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崖下面,我出生的小村子沉浸在蓝色的风岚里。注视着这片幽深的蓝色,还没有离开这个村子,还没有接触到外面世界的那些感觉又复活了。那种感觉里的世界是一个神秘世界,天界里有神灵,森林里有林妖,悬崖顶上曾经有一对金羊,金羊走后,那条黑色的龙就显形了,这座不起眼的小庙将其镇住了整整八百余年。
舅舅好像没有听懂我们的问题,对刘晋藏说:“你那些刀,尘劫已尽了。”
这时,庙里鼓声大作,一场法事开始了。舅舅说:“我请来了不少帮手呢,脚下这家伙,最近动静大得很,我要进去做法事了。”
我对着喇嘛舅舅的背影喊了一声。
他回过头来,说:“你们两个俗人回村里吧,这条龙怕是要显形了。”
他一挥手,红衣喇嘛们奏起了威武的音乐,高亢的唢呐声和沉闷的鼓声把我的声音压下去了,连我自己都没有听清楚自己又喊了句什么。
走在黑色矿脉上,我觉得像是在刀背上行走一样。
下了山,两人坐在深潭边喘气,刘晋藏说:“这一切跟刀有什么关系?”
“是啊,跟我们想知谭的事有什么关系?”
“你他妈是不是真正说了那个字?”
“日他妈现在心头还有被划破了皮又没有见血的感觉。”
刘晋藏把一段枯枝投进水里,圆形的涟漪一圈圈荡开,水里的天空摇晃起来,水里倒立着的悬崖也晃动起来。在水里,悬崖上的黑色矿脉也是向下的,一动起来,就真的是一条龙了,头,就冲着我们,张嘴的地方,让人看到了很幽深的喉咙,恍然间,龙大张着嘴对着更加幽深的潭底叫了一声。它是冲着水底叫的,但隆隆的响声却来自我们背后的天空。抬头看天,只听见从崖顶的小庙里传来了咚咚的鼓声和凄厉的唢呐声。我们都没有问对方是否听见了龙吟,我跟他都不是要把自己弄得十分敏感的那种人。
村子里还是寻常景象。鸡站在篱墙上,猪躺在圈里,姑烺们坐在核桃树阴下面,铁匠铺里,叮叮咣咣,传来打铁的声响。这才是真实的生活,这才是真正的人生的景象。走到铁匠铺门口时,回头望望悬崖上那道虬曲的黑色矿脉,我说:“我们是中了什么邪了?”刘晋藏说:“回去,找个买主,把那些刀子出手算了。”
“发了财可要请吃饭。”
刘晋藏说这没有问题,他还要我答应让他给韩月买点时装或者首饰,说跟她耍朋友时,穷,连件像样的东西都没有送过她。
我笑笑,觉得脸上皮肤发紧,嘴里还是说:“行啊,只要不是订婚戒指。”
“要是呢?”他问,脸上是开玩笑的表情,又好像并不完全是。
我换了很认真的表情,说:“按这里的方式,我只好杀了你。”
“你还是个野蛮人。”
“好好感受一下这里的气氛,就知道我说的不是假话。”
走进铁匠铺,那个早年风流的铁匠围着一张皮围裙,壮硕的身子已经枯了,一粒粒脊骨像要破皮而出。
他抬头看我一眼,就像我从来没有离开过村子,就像我们昨天刚刚分手一样,说:“小子过来,帮我拉拉风箱。”
风箱还是当年的那只,连暗红色的櫻桃木把也还是当年的,只不过已经磨得很细了,却比原来更加温暖光滑。风箱啪嗒啪塔地响起来,铁匠历历可数的肋条下,两片肺叶牵动着,我差点以为,那是由我的手拉动的,老头笑了:“我知道你小子想的是什么,你不要可怜我。”他搓搓手,两只粗糙的手发出沙沙的响声,“我这副身板还要活些时候呢。”
铁匠不是本村人。在过去,也就是几十年前,手艺人从来就不会待在一个地方。他到这个村子时,共产党也到了。共产党为每个人都安排一个固定的地方,铁匠就留在了这个村子。也就是从那一天起,他就不再是专业的铁匠了。过去,手艺人四处流动,除了他们有一颗流浪的心,还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找到足够的工作。平措没有生疏铁匠手艺,又学会了所有的农活,成了孩子们最喜欢的人,我也是这些孩子中的一个。他没有家,却宣称自己有许多孩子,他找我舅舅用藏文,找村小老师用汉文写了不少信给不同地方的女人,信里都是一个内容,告诉这些女人,要是生下了他的儿子,就在什么地方来见他,他要为这些儿子每人打一把佩刀。许多年过去了,没有一个儿子来看他,他也没有打过一把真正的男人的佩刀。他打的刀都是用来砍柴、割草、切菜,没有一把像模像样的男人的佩刀。他说还要活些时候,我想,他是还没有死心,还在等儿子来找他。
我用力拉动风箱,幽蓝的火苗从炉子中间升起来。我问:“平措师傅还在等儿子吗?”
他看看刘晋藏,笑了:“我还以为你给我带儿子来了呢。”
他从红炉里夹出烧得通红的铁,那铁经过两三次锻打,已经有点形状了。他拿着铁锤敲打起来,叮咣,叮咣!像是要打一把锄头,接着,他把锤子一偏,柔软的铁块又被锻打成扁长的东西,那就是一把刀子的雏形了。我朋友的目光给牢牢地拴在了正在成形的铁块上。铁匠手里的锤子又改变了落点,铁块又回复到刚出炉时那什么都不是的样子了。
刘晋藏吁出一口长气:“平措师傅不是要打一把刀吗,怎么不打了。”
铁匠气咻啉地说:?‘我都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你怎么能知道?”刘晋藏眼里闪出了狂热的神情,说:“我有好多最漂亮的刀子,你给我再打一把,我配得到你的刀子。
铁匠却转脸对我说:“你的朋友很有意思。封炉吧。”
夕阳西下,庙子里的鼓和唢呐又响起来。红色悬崖隐人浓重的山影中,黑龙的身影模糊不清了。
铁匠把着我的手说:“小子,我流浪四方的时候,真的有过许多女人,也该有几个儿子,他们怎么不来找我?”
“你一定要为儿子打了刀子,才肯给别人打?”
他生气了,说:“你小子以为进了城,就比别人聪明吗?”
如果我说,是为了挂在墙上,每天都看看,铁匠肯定不会理解,何况刘晋藏肯定不会把它们一直挂在墙上。这时,风从红色悬崖下的深潭上吹过来,带来了许多的喧闹声。
铁匠说:“小子,还是看热闹去吧。”
我就往热闹的地方去了。在悬崖下沉静的潭水边,人们十分激动,原来是雷落在黑龙头上了。舅舅带着几个喇嘛从山上下来,宣称是他们叫雷落在了龙头上,不然,这恶龙飞起来,世上就有一场劫难了。刘晋藏比喇嘛们更是言之凿凿,他告诉我,当我在核桃树下进入梦乡时,那黑龙便蠢蠢欲动了,这时,晴朗的天空中,飘来了湿润带电的云团,抛下三个炸雷,把孽龙的头炸掉了。
舅舅补充说,被雷炸掉的龙头掉下悬崖,沉到深潭里去了。
眼前,蓝幽幽的潭水深不可测,我对舅舅说,反正没人敢下潭去。舅舅气得浑身哆暸。这时,刘晋藏脱光了衣服,站在潭边了。这个勇敢的人面对深不可测的潭水,像树叶一样迎风战抖。借铁匠给的一大口酒壮胆,他牵着一段绳子,通一声跳下了深潭。在姑娘深受刺激的尖叫声里,溅起的水花落定,我的朋友消失在水下。先还看见他双腿在水中一分一合,像一只蛤蟆;后来,除了一圈圈涟漪,就什么都看不见了。过了很久,他突然在对岸的悬崖下露了头,趴在崖石上,猛烈地咳嗽,手里已经没有绳子了。他再一次扎向了潭底,直到人们以为他已做了水下龙宫永久的客人时,才从我们脚边浮了上来。姑娘们又一次像被他占有了一样发出尖厉的叫声。舅舅用一壶烧酒搽遍他全身,才使他暖和过来。他的第一句话是:“拉吧,绳子。”
绳子拴着的东西快露出水面时,大家都停下了,一种非常肃穆的气氛笼罩了水面。下面的东西,在靠岸很近的地方又沉下去了。舅舅站在水边很久,下定了决心:“请它现身吧!”
男人们发一声喊,那东西就拉上来了。
这东西确实是被雷从黑龙头上打下来的。这块重新凝结的石头失去了原来的坚实,变成了一大块多孔的蜂窝状的东西,很酥脆的样子。
铁匠走上前来,用铁锤轻轻一敲,松脆的蜂巢样的石头并没有解体,却发出钟磬般的声响,铮铮然,在潭水和悬崖之间回荡。
我说:“原来是一块铁。”
舅舅不大高兴,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铁匠带点讨好的神情对我说:“孽障被法力变成了一坨生铁。”舅舅髙兴了,说:“它的魂魄已经消散了,成了一块铁,它是你铁匠的了。”
人群慢慢散开了。我跟刘晋藏拿锤子你一下我一下地敲着,听清脆声音在悬崖下回荡。叮眶!叮眶!
舅舅又上山去了。
那块蜂窝状的顽铁很快被我们用大锤敲成了碎块,堆在铁匠铺中央的黄泥地上了。我们坐在铁匠铺门前的空地上,就着生葱吃麦面饼子,望着太阳从山边放射出的夺目光芒,铁匠拿出一个小瓶子,我们又喝了一点解酒的酒。就在这会儿,黑夜降临了,周围山上森林的风声像大群的野兽低声唯哮,气温也开始下降,直到生起炉子,我们才重新暖和过来。这次,铁匠生的是另一口炉子。这口红炉其实是一只与火口直接相通的陶土坩埚。铁匠不要我们插手任何事情。他把砸碎的龙头残骸与火力最强的木炭一层层相间着放进坩埚里,然后,往手心啐一口唾沬,拉动了风箱。幽蓝的火苗一下下蹿起来,啪嗒,啪嗒,好像整个世界都由这只风箱鼓动着,有节律地呼吸。铁匠指着放在墙角的一张毡子说:“我要是你们,就会眯上一会儿。”
我不想在这时候,在那么脏的毡子上睡觉,刘晋藏也是一副不情愿的样子。但我们还是在幽暗的墙角,在毡子上躺下了。铁匠仍然端坐不动,一下,一下,拉动风箱,啪嗒,啪嗒,仿佛是他胸腔下那对肺叶扇动的声音。幽蓝的火苗呼呼地蹿动,世界就在这炉火苗照耀着的地方,变得统一谐和,没有许多的分野,乡村与城市,科学与迷信,男人与女人,所有这些界限都消失了,消失了……
等我一睁开眼睛,正看见铁水从炉子下面缓缓淌出来,眼前的一切都被铁水映红了。铁水淌进一个专门的槽子里,发出蛇吐芯子那种咝咝声。炼第二炉铁,是我拉的风箱。铁匠自己在毡子上躺下,很快就睡着了。出第二炉铁水时,天快亮了。清脆的鸟鸣声此起彼伏。铁匠醒来,铁水的红光下,显现出一张非常幸福的脸。
“我梦见儿子了,”他说,“我梦见儿子来看我了。”
刘晋藏蹲在渐渐冷却的铁水旁,说:“你用什么给儿子做礼品?”铁匠看着渐渐黯淡的红色铁块,说:“这么多年,我都想梦见儿子的脸,这么多年,每当要看清楚时,就醒来了。”
刘晋藏又一次重复他的问题。
铁匠说:“你们出去吧,我要再睡一会儿,我一定要看见儿子的脸。”
走出铁匠铺,眼前的情景使我们大吃一惊:全村的人都聚集在铁匠铺外,看他们困倦而又兴奋的神情,看他们头顶上的露水,这些人在这里站了整整一个晚上!
没有人相信我们在铁匠铺里过了一个十分安静的夜晚。他们说,一整夜都从铁旺铺里传来山摇地动的龙吟。
刘晋藏问我知不知道身在何处。我想我不太知道。
他问我相不相信超自然的东西。我想我愿意相信有这种东西。得知龙头被炼成了生铁,人们把我们当成了英雄,连喇嘛舅舅也用敬畏的眼光看着我。昨夜,他也听到龙吟,受到惊动下山来了。他说,正是我们什么也不信,才把孽龙最后制伏了,而他的法力只够召来雷电。村里人送来了很多酒肉,但我们俩却没有一点胃口。
刚刚经历了不可思议的奇迹,马上就像平常一样吃喝肯定有点困难。我们不能享用村里人贡献的东西,使他们感到无所适从。舅舅代表他们说:“你俩总该要点什么吧?”那声调已经近乎于乞求。
好个刘晋藏,我被眼前这情景弄得头晕目眩了,他却目光炯坰地盯住了喇嘛腰间的一把佩刀。
确切地说,这只是一只空空的刀鞘,从我记事起,就是喇嘛舅舅的宝贝。喇嘛不准佩刀,舅舅常常脱去袈裟,换上平常的百姓服装,就是为了在腰间悬一把空空的刀鞘。小时候,我问舅舅,鞘中的刀去了什么地方。他声称是插在一个妖魔背心上,被带到另一个世界去了。这是一把纯银的刀鞘。这么些年来,喇嘛舅舅得到什么宝石都镶嵌在上面,几乎没有什么空着的地方了。
刘晋藏的眼光落在他腰上,我对舅舅说:“他看上你的宝贝了。”
舅舅呻吟了一声,说:“你知道吗,这把刀已经有六百年历史了。”是他把自己看成这一村人的代表,是他代表他们做出一定要向这个藏刀收藏家贡献什么的表情。看着他痛苦地把手伸向腰间,我都开始仇恨自己的朋友了。但这个家伙,做出一点不上心、一点不懂得这刀鞘价值的样子,望着远处什么地方,脸上却忍不住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他若无其事地接过刀鞘,还是一个劲地傻笑。
舅舅牙疼似的从齿缝挤出了声音:“也好,我的尘缘终于完全解除了,谢谢侄儿,谢谢侄儿的朋友。”说完,便走出人群,向红色悬崖走去,回山上的小庙去了。
而刘晋藏竟然说:“要是没有刀,这空空的刀鞘恐怕没有什么意思。”
我的拳头重重地落在他脸上。