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怕得罪了那些人,你老婆的馆子没有生意!”乡长笑笑:“你去把人抓来,看我怎么处理,老婆大不了再回家种地,给学校的老师带孩子。”
“好,这是你乡长说的!”
“对,我说的。”
乡长转过身去,吸口烟,两眼望着窗外。
金生支使一伙人在那么隐秘的地方“黑”料,鬼使神差叫自己的父亲撞上了。这里也是交则和隆村两个村子“黑”料的地方,叫阿古拉拉撞上后,他们在树林里好一阵跌跌撞撞地奔逃。
金生到乡上去,到处都在沸沸扬扬地传说父亲告状没有告准的事情,大家也都知道父亲告的是呷嘎和洛松旺堆。当夜,他睡在生意冷落的国营食堂楼上的旅馆里,听耗子在地板下吵架,撕咬,追逐,又听到流经镇边的梭磨河在空洞的夜色中哗哗地咆哮,不知不觉眼眶一热,泪水就流了出来。他想的是这辈子真的不能发财,仇人都出来搭手帮忙,自己的父亲却出来断自己的财路。这样想着,到半夜都不能暖和,就翻窗出来步行回家。
半夜打门,父亲是把枪顶上火才来开门的。看他那告了状又担惊受怕的模样,金生“哼”了—声。
“你哼哼什么?”
“我?把枪放下,弄点酒。”
父亲这才掩上窗户,开了电灯,把他看了又看。老头子嘿嘿笑起来:“几天不回家,在外面混了什么事情,口气这么大。”
阿古拉拉给儿子倒上酒,给自己也倒上后说:“等我把火弄燃,我有事要告诉你。”
“你告人的事?”
“你咋知道?”
“满世界谁不知道。”
父亲拨火的手禁不住哆嗦一下,又镇定下来从火塘的冷灰下面往外拨那暗红的火炭。儿子过来,帮他放上枪,又去吹那火。小树枝终于“噼噼啪啪”地燃烧起来。儿子吹火时,额头和眼角上堆起了好多皱纹。小伙子也见老了。
“黑料的是我,阿爸。”
“你是说,就没那两个家伙的事了?”
“对。至多是我砍了把料卖给他们。告了他们我也是跑不掉。再说,他们出的价比其他人高三十元。”沉默中,父亲把酒抿得吱吱叫,像一只小鸟。小鸟不叫唤时,老人叹了口气。
“当年我不该啊,我是好心办下个错事。”
金生知道父亲指的是什么。中学的同学成绩跟自己差不多的都继续上了高中,不久高考恢复了,人家都考上了大学、师专啦、民族学院啦。父亲却叫他毕业回乡。那阵也是,不管什么毕业都要劳动两年再推荐上大学。父亲是好心,想叫自己早上大学。结果,两年一满,恢复高考,自己就眼睁睁地完了。后来,有了银花,却没有拖拉机啊汽车啊那些名堂。种种地,放放牧,日子也消消停停。到后来,人们就都为钱而疯狂起来了。
这时,父亲疲惫的声音说:“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了。我本来不想告谁。”
阿古拉拉把自己怎么受卡尔古村那个写书的年轻人的委托,怎么找到新生沟内从前交则和隆两村先人共同生活的村子的事告诉了儿子。父亲还说,说不上来什么道理,一看到那个村子,以后那些事情就没有意思了。
“可能,从前的人进了庙子,在佛跟前一跪就有那样的感觉吧。”他补充说。
“阿爸,那天你也是去看那里的吗?”
“是,可碰上了砍树子的人。我不想告的。我是想,这两个村子,树砍光了,人也疯了一样。兴许不定我们会搬回那条祖先居住的山沟呢。那里林子那么多,水那么清,地那么肥。想不到……”
儿子飞跑出去:“我去叫他们来!”
呷嘎来了,睡眼惺忪的眼里流露出狐疑的光芒,洛松旺堆则完全被老人讲的事情感动了。他们都答应村长最后干一次那种事情,就坚决不干了。
“你们在隆村,要听我这个村长的。”
村长还说,以后若有两村合在一起的日子,他就让交则的人来当村长。
天亮时分,他们唱起了传说中歌颂祖先的歌谣。
那个村子一发现,这个歌谣也就十分真实了:
高高在上的城堡建成了,那是主公采希波所建的;方方正正的寨子建成了,那是主公采希波所建的;宽宽敞敞的路建成了,那是主公采希波建成的;百鸟在林中歌唱,唱的是主公给部落的功劳!
歌声把村子从沉睡中唤醒过来。
朝阳喷薄而出,抛撒开无限的金色光芒。
必须说说最老的那场仇杀了。否则,他们和解得太快,我们就没有机会再来说这种不愉快的事情。
那个叫隆村村长去发现那个村落废墟的正是笔者。写书人的终极目标,无非是叫人多明白自己。我的远房侄子洛松旺堆就对写书又辛苦又不挣钱大惑不解。我发觉写到现在仍然是熟悉人家容易,对自己有时仍然一无所知。
村长阿古拉拉今年六十七岁了。他父亲死的那一年他十二岁,看到过父亲刚养好胳膊上的伤,又骑上交则人表示敬意送的那匹马永远离开了家。他妻子死于1960年,她是因为吃多了一种野生植物的根茎,导致周身发麻。村长阿古拉拉的一个没结过婚的相好帮着把婴儿金生拉扯大。
金生犯事时三十一岁。未婚,有过女人,现在押。
呷嘎,个体户司机,有过上万的钱,但糊里糊涂花掉了。死时有一万余元债务。汽车卖掉后,抵债完了还剩两万。留给谁?我们不知道,因为老婆也死了。
洛松旺堆,二十五岁。当年打伤村长父亲的那个枪手的孙子。带着三颗霰弹与丧妻的悲哀躺在州人民医院外科。伤势好转后会被公安局拘押或传讯。
还是回到五十多年前吧。
洛松旺堆忍住痛说:“那阵人才是英雄。现今,医生不打麻药你也不叫就算英雄。”疼痛扭歪了他的脸,他仍坚持把话说完,“有了法律,就再也没有英雄了。”
头人猎场的罂粟开得正盛。
交则头人知道一到秋天,能收割到多少鸦片,更知道那是多少机关枪,多少步枪,多少黄灿灿的子弹。土司派人来看过,就又给了五百发子弹和一挺机枪。并捎话说,有多少人,就有多少枪,就有多大的保安部队军官衔。
这天晴空万里,却陡地滚过一阵雷声。土司带着手下穿行在一片火红的罂粟花间,就传来消息说,隆村人转移牧场,几百头牦牛要从这里经过。
“他们报仇来了。”土司说。
这里,开阔地里都种上了罂粟。火红的花海直抵两边山脚的茂密树林。那几百头牦牛只有踏平这片罂粟才能通过。
牦牛已经像乌云一样在远处聚集起来了。大地已经在几千只蹄子叩击下颤抖起来。
土司一挥手,荷枪实弹的十几个人就爬上谷地中一个孤立的小山冈。刚刚埋伏下来,牛群似的乌云就挟着腥臊的狂风卷了过来。天空和大地在一刹那间,仿佛要再重生一次似的改变了颜色。
天空失去光芒,太阳变成一摊微微在蹄声中漾动的什么东西,像一只巨卵中的黄。
狂奔的牛群背后,是火枪的“砰砰”射击,子弹在空中开出一朵朵硝烟的花。牛群前头,红色花瓣飞扬起来。牛群在交则人埋伏的岗子前分开,土司和手下人都忍不住颤抖。牛群继续猛冲,在岗子后面汇合到了一起,它们辗转奔腾过去的地方,绿色消失了,红色消失了,只翻起一片刚刚耕过一样的黑色泥土。
隆村的人出现了。
他们在马背上乱放着火枪,那得意的神情仿佛进人了无人之境呢。
交则头人在岗子上站起身来,放声大笑。他就是要笑一笑,叫他们临死前从下往上吃惊地仰望,死了都能记住他的模样。
枪响了。
先是机枪咯咯欢笑起来,扫掉了挡在枪口前的硕大的红色花朵。隆村人刚刚勒转马头,子弹就像野蜂一样扑了上来。子弹穿进马肉和人肉时都发出同样沉闷的声音,被打中的人和马的声音都一样响亮。
隆村头人最早被打下马,中的子弹也最多。
头人刚被打下马,机枪客客气气地又咳嗽了两声便停了下来。轮到手枪了。手枪声短促而清脆,那些马逃得很快,手枪只在马的身后濺起一片泥土,并把牛蹄践踏进泥地里的花瓣翻掘出来。花瓣的鲜红色已经变黑变紫,跟地上正在凝结的血一样了。
那匹最后的马还在射程之内。交则头人却下令停止。全部人都从岗子上站起身来,看那匹马在溪水中奔腾。那匹白马是交则人送给他们认为隆村惟一的英雄的。现在,马前腿一曲,跪下去了。马背上的人和马都努力坚持了一会儿,就訇然倒下了。
交则人奔下岗子,跑过那些死去的人、马和尚未死去的人、马。头人不准手下人跑在他的前边。头人奔到溪边。马死了。死马把金生爷爷的一条腿压在了下面。溪流的冲击更使他用不上劲,只能勉强把头和一只手伸出水面挣扎。
交则头人说:“隆村人的英雄,归顺我吧。”
“呸!”金生爷爷吐出一口血和一颗牙。
只一鞭子,那头就浸入了水中。可他一挣扎又出了水面,又“呸!”的一声,然后举起了手枪。一勾火,没响。头人大笑。又一勾,这下响了,头人就大张着嘴,胸前绽放出一朵漂亮的罂粟花,金生爷爷的头浸人了水中,让夏天浸透了草木气息与鲜花芬芳的水把自己带到另外一个世界。
两个村的头人都死了。
人们刚要让新头人即位,并基本酝酿好新的复仇计划时,两个村却都在一个早上宣布解放了。
那片罂粟花和那些血,在两个村子人们的记忆中,有时鲜明,有时黯淡,像埋在冷灰下面的火,只要有空气,有柴,把冷灰拨开就会燃烧。但久不拨弄,它终会熄灭的。
阿古拉拉那天晚上给三个年轻人讲发现过去先人共同生活的村子时,就打了类似的比方:“我看了,那些火塘里灰还是蓬蓬松松的,还有野猫睡在里面呢。可就是没有火种了,那时的火都变成灰了!”
“父亲的意思是要烧那样一把火?”金生热切地说。
“我们真是同一个祖先?”呷嘎问。
“那些树真的不敢砍了。”洛松旺堆说。
“不能了,泥石流和风叫我们呆不下去的时候,两个村子还要回到那里去啊。”
呷嘎说:“阿古拉拉,你这样说,我们就看见一颗颗火种从你口中掉出来了。”
老人说:“我去告了你们,可乡长不信,最后一次,把砍了的拉走就完事了啊。”
那天早晨,他们唱着歌,看太阳从东方升起。太阳出来前,风在雪山的垭口处驱赶云彩,白色的风和红色的云彩确实在那里搅起巨大的漩涡,漩涡越漩越大,中间露出河水似的蓝天,太阳就从雪峰背后,那一汪纯净的蓝色中跃升起来。最初,它没有光芒,确实也被雪山的反光和生命初起时就有的海水般的蔚蓝辉映得有些发蓝。这个时候,阿古拉拉、呷嘎、洛松旺堆、金生都被这常见的情景震撼了,都想到部族共同的传说。或许,祖先就是这个太阳,是那久已湮没的村子的先人目睹了这样的日出之后,杜撰出的那个美丽神话。
洛松旺堆和呷嘎回家时,村口又传来铜铃的叮当声,交则头人的老婆老哈斯基又骑着毛驴来了。
“你不是鬼吧?”洛松旺堆说。
老太婆说:“我又买了一头驴。你们准备出门?”两个小伙子互相看了一眼,没有吭声。
“不要出门,我一路看到的迹象不好。过新生沟时,那些冤鬼在叫唤哩。”
洛松旺堆在毛驴屁股上猛击一掌,一串细碎的蹄声就驮着老太婆进村去了。他们的房子就修在村子外边,背靠以前有林子,但现在一片光秃的山坡。
洛松旺堆进门时,哈斯基已经起床了,端坐在火塘边上,忧心忡忡的样子使她更漂亮了。从窄窄窗棂射进的一缕阳光刚好照在她丰腴的脖颈和菲薄的耳轮上,耳轮和脖颈间的几绺柔柔的鬈毛,都叫小伙子评然心动。此时,目睹了那日出的洛松旺堆,急欲把一切都和人分享。他轻手轻脚过去,妻子一声惊叫之后,就在那道金色光柱下,向他全部展开了。
“给我儿子。”妻子说:“银花都有了。”
“我给。”他看着太阳光柱把自己贯穿,大声说:“我给!我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