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那时公路上的阳光却像是银箔一样夺人眼目。一股陡起的旋风绞起一柱尘土。越绞越高,并迅即向前游动。最后在一阵“噼噼啪啪”的爆裂声中崩散开去。而又一柱尘土夹杂着树叶、草茎又被高高地竖立起来。
他穿过许多柱尘土之后,就只有眼睛和牙齿上残留下来一些湿润的光泽。
一路上,他还捡到两个司机啃过的梨子。他吃了,感到喉头滋润了一些。他开始不出声地哼唱一支在这里筑路的人留下来的歌。这支歌却是再早的修另一条公路的一支解放军所唱的。主要是说筑路的艰辛,但相信这种艰辛将给人民带来难以想像的幸福。结尾是唱筑路者精神上感到的无比自豪。
鬼使神差,那熟悉的车辙钻进一条小山沟时,他并不向偏向家乡方向的大路望一眼,就信步跨过了那道便桥。大概是被顺沟流出的风中的清凉气息所蛊惑。他恍惚觉得步子轻快了一些。
森林展现时,夜也就降临了。
汹汹的林涛使他心惊胆寒。团团树影和自己的脚步声吓得他大汗淋漓。
他闭着眼盲目前行,后来不知不觉间真的睡着了,但双脚还是像有魔法支使似的往前移动。最后,撞在卡车的保险杠上,他才猛醒过来。
一堆巨大的篝火是用倒塌房屋的木板堆搭成的。空气中充满茶、牛肉和某种烤得焦糊了的食物的气味。他大叫一声,便晕倒在地上了。
他们没费多大的神,奥达给他灌下一些酥油茶后,想掐他的人中。司机摇摇手止住奥达,他把几块酥软的蛋糕放在他口边。他的鼻翼就翕动得越来越剧烈了,睁开眼睛的同时,他已把酥软的蛋糕叼了三块在口里。司机拍拍手,就钻进睡袋里去了。
他又毫不客气地吃下许多食品,之后还不容人家问他什么。他就又睡着了。
早上汽车发动机把他轰醒,他揉了好一阵子眼睛说:“这不是那个汽车。”
驮队驮上从卡车上卸下的盐。卡车运走驮队卸下的皮毛。
他跟着他们上路时,看到蹄铁在岩石下迸射出无数火星,感到十分惊喜。
我走进帐篷悄悄躺下,谁也没有做声。疲乏像一张粗植的牛皮裹上身来。
大家惊醒过来考听到女医生一声惊叫。穹达起身时,绊着了她的腿。穹达一声不吭地爬起身来,径自撩开帐篷帘子。这时,一镰弯月挂在山崖边上,新鲜的河水气息一下子涌进空气浑浊的帐篷中间。我们都挤到帐篷门口,看穹达从黑影幢幢的马匹中间笔直走向河边。他手脚的动作像木偶一样。上身把得板板正正向前缓缓游移。月光毫无声息地在他面前分开,又毫无声息地在身后合拢。他快走到水边了,也丝毫没有要止步的样子。
女医生又惊叫了一声。老师趁机握住她瑟缩肩头的手也不被她理会。
穹达就在这一声叫中迅疾一个转身,牙齿在月光下闪烁一下,便跌坐在沙滩上了。
“梦游。”医生镇定下来,瞥瞥肩头那只手,跨前一步,老师那手“啪”一声无力地落在自己的大腿上。
穹达跪在地上,平伸的双手举向天空,一只衬衫的袖口已经裂开了,在舞动的手臂上飞扬。他那怪诞的身影投在背后碎银一般闪光的水流上,阵阵颤抖。
“奥达!”他手舞足蹈地高叫起来。
他又呼喊了一声。
然后,他仔细地侧耳倾听。我们也一样侧耳倾听。那喊声顺着河水流走的方向,撞荡于两岸岩壁之间,声音渐渐低沉,渐渐悠长。
穹达又舞动那只挂着破衣袖的手臂,他出手缓慢,收手迅疾,带动那片破布呼呼作响。
“奥达!你将要受到天罚。火闪的电光像鞭子一样抽你!像狂风抽打一条野狗,你流血了,我早就嗅到了那气味!”
奥达一拳砸在他肩上,他摇晃一阵,不但没有跌倒,反而站起身来:“不敬神明的奥达!你把驿路当成神,但驿路只是神用以折磨孽畜的造物。”奥达又一拳把他送到帐篷门口我的怀中,他颤抖得犹如一匹风中的羽毛。但他又竭力断喝一声:“奥达,是神在对你说话!”
奥达劈手一下,穹达的手还没抬起,就被打了下去。奥达揪住他当胸的衣襟,摇晃他:“醒醒,穹达!”我从未见过奥达的脸相是如此浄狞可怖。他的眼睛几乎完全眯缝起来,在高高鼻梁的映衬下,越发显得深陷了。但那缝中露出的眼光却像两粒磷火一样咝咝作响,阴冷地窜动。
奥达把手伸向他胸口时,那手指像鹰爪一样蜷曲着:“你醒醒。”
“我醒了。”穹达瘫坐在地上,哭泣声响起来。
“我醒了,夺朵、阿措。我看见一只狼,他那尾巴鞭子一样竖起。招呼都不打一声,我们就狗一样跟在他身后,奥达是一只狼,你是一只不吭声的狼。但现在,我们完了!想想以往吧,这样的夜晚,好多股驮队聚在一起,从四面八方带来各种酒和各种消息。
现在,这些人上哪里去了?老师教学生写的文章都说:修公路的炮声像春雷一样……”
一道寒光,奥达把一把匕首扔在他面前,穹达止住了滔滔不绝的话语,抬起那张顷刻间变得迷茫悲凉的脸。
奥达冷冷地说:“给你这个,刺向你所恨的人。怎么,要在屁股上踹你一脚你才能站起来吗?”
“我能站起来。”但他仍然没有动作。
“你不能像一条男子汉一样站起来,用我的血洗你那双手?”奥达的语气冷漠而忧伤,他仰起脸来,极目眺望黑黝黝地耸立的山崖,以及崖上盘虬曲折的千年古柏。他那粗大的喉结上下碌动,发出“咕咕”的声响。
我说:“穹达,你说你是在梦游。”
“我是梦游……不,我不是!”他跳起身来。
“那你拿起刀子。这就是我们九年前在那座古墓中挖到的那一把。穹达,你知道这是一把好刀啊,多漂亮的刃口。”
“不,我不能,奥达。”
奥达慢慢转过身,眼里喷出怒火:“那你求我饶恕。你把自己比成狗,奥达的马队都是铮铮铁汉,那么,你像狗一样舔我的靴筒。你把自己比成狗。奥达马队的人把自己比成了一条狗!”
“你杀了我也不。”穹达小心地把刀推回到奥达脚前,“啊,三五年后,我们到哪里存身?公路一通,那么多‘条文’就跟着来了,打猎、猎鹿、捕麝,一条法令把你送进监牢。种地?你的土地在哪里?放牧,你的草场、羊群在哪里?你们让我哭,让我哭吧!”
奥达入迷地看着那刀。穹达的话他似乎异地啊也没听到。刀锋利的刃口上游着一丝麦芒般粗细的冷光。奥达伸出手指抚摸那迷人的光芒。穹达说完后,奥达哆嗦了一下,那刃口便划破了他的手指。
奥达举起手,振臂一挥,一道寒光掠过河面,奔上对面的岩壁。匕首没有坠落,想是在那一声响亮中已牢牢地模进了石缝。
奥达返身进帐篷睡觉去了。
老师和阿措燃起篝火。我们围坐在火堆旁。河上的风渐冷渐紧。
穹达的头深深俯进双膝之间。
他说:“知道吗?隆洼寺庙门前的自来水又在流淌了。我给他们背了六年水,从十岁那年开始。”
天亮了,女医生解嘲似的笑笑,说:“我真蠢,我怎么觉得腿被蛇咬了一样。”
第二天的行程非常沉闷。
太阳正从我们背后升起。只有奥达打起精神,走在队伍最前面。他那矫健的身手在这时仍然令人入迷。他的粗大发辫高高地盘在头顶,晨风掀起他横披肩头的毡毯。
我们都着迷似的望着他策马吆喝着奔向前去。
虽然奥达已经对穹达说了:“滚吧,你的心思我知道。”但穹达仍然远远跟在马队后面,我们中间有哪一个落在后边,他就仰起那张似乎对眼前的一切感到大惑不解的脸。他还有意没有揩去嘴角和鼻孔边干涸的血迹。
我只感到胸腹中空空如也。早晨风中的清新湿润被阳光慢慢烘烤干净了。几种总在夜间绽放的花朵又重新闭合了。近处满眼翠绿上闪烁着刺目的金属光芒,远山的脉迹愈益模糊。
“有了能吃的樱桃请你告诉我。”
“你不能用藏语跟我说话?”
老师塌下颈子乖乖地让到路边上去了。
“我们驮上去的水给两个和尚每人装满了三个水壶。他们并不感谢我们。”穹达赶上来对我说。“他们都人定了,只有一个看了信,就又人定了。他只说:‘自流水?哪一条水不是自流水,在普天之下。你不知道,一旦入了定,兴许十天半月才能转过一个念头,不吃不喝,不想钱财、女人。他们道行高深。”
“你的道行不也是十分高深吗?”
穹达的马蹄声就渐渐小下去了。
我们好容易闯过那片河滩,泥石流阻住了河口,泛滥的河水冲毁了旧路。我们在累累砾石和灌木丛中寻路前进。有一匹牲口就这样颠散了驮子。
“叫穹达收拾。”奥达头也不回地说。
“奥达叫穹达收拾。”我对阿措说。
阿措高兴了,等落到后面的穹达。我听到他叫喊:“散了的驮子请你收拾,穹达。奥达说的。”
这样,我们一身臭汗闯出这片河滩时,穹达又和我们走在一起了。
马队走上那道小山梁时,大家都顾不得擦掉汗水,就相视微笑了。
我的双腿只轻轻一夹,雪青马就会意地腾起前蹄,纵上土台。那已经变成一道深沟的路就在眼前,只露出一匹匹牲口的脊背。当初,这也不过是一条兽迹隐约灌丛夹缠的羊肠小道。但渐渐地,草皮被马蹄践裂,翻转,暴露出下面松软的泥土,泥土又被风吹雨刷,不消多少年,道路就成为一道深沟,两边的泥壁平整光滑,沟底却终于露出嶙峋的岩石,岩石又渐渐被蹄铁打磨光滑。从这样的道路上,你必须穿越数十年的时光,才能回到那个最初出发的地方。而眼下的关键是:宽阔平整的公路已把我们驿路的网络不留情地撕得四分五裂,这样时光的障碍已不重要了。给你上亿万年时间你也无法循原路回去了,只有让一切以另一种形态开始。
马队逶迤前行。一大团云影落在马队前方,又飘向对岸的森林里去了。道路,在森林边缘的一带草甸上延伸,草甸下边是整齐的河岸。我们歇下了。
我们松了马肚带,并给牲口扣上脚绊,就都四仰八叉地躺倒在绵软的草地上了。
我一闭上眼睛,一下子就看到了道路尽头那一大片平整的麦田,以及麦田中古旧的石楼,石楼山墙上用白垩精心涂抹的巨大牛头,牛头左边的弯月与右边的太阳。太阳是一个画得相当笨拙有力的圆圈,周围光芒的稀疏线条更是短促而粗重。在这三种东西护佑下的麦田四溢芬芳,远处则是盛夏季节更显得晶莹纯净的屏风似的雪山。
思绪难以阻遏,总要落在若尔金木初那姑娘身上。
我只好在水边久久浸泡发烫的额头。
阳光聚成镍币大小的金色斑点落在河底的细沙上。女医生赤着脚披散着刚刚洗过的长长黑发。一次次不停地去打捞那些光斑。
“来帮帮忙吧!”她咯略地笑着。
“以后你们的公路会毁了这草地。”
她打量我好久,我想我一定紧锁着眉头,绷紧了嘴角。我严肃起来总是那么一副模样。她坐下,并拍拍草地示意我也坐下。她说,要是她来设计,公路只会从树林和草地之间过渡带上的棘刺丛中穿过。
“可是”,我说,“我看到好多公路图省事,许多荒地不走,偏偏把平展展的草地、庄稼地和溪边的小树林糟踏了”。
她耸耸肩头,说:“你和我都是只能做自己那份事情的人。”
她又说:“还是谈谈你自己,或者是这条河流。”
我不知从何说起,说那个被称作“他”的敏感而富于幻想的自己?还是那个被称作“你”的被驿路、驮脚汉生涯所蛊惑的自己,还是近月来忧心忡忡的自己。
奥达示意要我去到他那里。
我问他要说什么事情。
他说:“你知道。”
我说不。
他坚持说我知道。
我摇头否认。
“昨天上山他看见那两个修行者,就想和他们一起蹲在山洞里等待圆寂。隆洼寺院有自来水了。不要这个老了的挑水小和尚了。”
“我猜到了。”
他用一块小石头刮出靴筒上青色的草汁残迹。“不然,昨晚他才不会那样了。”
“阿措也该走了,他老得快了”
奥达嘬痕嘴唇,还是不得不从牙缝中漏出了一个“是”字。看着他那一副不情愿的无可奈何的样子。我感到快意。
“驿路这株大树”,他突然说,“驿路这株大树的树干已被砍去了。我们只是几只蚂蚁在残剩的枝桠上寻找吃食。”
饮完牲口,我躺下,把双手枕在脑后,摊在地上的包脚布散发出浓烈的汗臭,我毫不理会,只是从树枝的空隙间仰望天上稀薄的串串白云。
马队驮着从汽车上卸下的茶、盐和两大筐新铸的闪着蓝光的犁铧,在遮蔽日光的森林中穿行。一些青色或红色的树挂不时垂挂到肩背上。奥达告诉他,这种东西到了某种地步时,可以搪塞一下饥胃。他顺手撕下一把,团在手中,那些干燥的纠缠不清的细丝便一股股从他指缝中漏到地上了。后来,他确实见过一个迷路的淘金人吃下这东西之后拉不出大便,在一条溪水中打滚。
他们那时进人的林中的泥地很潮润。牲口走过后,留下一串串光滑而清晰的蹄迹。苔藓与松脂的气息清新香人,偶尔出现一方没有树木的草地。他们就驻马在那大块温煦的阳光里,彼此快活地戏谑几句。他在林中失去了方向感,只是大致知道已经翻过几道山脊了。他是从涉过几道溪流来判断的。他想不到走出森林,这条路也逼到自己的家门边上。
那阵夕阳燃烧得像火一样金黄,山脚下那盆地里的小麦已经开镰了。
他从那一群四散在麦地的人中认出了母亲。她弓着腰挥舞镰刀,立起身时揽抱着一捆麦子。那捆麦子在她手中轻快地旋舞起来,变成了一团映着阳光燃烧的金色火苗。那火苗一直冲到他胸口,冲上喉头。
母亲擦一把汗,又弓下腰去了。
没有人发现在山林边上的驮队。驮脚汉们却下马注视着山下劳作的人们,脸上浮起十分动人的微笑。
“这场收割下来,我们又该运来镰刀了。就像现在运来铁铧。”
“该死的镰刀。”
“七零八碎的,还带有口子,驮起来多不方便哪!该死的镰刀。”
“可我们能不驮运?”
大家都说是啊是啊,就开心地大笑了。
他想趁大家高兴,把母亲指点给三个汉子,但怕招来不干净的话语。马队走下山坡时,汉子们把帽子拿在手中挥舞,高声呼吼。山下收割的人们回应更为热烈的呼喊。
人们拥向打麦场,把汉子们包围起来。尖声叫喊的妇人们几个一起捉住一个驮脚汉,掀翻在满地麦秸里。汉子们并不怎么认真反抗,呻吟几声,向妇人们求过情,便在一片哄笑声中站起来,去和男人们坐在一起,享用姑娘们送来的新麦面烧馍和家酿的新酒。牲口自有许多小伙子精心照料。
母亲看到他和驮脚汉一起,先暗自吃惊,但随即又露出明朗的笑容。乡亲们也毫不惊诧地像其他三个驮脚汉一样款待了他。
一个姑娘也上来劝他大口喝酒。
场上人散尽后他回到家中时,母亲已熬好茶等候许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