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伸出双手,像是想把他揽进怀中。他瑟缩一下,母亲只是碰了碰他的胳膊。含糊不清地咕哝了一句什么。泪水孺湿了皱纹密集的眼角。
他伸手摸摸还没长毛的下巴,这是几天行程中他学来的奥达的习惯性的动作。眼下则是表示他已经长大成人。最后一抹返照的阳光从低矮土屋的门首,投下一片暗红的光亮。门框里那条消失于林中的驿路,也慢慢由清晰变得模糊了。
他一直紧闭着嘴坐到夜色四合,母亲终于忍不住饮泣失声。几次他都差点就要劝慰母亲了。但一想到班上同学叫他私生子时那种轻蔑的模样,涌到喉头的话又咽回肚子里。但母亲的饮泣声仍使他非常难受。
“在地中间走过时”,奥达随便地落坐在火塘边上,“闻到成熟的麦子的气味了,好年成了。好年成的麦香真醉人哪!”
“托福托福。”母亲擦着红红的双眼说。
“多好的庄稼,更好的我们山里人。”奥达说,“道路前边又是道路,一样的庄稼,一样的人群。”
母亲突然把酒碗端到他面前:“奥达,就这样,他拜托给你了。夺朵,给师傅酒。记住师傅也就像父亲一样。”
奥达说:“我只是把一只迷途的羔羊捎带回母羊身边。”
“不,你只能像调教牲口一样,把他调教得跟你一样。”
“但我想夺朵不是个经常逃学的孩子。”
“奥达!”母亲固执地坚持说,“这是一种天性,是命数。和他父亲一样。流浪的天性,天性是改变不了的。他和他父亲一模一样。”
“那你丈夫也很漂亮。”
母亲露出了动人的容颜,她解下头巾,在膝上抚平,叠好,“是很漂亮。鬈发,宽额头,大眼睛……”母亲怔忡一阵,又抖散了那块叠得方方正正的头巾,“可他只是孩子的父亲,而不是我的什么人。”
这时,这个老妇人点亮油灯,从上到下仔细打量自己的儿子,神情认真而又冷漠,仿佛是在打量一匹糟践了自己待收的庄稼的牲口,为的是记住这匹牲口的特征,好向主人索求赔偿。
后来的事情,他就都没有怎么在意了。只觉得一株树清晰地在脑中树立起来,一直伸展到自己难以想像的深远地带。这可能是一株万年以上的老树了。
也许是在刚才的谈话中,奥达那段说树木是道路的话勾起了我的回忆,使我想到那个久已抛在脑后的场景。现在,那黄昏中的温暖土屋与母亲的面孔一齐在河面上隐约浮现,但来不及浮现得十分清晰,就又被一阵轻风荡起的涟漪把一片夺目的阳光无情地从我心头驱散了。
我穿好靴子,回到三个伙伴中间。
阿措躺在树阴里,脸色蜡黄,呼吸也不太平稳。显然是在尽力忍受病痛的折磨。但他的目光却特别明亮而又平静。
我叫女医生再给阿措一点药片。
阿措说:“不要,我在端详那只鹰。它飞得又高又自在。”
“人的灵魂一旦飞升就更高更自在”,穹达说,“小自在比不上大自在”。
“伙计”,奥达说,眼光十分和善地转向穹达,“你好像专替人念临终的祷语”。
穹达感到十分难为情,他低声说:“原谅我,我是心里不好受。”
“吃饭吧,吃饭吧。”我说。
我率先从马褡裢里掏出阿基给我装进的一壶酒和几大截血肠。几个同伴也都从包里翻出最可口的食品。这些东西都放在一个干干净净的大青石板上。面对一大堆食物诱人的光亮与色彩,谁都没有被激发起食欲,绕在树枝上的血肠兀自被火烤得嗞嗞响,而且还随着小小的爆烈声,那芳香便四溢开来。
大家都勉强吃了一点儿。
空气已被太阳烤得滚烫了,四面八方的绿色仿佛镶嵌在一种玻璃体中,而空气就是一团巨大的透明的物体,把我们凝固在其中了。在紧张的静默中屏息许久,才有一点儿风从远处的山洼腾起,又从山顶上摇曳而下,那些凝固的绿色终于流动起来。
阿措又起身到树阴底下躺着了。
我和女医生去帮他服下药片时,他说:“有些病有药医,有的病没有药医,要是我现在死了,那可以少受好多折磨。”
“看,那鹰飞得真自在。”他又说。
“真高。”
阿措真的就在那天晚上溘然长逝了。临睡时,他不断地打嗝,女医生吩咐让阿措靠在她脚前。帐篷里很挤,我说我宁愿露宿,但她坚持把我的被褥放在她的左侧。
她附耳低声对我说:“情形不对。”
阿措仍然打着嗝,但已合上眼睛睡了。
睡下时我看她悄悄地往睡袋里洒香水,我说我身上牲口气味可重得很哪。
“你可以好好洗洗。”
“骑上马背三年,就一辈子也别想脱掉这种气味了。”
“我和若尔金木初是好朋友。”她说。
我说她是谁。
她嗤嗤地笑了,说若尔金木初说谁也没有那个样子在她桶里喝过水,除了她家里那只小花猫有时蹲在桶沿上一起和她到水边去。女医生又说你不要不好意思,我结了婚了。
她说她男人是连长。
“带兵打越南?”
“在外省修公路。那里也有驮帮吗?”
“不,那里牲口很少,人很多,他们肩挑背扛。”
“你们汉人怎么那么多。”
她叹了口气,就谁都不再说什么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恍惚觉得有一个什么东西在帐篷门外徘徊。终于,我看清楚那是阿措的白马挣脱了脚绊,静静地站立在帐篷门口,月光把它低垂着脑袋的影子投进帐篷,而它本身除了闪亮的眼睛外,月亮在它皮毛上反射出的一片莹光,使它仿佛成为一个幻影。
我们人迷地打量这匹马。
穹达低声对奥达说:“它哭了。”
这时,奥达平静的声音响起来:“阿措醒着吗?阿措,你的牲口哭了。”
“是啦,奥达、穹达、夺朵,我想,我的时候是到了。我的白马啦!”
白马听到主人的声音,团团旋转着发出悲怆的嘶鸣。
“去吧!白马,这么多年,感谢你了。”
牲口咴咴两声。
“去吧!我不能起身喂你两团糌粑了。夺朵,求你解下它身上所有的绳索。”
我照办了。
我们静听着牲口嗒嗒的蹄声响到林边。另外那些牲口不安的映映声,并没有使这蹄声停止。接着我们听到树枝折断和鸟雀惊飞的声响,我想像着白马疾驰于夜的沉沉莽林中的样子,奇怪的是我也不能确切地再现它的模样了,它已化为一团闪烁的白光,沿着土坡上升,被透明浸凉的月光所照耀。
穹达的悲咽声打断了我的遐想。
“给阿措换衣裳。”奥达吩咐。
阿措是必死无疑了,几个虱子从内衣里爬出来,俯伏在电筒光芒下。
这支手电筒是临睡时女医生倒悬在帐篷顶上的。我跪在阿措身边,穹达把我拉开:“这不是年轻人的事情。”
“你说吧,阿措伙计。”
“我想穿走三个伙计一人一样东西。”
这样,他穿上了我的府绸衬衫,奥达的狐皮坎肩和穹达黄锻面的夹衫。我们又给他套上一条齐膝的土白布短裤,一双鹿皮长靴和一件白氆氇的夹衫。现在,穿饰一新的阿措从头到脚散发着樟脑气息,这气息使得眼前这场面多少显得不太真实了。
“酒。”奥达说。
他跪到阿措身侧,给他喝了一口。阿措咽下。那只碗经过奥达、穹达和我的嘴唇,又回到奥达手中,奥达翻转空碗:“我们干了,伙计。”
阿措又说:“酒。”
我们连干了三碗。空碗放到阿措手边。
“谢谢。”
女医生手脚利索地“砰”地敲开一支针药,插进针头,对着光抽动那针筒。
她说:“我不能治好这病,我只能减轻你的痛苦。”“谢谢。我不痛,我想过好多次,果然天照应了。我无病而终。可你打吧,你是多好的人哪。”
我的泪水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
“伙计们,医生,我的白马已经走了,我使唤了它整整十八个年头,它来和我告过别了。那年到双河镇,它五岁口,给人蒙了眼推石磨。奥达你说糟踏了一匹好牲口,你打了那个老板。公安局关了我们半个月。后来我们花一千元买下了这匹牲口。这是大家的钱。”可是奥达和穹达你们俩都说:“阿措,归你了。是这样吗,伙计们。”
穹达说:“是。”
“阿措伙计”,奥达说,“马具将全部跟你在一起”。
“我就这样先走了,伙计们。这是我一心所望的啊,可公路来了你们怎么办啊。夺朵,两个老伙计和我们的牲口就要靠你了。你年轻,要和那个姑娘结婚,两个老伙计像你父亲一样。告诉我女儿,他们也是她的父亲。”
“你痛就呻吟”医生膝行到阿措身边,“一定很痛啊!”
“不,姑娘,我只是力气用尽了。”
后来,他要我们关了手电,说:“月亮真大。”说完就睡着了。
曙光照进帐篷时,女医生和奥达搭在阿措手腕上的手都同时放下了。
太阳升起时,我们从一个绝壁上把他送进深潭。他的面容安详而平静,所有他的马具都和他在一起。留下来的只是一只银质的护符,要按他的嘱咐转交给开卡车的女儿。
他的遗体从清澈地倒映着天空的深潭中慢慢下沉,给人的感觉是:他那沉重的躯体变得轻盈了,正向无垠的天空飞升。
朝霞满天。
死亡中竟也包含着这样美丽的成分,这是我过去从无所知的,我回首在山坡上找寻白马的影子,但我只能说,天边有一朵云很像那匹白马。
“别找了,走了就是走了。”
奥达和穹达也转过身来,背着太阳,他们的面部都隐浸在浓重的阴影当中。我没有听清这是谁的声音。
马队在晴朗的天空下缓缓前行。
中午,我们遇到一场雷雨,本身可以在杉树林中躲避的我们都没有躲避。一道特别明亮的蓝光蛇行而下,在一块突兀的谷地中央的岩石上狂舞,紧接着一声震耳的炸雷把那岩石击为韮粉。空气中充满浓烈的硫磺味。我们从碎石堆中扒出一团蜂窝状的东西。那东西还很烫手。我掂量着,看最初的几滴雨打在上面,溅起淡淡的雾气。这个雷真厉害,只一瞬间,便把那块岩石中的铁粉熔铸成形了,我还看见过两匹驮着铜器的马被雷打翻在路上,发散出浓烈的皮毛的焦糊味,而那些价钱昂贵的铜器却失去了原来的形状。
雨后的太阳暴烈。
我们都被包裹在湿泥的腥气和蒸腾的水雾里,不断吆喝牲口往前,甚至没有停留下来吃一顿午饭。
“人总是要死的。”
老师终于瞅到一个机会过来宽慰我。
“你在背语录。”
“为什么我要背语录。这话是我自己想说的。”
“那你把这话用藏语对我说一遍,就算你自己的话。”我恶狠狠地说,还意犹未尽,“你家乡山上的洋芋和苦荞味道你没忘吧。你还不如阿措那匹马,那个畜牲呢。”
我心中无名火起,想用浸湿的马鞭抽这个自以为高人一等的杂种,要不是奥达突然间歇斯底里地叫喊起来的话。
原来,他是因为楔在路中的那行标粧几次磕碰了马腿,他指着勘探队制作这些木粧时伐倒的一株株碗口粗的小白桦树。
“拔掉这些伤天害理的东西!”
他扭歪了面孔,我知道,他再也不能充好汉,强憋着胸中的郁闷了。
眼前这些标桩都是取白桦中间最直的一段细心削制而成。这些用红漆涂抹着阿拉伯数字的标粧旁,就是被腰折为两截的曾经美丽婆娑的白桦横枕在路上,已经枯干的叶片在阳光下依然沙沙作响。
“对不起啦,奥达师傅。”女医生和我一起,把那些树干拉到路边。
奥达把鞭子劈向燥热的空气:“公路一通,飞蝗一样无礼的人群就要来了。这些地方就要被糟踏了。许多地方已经被糟踏了。”
他高踞在马背上,说到愤激处,就仰起脸来,对着四面的山峰,他的声音洪亮,回声在山谷间震荡。
“那些人会把这里变成枯树的颜色!”
女医生要我帮助她拔出路中央的标桩,楔进路旁的石缝里。老师露出讥讽的笑容,催马走了。她又认真地用钢笔在木桩上描下内移多少多少米的字样,写好又把笔画反复描画得像筷子一样粗了。
“我们修过一条真正为老百姓修的路没有,我男人连队里有一个战士,他家乡的铁路通了十二年,一家只有他一人坐过火车,在当兵以后。”
“你是医生。”我说。
她望着光脚出神,我说:“好热。”
这样,她才耸耸肩头:“对,热。”
“其实,奥达背地里说你是好人。”
“那就是说,那些修公路的人,他们就不是好人?”
这回轮到我耸耸肩头了。
卸掉重载的牲口都甩动鬃毛兴奋地打着响鼻。我们把它们尾巴上的花结打散。牲口们都在泥土地愉快地尽情翻滚。然后迎着风奔向河边的流水和青草,它们的鬃毛飘拂,尾巴高扬,饮够了水后,昂着头向四面张望。
女医生说:“她说过要在这里等你。”
这时,最初的几颗星星已跳上天幕。雪青马不肯离开我。它兴奋地掀动着鼻翼。把热供烘的嘴贴在我背上,想把我推向那片宽广的麦地。这时,我们听到一声声悠长的口弦拨响了。这声音给人的感觉好像一群翅膀明透的蜻蜓在风中旋舞,星星从这声音中跳上天幕。
“她来了。”女医生说。
我也知道了这是谁在拨弄口弦。我仿佛看到她那可爱的嘴唇含着一根银白的丝线,牙齿轻轻牵动,那光滑的竹制的簧片就发出了这道深深眷恋和丝丝怨恨的声响。
“好姑娘啊!”穹达说。
“去。”奥达只能说。
她的两只星星一般闪亮的眼睛已经出现在不远的地方。口弦声骤然中止。一块小石子落在我面前。雪青马就奔向她那里去了。
我也向前走去。
她揽着马脖子时那一声呻吟几乎把我击倒在地上。这时,夜色四合,星星已经出齐,山峰拔地而起,河流深深地往下切割。
若尔金木初揽紧马脖子,在我走到她面前时,她说:“它已经要我了。”接着她就哭了。扎进我怀中后,她又哈哈地笑了。
我也只能发出惬意的呻吟:“哦哦!”
“哦!”
“哦……哦。”
我们谁也不再说话,就不约而同地牵了雪青马到我当初饮马遇见她的地方去了。好久,我们都看着映着星光的流水在脚前流动,雪青马在背后啃食青草。
“河里雾上来了。”
河上的水气果然丰盈起来,正向我们脚下漫溢。
我回到露宿地时,两个同伴已经燃起了篝火。大家只是商量一阵怎样把阿措的遗物送到他女儿的手中。就都感到无话可说了,想不到若尔金木初又打着赤脚喘出浓重的雾气来到我们的马队旁边。
她从怀中取出一只酒壶,三只青花龙碗,斟满酒后,长跪着一一捧到我们面前,并把壶中剩下的酒都倒人火中。
“这,是那一位没有回来的师傅的。”
就在我为我们马队结局担忧的那天晚上,若尔金木初躺进了我的被窝。
她说的一句话是:“医生大姐给了我不生娃娃的药。”
“吃了?”
“……”她不肯回答。她用她身体暖烘烘的气息回答了我想问的一切。
强烈的日光使我们醒来时,她翻身哭起来,惊叫一声,赶紧捂住赤裸的胸脯,而两个伙伴和马队都已不知去向。
只有我的雪青马和全套马具在等我从女人的怀中醒来。
火塘里快熄的火堆浮起几缕袅吳青烟。马队最好的一只铜壶中盛满了茶,大块的酥油上插着奥达亲手做成的木刀,和盛进碗中的糌粑、奶渣,等我们尽情享用。以后若干年,我也再没有听到过一支马队和这两个老头的半点消息。就像他们和我有过的那一段生活,不过是一场不真实的梦一样。
最后想说的是,那张卡车提货单随我那件穿在阿措身上的衬衫一起葬人水中了。所以,后来我在最初和我妻子相遇的地方,把那封信撕碎,付诸流水,也没有过分地痛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