
昏过去之前,他甚至没有想一想家乡。家乡的山水,家乡的风土与食物,还有家乡的亲人。
尼玛被人救了。
救他的是寺院附近一户比较殷实的人家。他们租种着寺庙的土地,但有几头完全属于自己的奶牛,几个儿子和女儿也都还年轻。这家人经常给住在庙前那些富裕的朝圣者送牛奶,换一些东西和银钱。
他们也非常注意庙里的事情。
女主人央珍每天围着寺院转经,不太关心周围的事情,男主人次巴却清醒地知道庙里许多事情。
有很长一段时间了,他都在注意一个大鼻头的年轻学僧。
次巴转经时,一双眼睛总是在观察。他看到大鼻头喇嘛永远的勤奋,也看到他没人周济,在化缘时的窘困。次巴也看到了他和同伴怎样去吃贵族的狗食。
次巴老人对家里人讲了:“要供养就供着一个真正修学的喇嘛吧。”他还引用了一段谤语,“给肉足饭饱的人一碗酒,不如给口渴赶路的人一瓢水。”
这时,他还连这个人叫什么也不知道。
还是他女儿很快就去打听。下午就知道这人法名叫做罗让尼玛,是个学问很好的来自安多的喇嘛。
他们给他准备的第一顿供养是很好的。一壶新鲜牛奶,一大块风干的羊肉,一小袋糌粑。女儿和父亲一道去了。他们在庙门口等了很久,也不见他出来。女人不能进庙,等在外边。次巴在一个大殿的墙角里找到了昏睡中的罗让尼玛。
次巴念诵着佛号,并渐渐把声音提高,但他都没有醒来。
结果,他是在次巴喂了他一些牛奶后醒来的。他还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嘴变成了玉盘,伸到月朗星疏的夜空中,承接天降的甘霖。醒来,却发觉自己嘴含着一只铜壶的长嘴在拼命吮吸。
甚至不及看清持壶人的脸,他的泪水就涌出了眼眶。
尼玛到了施主的家中,见过了一家人。替他们在家庭经堂中进行了祈祷。
他再也不会有衣食之虑了。
可以一心一意潜心学问了。虽然这家人出于悠久的传统,对他是亲情少而尊重多。他,一个远离家庭的人,却倍感到一种亲情的温暖。学习的闲暇,总不忘记为他的施主在佛前祈祷。
关于藏医学,即现在我们所说的寺院中用传统方式教授的藏医学,尼玛先生的弟子,现阿项州藏医院副院长贡秋仁青在一篇论文中有正确的论述:
门巴扎仓,相当于现代大专院校的医药专业系。它的教学方法是藏族传统教学方法。首先要背诵藏医理论,然后进行背诵考试。在此基础上寻求具有灌顶,传承和教学能力的藏医学者为师,学习《四部医典》和其它藏医理论的传承和教导。同时又得到《宇妥·精义》灌顶的藏医学家算是博学之才。但这种传统的教育方法轻视了实践——理论——再实践的原则。在整个教学过程中很难得到实习、技术操作等深入实践的机会,因而产生了理论脱离实践的恶果。造成这种恶果的主要原因:其一是寺院教规的机械性观点把藏医实践看成一个简单的附加成分,没有得到足够的重视。其二是药物短缺,机构不健全,管理方法不科学。门巴扎仓的发展并不能停留在这样一个阶段,否则就谈不上发展,而只是一个越继承越小的东西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