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越来越小的包围圈中,洛松旺堆的父亲突然丢下流血不止的儿子向对方扑去。尘土飞扬中,人们看到一枝枪飞上天空,尘土中又传来一个人惨叫的声音。一梭子子弹射向天空,清脆的枪声在开阔的山谷中激起久久的回响。隆村的大队长举着枪,望着枪口上缭绕的青色烟雾,说:“来吧,和三十年前一样!”
交则的人被镇住了。
金生父亲手下的人扑向了洛松旺堆的父亲。那里传来夯土一样的声音,一下比一下结实,沉闷。
然后,交则好几个男人被一一点出,领教拳头、枪托。这些男人为了不叫喊,不叫女人和孩子们难过,都趴在地上啃了满嘴的泥巴。
隆村人打人算是打得在理,理在交则人发现国民党空降特务隐匿不报。他们还从当年部队销毁民间枪支爆炸成大坑的积水底下拖出一顶降落伞。其实,那阵天上多的是这种东西。降落伞下没有人,只有花花绿绿的传单、罐头、糖果,甚至伪造的人民币……洛松旺堆开了一夜的车,把一车贱价买来又没有许可证的木头运出县境上的木材检查站,得了三千块钱。三千块钱都是千元一捆一捆的,装在腰里羊皮的鼓肚里,硬硬地顶着肚皮。
太阳升起时,他已把车开到快到交则的路上了,然后停下车睡觉。
立即就梦见了血,梦见自己掉了一颗牙齿。醒来,知道那不是个好梦,对着东方神山的方向把会念的几句消灾经念了三遍,这才上路。刚转过一个弯,就看见八十多岁的老太婆哈斯基趴在毛驴身上,长声吆吆地哭泣。洛松旺堆从没听见过八十多岁的人有这么稚嫩的嗓门。毛驴口吐白沬,四脚朝天,已经死了。
老哈斯基是死去的头人的遗孀。小哈斯基是旺堆的未婚妻。
小伙子摇摇老太婆的肩膀:“不要哭了,驴子已经死了。”
老太婆仰起脸,脸上却没有一颗泪水。为哭而哭着罢了。
她说:“你把它埋了,我不叫野狗来吃它。”
洛松旺堆把毛驴掀下公路,于是河里开出一朵硕大的漂亮水花。
回身时,老太婆已经爬上驾驶台,坐好了。他问:
“你不是不坐车的吗?阿婆。”
“它死了。”老太婆双唇严厉地闭着,目光仿佛可以把挡风玻璃击穿。
“谁?”
“先是头人,后是毛驴,我的伙伴,它死了。”
上年纪的人说出这种伤感的话,叫不懂得如何安慰人的洛松旺堆尴尬万分。好在她又说话了:“这下我不能去看孙女了。”
“我送你。”
“梦不好,我不去了。”老太婆说。这个前头人的妻子,偏偏在垦荒队在新生沟被包围,被撵,被侮辱后把孙女嫁到了隆村。那个漂亮的孙女。
洛松旺堆把她送到家后,说:“她不去也好,隆村娶了我们一个漂亮姑娘,我们娶他妈的两个回来。”“那你们把房子盖在那里干什么?”
“那不过是个旅馆。”
其实,他自己也不肯相信那话。只是,在当今这样和过去的世道全然不同的时代里,仇恨在他的血中已经非常淡化了。呷嘎肯定也是这样,不然他们不会是那么好的朋友,不然不会同样去爱隆村的姑娘。他和呷嘎喜欢听两村互相仇杀的那些事情,只是因为它比电视里、书本上的仇杀更真实,更贴近罢了。虽然,不时戏耍一下隆村村长的儿子金生使他们感到惬意,但金生需要什么,他们也是肯给的。
往呷嘎家去时,洛松旺堆下意识地摸了摸额上的伤疤,好像那里有点痒痒。那条两村争斗时留下的伤疤。
呷嘎说:“我做了个噩梦,今天就没有出门。你看,你看,眼皮又跳起来了。”
呷嘎的梦也是掉了牙齿。
“上牙还是下牙?”
“上牙。”
洛松旺堆禁不住一个冷颤。
“怎么了?”
“没怎么。哈斯基的驴子死了,我把她搭回来了。”“我老是在想房子的事情。”
“我也是。”
修房子遇到了很多麻烦。
隆村的村长不批给平地上的地基,只好多花钱雇人在山坡脚挖出一块平台。砍伐建房的木料又坚持要到乡政府下面的林区派出所申请,多缴了好多钱的育林税,并要保证来年种植同样数目三倍的树木,且必须保证成活。
平地基那天,村长拿着两张盖着政府部门大印的铅印的布告往村口的大树上贴。金生拉住父亲不叫贴。父亲一掌掀开他,他却不敢出手掀父亲。父亲把他掀到村口,围观的人越来越多。金生每扬起双手往后趔趄一次,围观的人们就一阵哄笑。最后,金生无处可退了,就叫:“布告下来一年了,你不贴,人家一修房子你就贴,你害不害臊!”
父亲恶狠狠地逼过来,附耳对他低声吼道:“人家修的房子装的原本是你的老婆。”
“谁叫你不准我先去挣钱?”
“我怎么知道准一部分人先富起来?我还以为割尾巴要割得他们嗷嗷叫呢。”
“听你的话我才这么惨……”
“听了老子的话,你哥当了上尉!”
父子俩的争吵传到了修房子的呷嘎和洛松旺堆耳朵里,自然暗暗结下一些仇恨。晚上,躺在女人身边,那阵疯狂过后,梦中都梦见隆村村长那青乎乎的脸。村长阿古拉拉睡觉还保持着一种古老的方式:不要床,在火塘边铺开一张熊皮,半坐着,背倚在一副多年不用的马鞍上,腰际往下搭在一件老羊皮祆里。
这种方式是过去男人们睡觉的方式,是从那个蓝色巨卵里诞生的祖先开始的。有时夜半醒来,仿佛真还看见产生一个部族时,风与火的漩涡。
村长阿古拉拉点燃一斗烟。
想想白天的事情,和自己父亲那一辈以往的事情,只感到舌头麻木,四肢冰凉。他知道仇恨折磨的只是自己。你又不能像旧社会随便杀人。现在有法律。一些人偷伐木头,大发横财——他想像中,有东风牌卡车的都是这样一些人。法律好像不在,但为了尊严与光荣的复仇,你杀个人看看。
阿古拉拉又想起那年在新生沟以一个民兵排包围交则人的情景,要不是共产党的天下,自己是共产党的人,早把交则人全部干掉了。噗!只要轻轻一下。不过话又说回来,不是共产党,隆村人也永远别想在交则人面前翻过身来。
想来想去,想到天亮。
村长的脸更青了。他不吃早饭,把手掖在袍襟里,往修房子的地方去了。并叫自己反复想:“他们还只是些娃娃昵。”
两个交则的娃娃一反过去大大咧咧的模样过来向他问好。两个娃娃也想:他不过是个没事可干的老人呢。
村长挤出笑来:“看啊,房子这么快就修好了,还是年轻人能干啊。”
“多亏乡亲们帮忙啊。”
村长说:“修房子可是麻烦得很的事情。”
“可不,有那些布告就更麻烦了。”洛松旺堆说。村长阿古拉拉还是笑:“昨晚上,牛贪吃浆糊把纸一起舔下来了。”
两个年轻人“哼哼”一笑。
村长当然明白他们的意思,叹了口气,回身走了。那件想告诉别人的事情也就搁在心里不提了。
回到家门口,看到金生又在鼓捣那辆破车,从车肚子底下钻出来,满手满脸都是黑油,又黏又臭,就骂了几句没出息的东西。
父子俩就又接着昨天的仗接上了火。
儿子说:“我不再跟你过了。”跳进驾驶室,马达一阵怪叫,就是打不燃火。
父亲跺跺脚说:“那我走。”那气急败坏的样子,再也没有当年率领民兵偷袭交则人那种威风,那种气派了。
“走吧,走吧。这样活着也没有什么意思。”
“好,好。”父亲连声说。“好,好!”他气得浑身发抖,手脚冰凉。
房子修好,举行完婚礼,一晃眼就过去了三个多月。
两家人坐下来一算账,竟然出现了上万块的亏空。以前以为挣钱容易,随到随花。醉了酒,车子随便在一个什么地方一摆就是三天五天。现在,三个月不出车,修房子用钱,添家具、电视用钱,请客用钱,还用了好些不该用的钱。
银花和哈斯基都劝自己的丈夫,把车子卖了。一辆车卖四万,填完亏空还有两万多呢。
洛松旺堆一瞪眼:“什么屁话。”
银花跟过不止一个男人,所以把自己的丈夫调理得服帖一些。但呷嘎喝了几口酒后还是说:“嘿嘿,到底是隆村人啊。”
“隆村人怎么了!”女人一逼上来,呷嘎就搔搔脑袋说:“嘿嘿,隆村人没怎么啊!”
“是不是隆村人把你们从新生沟赶走了,叫你们多饿了几年肚子?”
“可不要忘了”,呻嘎说:“那一仗我们交则人就赚了你们六条人命。”
两口子打情骂俏,里头都夹杂着陈年的血迹。到这时,那件事情就接近开始了。
开始是这样的:两个农民司机算一笔账,满打满算,什么意外不出,各自一万多的亏空就够他们还一年多。个体户开车赚钱的路子,就是瞅空子买通检査站的人,弄一车盗伐的木料,一趟就能弄好几千块钱。于是这天,他俩先开了空车到检査站找以前找过的人。那人开了价:两车一共一千,自己当夜班时放行。回来碰到金生,一脸晦气的样子。
金生把车开去修,修好却取不出来,因为付不起一千多块钱的修理费。
两人就拉他到饭馆里喝酒。
酒到半酣,金生就拔出刀来,要割腕子喝血酒,个性中有些女气的呷嘎也跟着激动起来。洛松旺堆却一手一只,把两只发痒的腕子按住。
金生就哭了:“都说交则和隆村有仇,你们却不嫌我,也不记我父亲的仇。这老头他一直为难你们。”洛松旺堆镇定地说:“他忘不了以前的事情。”金生抱住呷嘎,说:“我睡过你的女人,对不起了,你杀我一刀呀。”
呷嘎说:“是我抢了你的女人,你杀我一刀,解解恨吧。”
“你心里不好过,兄弟。”
“兄弟,你心里也是难过得不得了啊。”
“我们交则对不起隆村啊。”
“隆村才对不起交则哪。”
洛松旺堆冷笑一下,喝着酒,静等两个已醉倒在桌下的人醒转过来。他望着窗外,想着当年自己的爷爷一枪就打中了金生的爷爷,自己血管中的血好像洪水一样澎湃起来。
起码两个小时,两个人才从桌子底下爬了上来。
“不要忘了正经事情。”
洛松旺堆扔下一句话,就挤到路边那一堆下五子棋的人中去了。
“呸!”金生说:“我就看不惯他那傲慢的样子。正经事情,什么正经事情。”
“拿耳朵过来。”呷嘎说。
不出三天,满世界的人都知道金生和呷嘎醉酒后的那番表演,也知道金生被洛松旺堆雇了去砍木头。他们不说去盗伐木头。他们说是“黑”料。满世界知道了,只剩隆村村长不知道,乡政府不知道。乡长老婆知道乡长也不一定知道,虽然事情就在乡政府办的饭馆里敲定。剩下林业公安也不知道。
呷嘎和洛松旺堆在隆村修房子娶老婆,金生和两个人成了朋友的事情,在两个村子里,都是议论的中心,自然又带出了五十多年前的那场仇杀。
金生的爷爷中了枪后,胳膊再也提不起枪。但他竭力稳住,不让身子倒下。对方那崭新二十响匣枪上耀眼的红丝线穗子却在眼前飘啊,飘啊,弄得他头晕目眩。不愿倒下的人在眼前一片红光中倒下了。
隆村头人把手按在腰间的左轮手枪上。只要能出手,六发子弹也可以染红好大一片土地,不必等到火红的罂粟花开。但手腕上像有一群马蜂狠蜇一样,又痛又痒。给枪瞄上就是这种感觉。对方枪手的准头真好,头人不敢动一动手。不久,血就从嘴角流了下来,牙咬得太紧,嘴里有什么东西破了,甜腥的血味立即把解冻的肥沃土地的泥土味全部挤走了。
头人步步后退。
手下的人也转身就跑。
那些子弹就扑上来了。有些在头顶发出了得意洋洋的尖啸,有些噗噗钻进脚跟后面的土里。枪是好枪,又狠又准,一下就把逃命的人从脚下掀翻。交则人只想吓隆村人一下,并不真心想打死谁。他们还把不知是跑不动,还是因为勇敢的金生的爷爷当成英雄,不缴他的枪,并把他扶上一匹高头大马送回到隆村。
阿古拉拉在林中行走,从树木的隙缝中望望有些泛绿的太阳,想起父亲当年的英武模样,嘴角露出了微笑。
自己当大队长、村长,总算没有辱没先人。
儿子当了上尉,也算光宗耀祖。
现在,他是在新生沟的密林里行走,背着双筒猎枪。这一类直接就可以发射子弹的枪,不是有钱就可以买到的,先要在公安局办到持枪证。自己当过大队长,公社变乡又当村长,也算有一张脸皮。交则有钱,有那么多汽车,可就没有这样的一枝枪。
当然,现在他不是去打猎。他要去找一个地方。临近的卡尔古村出了个写东西的小伙子,这也说明世道变过来了。以前都是有道行的喇嘛才写书,如今,你看,他不剃度不受戒也写书了。
在县城碰到他。
他说传说里有真正的东西,还自己把传说重讲了一遍。他说,你看,康区的书里写了你们两个村子以前是一个村子。
我们真是一个祖先。
传说就真在这里。两个村子以前在一处,在新生沟,就是那个头人的猎场。那阵人打猎放牧,住得很高。兴许高处的树林里还有什么东西,比如一座祭坛,一片废墟。
是什么把我们分开的?
病。瘟疫。那时候没有医药。
现在,阿古拉拉要找到这些可能存在的东西。为什么要找,自己可不知道。找到了,印证了,那些后来的事情就会消失?像林子中的树木腐朽,变成一些甘甜的气味,最后,连气味也消失,变成清新的空气。那天,自己对写书的年轻人谈了那么多两个村子过去和现在的事情,谈得那小子眉飞色舞,自己心里也痛快了不少。
就着冰凉甘甜的溪水,他吃了些干肉和糌粑团。
下午,他就找到了那个地方。
那是一个高高的平台,被松杉林子包围着。村子的废墟上是一片白桦树林,美丽的火狐在里面奔窜嬉戏,发出嫩嗓门的猎犬那样的吠声。废墟是一个整村子,那些和今天他们所住的居所没有多大差异的两层三层的石头建筑错落有致。村子庄严而安静,仿佛全村人都和那个时代一起睡着了一样。轻风吹过,那些长在院落、村中街场、门楣和窗户上的美丽白桦就沙沙絮语,闪烁银光。轻风过后,是鸟鸣,是溪水潺潺流淌。进村的时候,他端起枪,并把保险打开。
除了静谧,这里不再有什么了。
只有一处残墙上剩下一点壁画的残迹,是玩乐的白度母的半张脸,四根兰花状的手指和一只丰腴乳房。
离开时,祖先们共同居住的村子,在夕阳下更显出悲怆的美丽。
“我要带年轻人来。”他说,竟然有点声音哽咽,泪光盈眼。
往后,好多天,他梦里都出现了那村子的景象,平和而又安详。
金生走了就没有回来,已接连好多天了。
这天,老头子又背了枪去看那个村子。这次,他是从另一个方向进去的。不久,他就听到了什么东西撞击木头的声音。啄木鸟,他想,啄木鸟。不久,他就听出那笃笃声不是鸟喙而是斧子。阿古拉拉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老头子提着枪在林中奔跑起来。
那情景简直把他惊呆了。在乡政府坐下来后,他还气喘不已。
“慢慢说,慢慢说。”
乡长给他倒茶,又往茶里加点奶粉,加点盐。
“我看到了!我,我看到了村子……”
“村子?”
“不,不是,是木,木头哇!”
“木头怎么了,你慢慢说。”
“一条小岔沟,外面看不到,里面全部光了。那些人就在那里盗伐木头!现在我知道那些人怎么会有那么多钱买几万元的卡车,天天在饭馆里喝酒吃肉了!”
乡长笑笑,不紧不慢地说:“我也听说一点点。但是没有证据。”
老头立即急了起来:“你说,管还是不管?”
“怎么不管,当然要管。可你看见是谁了嘛?”
“看见了,可没看清楚。但我肯定是呷嘎和洛松旺堆。”
“他们中午还在我老婆她们那里吃饭昵。”
“他们不会雇人?你知不知道这些发了横财的家伙都是雇人?”
阿古拉拉那咄咄逼人的口气惹得乡长不大舒服,乡长就抱了肘子在屋里踱起步来,说:“这样,你去把事情弄清楚,到底是谁。你这个村长不要被以前两个村的旧仇所左右。你是学习过的。”
后一句话气得阿古拉拉差点没有从発子上倒跌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